我老公是星际政府发的 作者：秋十八 文案： 《人类感情是个神马玩意老娘控制不了它》 《星球政府是个狗屁东西老娘马上掀翻它》 波依星球上只有两种人类—— 情绪稳定、不被世俗情感左右的精英； 野蛮生长、拥有各种缺陷的庸众； 前者负责制霸星系，后者则为前者服务。 顶级女战士素冬在征服星际的战斗中，以一条右臂为代价换来最终胜局，荣获波依星球最高战斗勋章。 无法继续征战的她被当局委派新任务：为波依星球诞下精英后代。 身为素冬的断臂修复师，莫离不仅要圆满完成修复任务，还被指定为素冬的配偶。 可是，这个女人让他疑惑。 战士素冬：攻击力爆棚、肌体代谢是普通人三倍、拥有教科书般的对战能力。 配偶素冬：我行我素，视规则为无物，宛若雏兽。 莫离怀疑，素冬并非没有感情的精英，而是隐藏在精英里的庸众。 素冬：“怀疑我，可以去揭发我。” 莫离的回答永远只有一个：“过了今晚，明天就去。” 内容标签： 强强 未来架空 搜索关键字：主角：素冬、莫离 ┃ 配角：接档文《大佬他满门沙雕》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做个人吧 立意：情感是人类最后的密码 第1章 素冬 入修复院，赐繁衍权 波依星球战略总控制室，气氛空前凝重，上下三层操控席呈扇形排列，数十名工作人员屏气凝神，密切关注着战场的各个角落。 在他们前面，是由无数分屏组成的巨大屏幕墙，每一块分屏上都显示着波依战队出征的实时战况。 屏幕墙前，头发灰白的最高统领负手而立，神情威严。 “这里。”统领突然指向其中一屏。 静默中，统领指向的那一屏蓦然放大，瞬间占满整墙。 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过去。 屏幕右上角显示。 定位：古奈斯星球第三战区 作战部队：波依星际战队第五战舰 屏幕上两位身材悬殊的人正近身缠斗。黑色战服的是波依战士，身形虽小却丝毫不落下风，飞移腾挪十分灵活，且右手装有机械臂，杀伤力强大，眼看着一拳着肉，对方古奈斯战士庞大的身躯猛地晃动了一下。 但古奈斯战士极为强悍，接了杀伤力超强的一招，竟然强行稳住，重新启动攻击。 此时，操控室里所有人都看清了他战服上的标志。 这不是普通战士，分明是古奈斯星际战队高级将领。 负责追踪这一分屏的工作人员立即汇报：“根据战服、身形和战斗方式分析，战士AT2的对手确定为古奈斯星际战队第七战舰舰长巴德。” 大屏上瞬间悬空浮现出巴德的攻击力、防御力、修复力等性能指数。 只一瞥，最高统领的眼神就变得冷峻。 “立即命令AT2撤退！”他大声发出指令。 话音刚落，却听巴德一声怒吼，战服骤然膨胀，AT2猝不及防，正要闪身后撤，却已经晚了一步。 他离巴德太近，瞬间被膨胀的战服弹出。 就在他身体失去平衡的一刹那，巴德挥出了手中的光刃，AT2一条右臂应声而落。 鲜血顿时喷射而出。 AT2被光刃强大的冲力掀翻在地，与他的右臂滚作一堆。 总控制室里鸦雀无声，谁都知道，AT2失败了。 甚至该屏的操控人员已经准备好，只要统领一发话，他就将收回该屏，丢到“不需要被关注”的那些普通屏里。 等待指令时，战局却悄然发生了变化。 巴德一招得胜，狂妄地大笑着向AT2逼近，打算一巴掌扇死这个弱小的战士。 但他没有发现，AT2已经悄悄将断臂纳至身下。 就在巴德大笑着伸出手掌时，AT2猛然从地上跃起，仅剩的左手赫然握着他断掉的右臂，狠狠地向前刺出，机械臂上弹出尖利的钢指，深深扎进巴德的战服。 鼓涨到饱满的战服压力骤失，轰然炸开，露出巴德赤`裸的身体。 巴德羞愤难当，下意识想要遮掩…… 机会稍纵即逝，AT2持臂迅速前欺，巴德还没来得及反应，钢指已经扎进了他的胸膛。 鲜血喷溅，巴德轰然倒下，扬起一地尘土。 飞扬的尘土蒙住了镜头，总控制室里却没有鼓掌、没有喝彩，安静片刻后，工作人员恢复观察和操控，空间里陆陆续续响起输入指令的敲击声。 真·冷静到可怕。 舰长巴德战死，古奈斯星球第三战区终于插上波依星球帝国的战旗。 AT2站在荒凉的土地上，手持断臂，漠然地望着巴德倒下的尸身。他断臂上的鲜血滴下，混入脚下的黄沙。 尘埃落定。第三战区已无战事。身形弱小的AT2左手夹着自己那条断臂向飞舰舱门走去。 就在进入舱门的一瞬间，AT2摘下头盔，一头黑发倾泄而下，覆盖住整个背部。 AT2，是个女人。 最高统领突然一挥手：“我要AT2资料。” 悬浮字再次亮起，光辉耀目。 AT2：素冬，女，21岁 身份：战士 院校：波依五星军校单兵战斗专业 战力：S级 战商：S级 修复力：S级 这是最好的院校出来的顶级女战士！ 最高统领几乎没有考虑，立即下令指令：“着令AT2立即返回波依星球，入修复院，赐繁衍权，匹配顶级资源。” … 飞舰舱内，素冬坐在沿边的扶栏上。一张精致的东方面孔因失血过多而略显苍白。 她抱着自己断掉的右臂，简单处理过的伤口传来的剧烈疼痛。 副舰长B9走过来，向素冬扬起右掌：“祝贺胜利。” 素冬的断肢扬了扬，又是一阵剧烈的疼痛袭来，方想起右臂只剩下了半尺长的一截。 “操淡！”素冬骂了一句，“居然伤在庸众手里。” B9却道：“可最后的胜利属于你。出战三十七次，胜利三十七次，胜率100%。” B9指指舱内的电视屏幕：“看，战长空一定会表彰你。 素冬不由仰起头看向屏幕。 主持人正现场报道：“波依星际战队刚刚在古奈斯第三战区获得军事胜利，我们有幸连线战长空分析现场战况。” 屏幕上出现的正是控制室那位头发灰白的统领。 他是波依星际帝国最高军事领袖战长空，一身戎装，有着军人特有的威严刚毅。 “波依星际战队获得古奈斯第三战区的胜利，意味着我们在征服古奈斯星球的征途上又前进了一大步。我们拥有整个庞珀星系独一无二的精英人类，制霸星系只是时间问题！” 主持人又问：“据说这次战役我们的精英战士发挥了决定性作用？” 战长空轻蔑一笑：“这次锁定胜局的战士AT2，是军方从精英军校挑选出来的顶级战士，基因高人一等，从不为情绪拖累，战斗力极为稳定。而她的对手巴德，虽然履历辉煌、战斗力强大，但却拥有庸众最致命的缺陷，狂妄、轻敌、和要命的羞耻心……” 素冬收回视线，没有再听下去。 拥有如此致命缺陷的庸众，到底还是让自己断了一条手臂。这场胜利并不完美。 伤口处，剧烈的疼痛一阵又一阵地袭来，素冬皱了皱眉，咬牙忍住。 精英人类再如何情绪稳定，痛疼始终存在。 无非是疼痛不会使他们暴怒。 舰长走到二人跟前，传达指令：“指挥部最新指令，AT2返回波依星球，入修复院，赐繁衍权。” B9当即转头望素冬：“新任务来得有点快。” 是有点意外，但又在情理之中。 素冬暂时无法再为帝国战斗，借机实行繁衍任务、为帝国诞育新一代精英，是她神圣而光荣的职责。 “看来不能和你们继续攻克古奈斯星球，我等你们凯旋的消息。” 素冬用仅剩的一条手臂与B9击掌，随后从耳后的芯片处调出个人虚拟星脑，屏幕弹出一行指令。 “返航后三日内赴修复院报到。” 其实这都不用指令，三日内她的断臂得不到修复的话，她就废了。 素冬点掉指令，发现星脑首页上“繁衍权”一栏已经显示为“开放”状态，里面已经有了“配偶详情”。 效率好高，看来繁衍管理院已经为她匹配好了配偶。 素冬并没有好奇。她是精英，当然没有“好奇”这种会影响战斗力的不良情绪。 她只是例行公事，必须认识一下这位即将和自己交`配的配偶长什么模样。 点击，弹出。 编号：72D 姓名：莫离，男性，24岁 身份：修复师 院校：波依尚星军校修复师专业 修复技值：S级 修复商值：S级 文字下方是72D的照片，同样的东方面孔，乌发散垂至肩，面容俊美，唇薄而酷冽，目似深潭。 嗯，就是这个男人，要和自己生个孩子。 素冬记住了这张面孔。 第2章 莫离 虽然无聊，也只能遵从 忠诚与荣耀，是波依星球帝国的精英们极少能感知到的情绪之一。 素冬抱着自己的断臂接受了表彰，然后将代表无上荣耀的勋章穿上皮筋，捆住一头乌黑的长发。 之所以没把勋章别在衣服上，是因为衣服很快就不属于她了。 走下表彰台不到一小时，素冬已经全身赤`裸地躺在修复台上。那个俊美的男人站在修复台边，长发干干净净地扎在脑后，清瘦的东方面孔波澜不惊，俯视打量着她。 72D，是她的修复师，也是她的配偶。 他叫莫离。 素冬并不因为自己坦陈于莫离眼前而有丝毫的羞愧。 会因为自己的祼`体而羞愧的，是一个叫巴德的庸众。他已经死了。 “需要打麻药吗？”莫离问得例行公事。 “不需要。”素冬毫不犹豫。 麻药会影响日后的战斗力。凡用麻药修复过的战士，此生都不可能当上舰长。素冬不能接受这个。 见她拒绝得痛快，莫离又道：“你是B级修复术，不一定忍得过疼痛……” 素冬打断他：“我不接受自己有任何瑕疵，你无须关心我的承受力，请全力修好断臂，不要影响机能。” 末了，又加一句：“谢谢。” 这就是精英的说话方式，礼貌、疏离、直白。 莫离的目光在她黑发上停留片刻，发间点缀着一枚勋章，那是波依战士的荣耀。 能拥有这枚勋章的战士，的确无法接受瑕疵。 “好。”莫离点头，接过机器人助理递过来的器械盒，开始给素冬清创。 剧痛从断臂处传来，顿时如潮水般席卷全身。素冬皱紧眉头，这才只是清创而已，就如此难当，整个修复过程该是怎样的煎熬？ “给我纱布，一叠。”素冬低吼。 莫离已猜到她的想法，用纱布包裹住一大团棉花，塞到素冬嘴里。 素冬顿时觉得一身的疼痛都有了去处。她死死咬住那团棉花，牙关咯咯作响，赤`裸的身体开始剧烈颤抖，汗水不受控制地滚落，打湿了修复床上的垫布。 一道通天的白光在她脑海中轰然炸开，那是天堂射来的光芒吗？素冬脑中一阵轰鸣，痛到失去了意识。 … 三天后，素冬收到了出院通知。 她的断臂虽然已经修复，完全恢复机能尚需时日。带她办理出院的，正是她的修复师莫离。 “你的装备。”莫离将一个装备扣递给素冬。 是她的机械臂。 素冬触动机械臂展开，仔细检查一番，钢爪锋利如新、功能也丝毫无损。 “谢谢。”素冬将机械臂收回装备扣内，当即道谢要走。 却被莫离叫住。 “考虑效率的话，我们可以开始进入匹配繁衍阶段了。” 素冬听懂了莫离的意思。 她的手臂机能虽然尚未恢复，但并不影响交构繁衍。 看来莫离也是注重效率之人。这很好。 素冬面无表情地打量莫离。 这男人十分好看，是庸众最喜欢的俊美冷漠型，身型足够高大，和自己的确还算匹配。 “在哪里完成交构？你家还是我家？”素冬问。 莫离向她修复好的断臂看了一眼：“建议去我家。你手臂的后续机能恢复还需要持续观察，我家修复设备齐全。” 素冬点头：“好。” 一张纸片递了过来，上面写着一个地址。 素冬没仔细看，直接放进衣兜。非战斗状态的战士不能着战服，她已经换上了便装。 所谓便装，也就是最简单的衬衫和长裤，唯一能彰显她战士身份的，只有绑住一头乌发的那枚勋章。 光耀夺目，比任何发饰都奢华。 “晚上八点我会准时到。”素冬道。 莫离点头：“恭候。” 然后又问：“有需要特殊准备的生活用品吗？” 素冬想了想，又坚定地摇摇头：“不需要，给我一个安静的房间就可以。” 莫离迅速抬头望了望她，直言不讳：“我们必须为受孕成功竭尽全力，你确定需要自己的房间？” 素冬只回了两个字：“需要。” 莫离点点头：“晚上见。”没有再言他。 … 七点五十五，素冬准时出现在贝尔街区。 这里是帝国首府的上等街区之一，只有精英阶层中达到双S级别以上的公民才可以入住。 街区很漂亮，路灯通明，将每一幢独立小屋花园里的花团锦簇照耀得美不胜收。 但素冬并不在意。 素冬住在圣迈街区，同样是首府的上等街区，丝毫不比贝尔街区逊色，这一切不过是司空见惯。 终于来到一幢独立屋前，素冬在绿色院门前站住，借着路灯的光线，确认了一下门牌号。 又见门口挂着一块小木牌：72D。 是莫离的编号。 按响门铃，自动院门缓缓开启，素冬拖着旅行箱进了院子，在台阶前站定。 她的右臂还不能着力，是靠着左手一路将旅行箱拖到此处。 莫离已从监视器里看到素冬，此刻从屋子里走出来，一言不发地提起素冬的旅行箱，转身进屋。 素冬跟在他身后，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打量着他。莫离不再是身着白色修复袍的修复师，他一身黑色便装，腿很长。 屋子里的陈设简洁朴素，客厅里是灰色沙发，沙发前没有茶几，只有一张宽大的灰色长毛地毯。 客厅尽头是工作台。台上一尘不染、空空如也，但角落里并排放着两只银色大箱子，应该是莫离的修复设备。 一眼望去，整间屋子都是冷灰色调，十分符合莫离的气质。 素冬打量屋子时，莫离已经把她的旅行箱放到了客房。 客房也是一脉相承的简洁，一张小床，两个柜子，窗前一张椅子，其余一应皆无，显得有些空荡。 “这间给你休息用。”莫离道。 “你的房间呢？”素冬问。 “二楼。” 莫离带她上楼，走到主卧门口，推开房门…… 一张豪华而柔软的大圆床映入眼帘。 精致的垂幔、烫金丝绒的窗帘，以及云朵一般蓬松的被枕。 很奢靡。 和整个屋子的简洁十分不搭。 “繁衍管理局还配这个？”素冬环顾，“真是费尽心机。” 莫离解释道：“据说这样能提升受孕质量。” 素冬不以为然：“你和我，无论颜值、技值、商值，都堪称旗鼓相当，诞育缺陷婴儿的几率很小。用不着这些无聊的形式。” 莫离显然比素冬有耐心，他解释道：“星球政府掌握大量实验数据，证明人工诞育无法超越自然诞育，受孕时的环境也的确影响着后代质量。科学原理无法解释，且当是神秘的规则，虽然无聊，也只能遵从。” “所以我们必须像庸众那样，陷入虚幻的浓情蜜意，在这张可笑的大床上完成交构……”素冬吐槽着，又抬头凝视着墙上那幅巨大的落地油画。 古典、幽艳，男女交缠、含情脉脉。 素冬道：“以你我的能力，无须这些助兴，也一定可以完成任务。” 莫离：“都是繁衍管理局下午来安装的。程序而已，你可以无视。” 素冬：“我只是觉得无聊，不会被它影响。” 莫离认真地看她一眼：“那就好。我只有十五天。” 十五天？ 如果这男人的交构力足够强，十五天也足以让她受孕。素冬回望他一眼，挑了挑眉：“足够。但愿你的交构力和你的修复力一样出色。” 第3章 致蜜之水 让结果说话 莫离并不那么乐观。 并非他怀疑自己的交构能力，而是精英的能力越强，繁衍就越艰难。 激情的苟合、随意的生育、繁闹的家庭，这都是庸众的狂欢。精英不这样。 “我双S，你三S，波依历史上只有一例双S以上配偶是一阶段就受孕成功。”莫离道。 是吗？素冬没了解过。素冬也不在乎：“让结果说话。” 见她如此自信，莫离平静地住了嘴。 … 晚上九点钟，素冬收拾好自己的行李准时来到客厅，莫离已经坐在餐桌前。 见素冬出现，莫离拿出一只巴掌大的银色金属盒子，郑重地放在桌面上。 素冬盯了银色盒子一眼，默不作声地在莫离对面坐下。 “你的？”莫离问。 素冬手一扬，一模一样一只银色盒子扔到桌上，“砰”一声，和莫离那只撞到一起，齐齐地向前滑了半尺。 莫离脸色一变，立刻伸手将两只盒子都按住。 “致蜜之水管控严格，损坏了管理局不会补的。”莫离道。 这男人的确是干修复师的料，保守性格。素冬挑眉望着他打开了盒子。盒子里有一排七支黑色的玻璃管。 完好无损。 “这么容易损坏，管理局可以向全体精英谢罪了。”素冬嗤笑着打开自己的盒子，毫无悬念，也是一排七支。 这就是致蜜之水。考虑到自然繁衍的特殊性，情绪超级无敌稳定的精英偶尔会需要一点刺激，致蜜之水就是由波依政府研制的、能短暂恢复精英原始冲动的药物。 莫离郑重地道：“无论如何，我们应该对它保持敬意。它是无数科研人员的心血。” 素冬嘴角浮起浅浅的冷笑：“但我们肯定用不上。我已经看过繁衍手册，知道如何进入状态，不需要这个。” 莫离却道：“所有执行繁衍任务的精英都会被发放致蜜之水，以备不时之需罢了。你的态度会让我误会。” “误会？” 莫离缓缓地：“致蜜之水也不过是工具，你若对它抱有蔑视和敌意，我会以为你在发泄情绪。” “我并不知道什么叫情绪。所以无法理解你的误会。”素冬觉得莫离莫名其妙，反应很奇怪，“致蜜之水起效期间，精英就和庸众无异。没有哪个精英会想沦落为庸众，哪怕是为了繁衍。” “况且……”素冬稍作停顿，道，“致蜜之水具有不稳定性，有千分之一的几率对精英造成不可控的伤害。你是修复院三大顶尖修复师之一，对药理应该比我了解。” 莫离深深地看着她，直看得素冬皱起了眉。 “我说错了吗？” 莫离淡淡地道：“没说错。只是觉得你情绪异常。” 素冬也淡淡一笑：“性格如此而已。我若有情绪，不至于抱着断臂来让你修复。” 这倒是实情。她是战力、战商、修复力都达到S级的女战士AT2，她有波依星球最高战斗勋章。她是精英中的佼佼者。 不可能情绪异常。 莫离望向她发辫上的勋章，点点头：“都是为了完成职责而已，也不必太有性格。” “放心，我绝不会对抗政府、违背职责。”素冬纤长的手指掠过发际，勋章闪耀夺目。 “时间差不多了。”莫离抬头看了看墙上的钟，拿过两只银色小盒，“我带上去，你也可以来了。” 莫离的房间配有致蜜之水的专用存储箱，也是繁衍管理局配备的。莫离是按流程存储，也是在提醒素冬，可以进入下一个流程了。 素冬却突然问：“稍等，我能问下，你是第几次执行繁衍任务？” 莫离：“第一次。” 第一次？自己可是出征过三十七次的女战士啊。执行任务，经验太重要了。 “那你会不会没有经验？” 莫离冷漠脸：“这和经验无关，只和学习能力有关。你我最好相互信任，尽力配合，争取不要拖延时间。” 素冬：“我也是第一次，如有生涩，还请谅解。” 所以她也是第一次。 这个没有经验的女人，居然看不上同样没有经验的男人。 莫离懒得和她计较。 “我上楼等你。”莫离道。 素冬点头：“稍等，我洗漱完毕就来。” … 繁衍手册上说，交构前洗漱干净，是对双方的尊重。素冬照做。 客房自带卫生间，素冬洗漱完毕穿上衣服，端详着镜中的自己。 心型小脸，小鹿一般的眼睛，但漠然，马上就要上楼和莫离同床共枕，她也依然如此平静。 唯一让她稍稍犹豫的，是绑头发的那枚勋章。 她不确定稍后会是怎样的场景，担心这珍贵的勋章会在“不可控的战况”中遗失掉。 遗失、和瑕疵一样，都不能原谅。 于是她将勋章放在房间的柜子上，深深地望了一眼，似乎要确定它不会飞掉。而后顺着冰冷的金属楼梯上到二楼，敲响了主卧室的门。 “请进。”莫离道。 素冬推开房门，发现情景比自己想像的正常。 莫离站在那张奢靡的大床旁，身着墨绿色真丝睡袍，隐约看得出优美的肌肉线条。 素冬扬眉，颇为满意。 不靠体能吃饭的修复师也有如此身材。她终于对莫离的交构能力有了一定的信心，觉得十五天的确够了。 莫离身后是巨幅油画，俊美的天神未着寸缕、肌肉饱满，与一具柔美的女性胴体纠缠。 二人坦然热烈，毫无保留。 但油画前的莫离神情淡漠，墨绿睡袍也只让他显得略有些闲适，并无半分柔情。 他望一眼素冬，从床头柜上拿起一件女式睡袍递过来。 也是墨绿色真丝。有刺绣。 看来又是繁衍管理局准备的无聊玩意儿。 素冬点点头。她没有避开莫离，迅速解开衬衫扣子，用左手将衬衫扯下，露出贴身的吊带背心。 她的右臂只能轻缓小幅度活动，手指更是派不上用场，脱衬衫容易，脱背心却难。 看她试了两次都没成功，莫离走上前，扶着她的右臂，轻轻举高，终于从背心中顺利脱出。 “你是怎么穿上去的？”莫离问。 “侍工帮忙。”素冬道。 为精英服务的人群，叫侍工。他们属于庸众，因能力相对出众，得以留在波依星球。否则就会被打包送到各种低等星球上去。 “我们执行任务期间，政府不指派侍工。”莫离道。 “嗯。侍工会打扰到我们执行任务，的确不需要。”素冬淡淡地道。 此时的她，上身赤`裸，下半身着修身牛仔裤，腰肢纤细，却有着奇异的柔美与力量兼备的美感。 这美感并没有打动莫离。 他对着这具身体已经看了三天。不，即便是第一次看，他也心无波澜。 在莫离眼中，越是支离破碎的身体，才越美。 破碎的身体才有修复的价值。 “这个……要帮忙吗？”莫离指着素冬肚脐下的牛仔裤扣子。 “那就谢谢了。”素冬坦然接受。 莫离伸手，搭在她裤腰上，解扣子的手指轻轻刮过素冬的小`腹。 素冬小`腹的皮肤竟然出现一道微红。 素冬有些意外，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她参加过无数战斗，甚至在战场上断过手臂，她知道人体之间的对抗会有什么后果。 怎么会轻轻一蹭，皮肤上红了呢？素冬有些不解。 但转念一想，或者是个体差异，繁衍手册上并没有写得很详尽吧。 莫离已经将牛仔裤扣子解开，又拉下拉链，弯下腰，轻轻将牛仔裤褪下。 这一弯腰低头，他的头发蹭在素冬胸前。 虽然周身起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但素冬并未惊慌。 按繁衍手册的说法，这是正常的身体反应，也意味着她并不需要依靠致蜜之水，就可以顺利完成任务。 第4章 痕 这反应不正常 素冬已全然坦陈地站在莫离面前。 莫离的视线却落在她的断臂处。 “伤口恢复得不错，比早上出院时又进步许多。按这个速度，再过五天，皮肤就能完全再生。”莫离道。 但此刻，素冬的断臂处还是有一圈深色瘢痕。 素冬轻轻抬起右臂，凝望断臂处片刻，道：“我还有多久能上战场？” “如果指肌体的能力，一个月后你就能完全恢复到受伤前的战斗力。如果指政府的指令……”莫离望她一眼，“你得先把繁衍任务完成。” “那起码还得十个月。”素冬淡然，语气中却隐隐有着对战场的向往。 战场才是她如鱼得水的地方啊。卧室不是。 她在卧室显得笨拙。优越感都没了。 “先把睡袍穿上吧。”莫离拿着睡袍已等待片刻。 素冬看一眼墨绿色的睡袍，灯光下真丝面料发出幽暗迷人的光泽。很好看。 她接过睡袍，却没想抓住它。手一松，任由它从自己手中滑落，悄无声息地落到地毯上。 交构不是还得脱掉嘛，浪费这个穿穿脱脱的时间干嘛。 素冬爬上床，像在修复台上那样仰面躺下。 “你可以开始了。”素冬道。 大床顶端的天花板竟然镶嵌着一面超大的镜子。 镜子里，素冬陷落在云朵般的枕被中，长发散落，面容冷峻。 无聊的繁衍管理局，这是想了多少无聊的玩意儿啊。让人在镜子的凝视下交构，意趣在哪里？ 素冬仰望着镜子里的情景，终于给它想出一个优势来—— 起码能对照一下手册，不至于让两个繁衍菜鸟临阵出错吧。 镜子里，一袭墨绿的睡袍覆盖上素冬。 是莫离。 他要开始行使交构职责。 素冬的视线被莫离遮住。她将脑袋偏过一点，又一次望向床顶的大镜子。 镜中，自己一截雪白的小腿从莫离的睡袍中伸出，脚踝纤细，被墨绿色衬得高贵冷艳，又有些脆弱。 她第一次看到自己以这样的姿势呈现。和军校时练习过的任何一个博击姿势都不一样。 “稍后会有些疼，但以你的忍受度应该不是问题。”莫离道。 素冬回想一下繁衍手册，第一次交构的确会有疼痛。但这点痛，对经历过断臂和无麻醉修复的素冬来说，又算得了什么。 “不用在意，开始吧。” 话音未落，陌生的疼痛突然袭来。但这烈度的确能忍。 接下来的时间，莫离的及肩长发有节奏地在素冬眼前晃动，她按手册上的方式迎合着，心想：为何不尽是痛疼，还有些陌生的感受？ 她的身体深处似乎有一棵种子在生根、发芽，长住藤蔓…… 刹那间，藤蔓上的花朵竞相开放，席卷出无边无际的花海。 一道光芒猛地刺穿了她的脑部。 汗水如瀑，瞬间迸出。素冬瞪大眼睛，顶上的镜子里突然光耀如白昼，轰然而鸣。 什么都看不清了。 … 结束时，云朵般的枕被，就如修复台上的垫布，被汗水打得湿透。 素冬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手册上说，这样可以提高受孕率。 又是一个无聊但必须遵守的规则。 莫离已经起身披上睡袍，问：“需要帮你穿衣服吗？” 素冬出了很多很多汗，觉得自己更需要洗个澡。 而且以她现在的活动能力，穿脱紧身衣服有些困难，但睡袍就很轻松。 于是素冬起身，光脚踩在柔软的长毛地毯上：“谢谢，我自己可以。” 素冬弯腰捡起地毯上的睡袍，趿上拖鞋，坦然地下楼，回客房去了。 至于那一床浸透的汗水的枕被要如何处理，素冬不关心。作为提供繁衍场所的莫离，这些琐事都得他负责。 … 浴室里水汽缭绕，素冬在浴缸里好好泡了一澡，温柔的水包裹住她，伤痕处滚烫而鼓胀，她几乎能听到皮肤在生长。 起身穿衣时，素冬突然想起自己小`腹上被莫离蹭出的红痕。低头望去，那红痕早已消失无影。 她心中一动，用自己的指甲在那里刮了一下。 用力比莫离重多了。 可小腹上的皮肤依旧光洁无痕，全然没有反应。 “奇怪了……”素冬喃喃自语。 突然，一阵尖锐的刺痛又袭向脑部，耀目的光芒在浴室的镜子里弥漫开，刹那间，素冬发现自己的身体出现了变化。 这变化就像先前在楼上的卧室里等待行使职责时那样。 素冬心中一凛，觉得这反应不太正常。 … 莫离刚刚换完床单，正坐在床上调看个人虚拟星脑。明天将有从古奈斯星球第三战区返回的另一批将士，其中一位副舰长脑部受伤，莫离意外地接到了工作指令。 我不是应该有十五天的繁衍假吗？ 但莫离调出副舰长的伤情纪录一看，顿时就明白了。这种难度的修复，整个修复院能胜任的不超过三个人。 看来必须调整计划。 莫离起身，正要穿睡袍，“砰”地一声，房门被撞开，素冬冲了进来。 墨绿色睡袍挂在素冬身上，没系腰带，里面空空如也。 “72D！”素冬急喝。 莫离：“什么事？” 素冬冲到床边，一把抓起莫离的手：“刮我！” 莫离肌肉一张，当即反握住素冬的手。素冬虽是顶尖的战士，到底早上刚刚出的修复院，战斗力大大减弱，拼力一挣，竟未能挣开莫离的掌控。 “什么叫‘刮你’？”莫离直视她。 莫离的眼睛黑白分明，清亮如月，又幽暗似墨，望得素冬内心一荡。 “这里。”素冬拽过他的手，触到小`腹处，“先前你帮我脱牛仔裤，手指刮到这儿，当时起了一道红痕，你有没有注意？” 莫离摇摇头：“没注意。” 说完，他眼神出露出一丝疑惑：“我对你的身体机能很了解，你皮肤柔软，不具抵触性，也并不敏感，手指刮一下不会有红痕。” “是不会有。”素冬望着他，“所以才奇怪。我要你再试一试。” 莫离没说话，依着素冬所言，叩过手指，在那里轻轻一刮…… 一道粉红色淡痕，清晰地出现在雪白光洁的皮肤上。 “这反应不正常……”莫离话音未落，已被素冬欺身而至，用左臂和右腿将他扣在了床上。 第5章 代价 我会去告发你 “AT2！”莫离低吼，弓起膝盖抵在素冬腹部，阻止她的进攻。 只这一瞬间，莫离已经发现，素冬原本雪白到几乎透明的肌肤，泛起一种不正常的潮红。 如她小`腹处莫名的红痕一样。 莫离对着这具躯体整整三天，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不等素冬说话，莫离膝盖猛一用力，将素冬顶出去，然后沿着床边打了一个滚，敏捷地脱离了素冬的控制。 素冬潮湿的长发甩出一串水珠，生生地将自己的身形稳住，没有被莫离顶飞出去。 她愣怔地望着莫离，不能理解莫离为何突然反抗她。 “我已进入交构准备状态，你这是拒绝吗？”素冬问。 莫离脸色平静：“繁衍管理局并未允许一天内可以交构两次。” “但也没说不可以。”素冬道。 她记忆力超强，手册上的内容记得清清楚楚。这逻辑顿时打败莫离，让他哑口无言。 素冬扬眉：“72D，若不是我尚在修复期，你根本不是我的对手。” 莫离从床尾捞起睡袍穿上，系上腰带时，他冷冷地道：“AT2，若不是你尚在修复期，我对你也不会这么客气。” 他向素冬的腹部瞥了一眼：“我大概猜到你那痕迹是怎么来的。” “怎么来的？”素冬反问。 “你是不是偷喝了致蜜之水？”莫离冷眼望她。 “当然没有，两份致蜜之水都在你的保管箱里。”素冬说完，似是想到了什么，皱眉，“你的意思是，这是庸众的反应？” “你现在的样子除了欲`望二字，没有更好的解释。” “这不可能。”素冬冷笑，“精英只有对胜利的渴望，没有对男女感情的欲`望。你搞错了。” 莫离却还是那样平静：“在交构双方没有达成一致的前提下，你个体独自进入准备状态，这不是欲`望是什么？” “……”素冬语塞。 素冬整理一下衣襟，短短一瞬间，已经恢复原有的淡然模样：“你我都是第一次执行繁衍任务，谁也别太自信了。事实或许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说着，素冬转身要走。 “AT2。”莫离在她身后道，“我会观察你，如果当真发现你有庸众基因，我会去告发你。” 素冬转回头，嘴角有一丝讥讽：“如果我体内有庸众基因，我比你更不能接受。不用你去靠告发，我自投圆满。” “圆满”是波依星球处置报废精英的机构。也是精英一生荣耀的归宿。 听她说得决绝，莫离略有沉吟。半晌，似是判断出了素冬的决心，莫离终于暂时放过了她。 莫离道：“我接到临时任务，明天回修复院上班。” 素冬有些意外，立即调出虚拟星脑：“可我这里依然显示在繁衍期。” “两项任务一起执行。”莫离语气变得轻松了些，“晚上我会回来，你手臂尚未完全恢复，我会申请侍工白天来服务。” 这点莫离想得周到。 “可以，谢谢了。” 素冬嘴上说着谢谢，心中却并无感谢之意。这是莫离应该做的，他应该为素冬创造最好的繁衍条件。 … 回到自己房间，素冬复盘了自己今晚的表现。 首先繁衍任务执行得很出色，她和莫离配合得也很默契，完成了《繁衍手册》上一系列的标准操作。 但再次冲进莫离的房间，这个行为的确不像是自己该有的表现。 莫离说得对，单方面进入交构准备状态，这不正常。 这真的就是欲`望吗？ 可我并没有想过要跟他交构，我的身体为什么却做好了准备？素冬有些不安，她的身体似乎并不完全由她的大脑掌控。 … 第二日一早，莫离准备好了早餐。 精英的早餐也是定制的，每天早上由专人送到住处门口的收发箱内。素冬目前在莫离这儿执行任务，她的早餐也会一并送到此处。 而莫离所谓“准备”，不过是将例餐从盒子中取出，分两只盆子装好，再将牛奶分别倒进两只杯子。 完事儿。 牛奶特别新鲜，带着莫名的青草味儿，素冬一饮而尽，抽出一张纸掖了掖嘴角。 “政府为什么不直接将牛奶的营养素提炼进例餐中？”素冬问。 莫离却吃得温和，并没有立刻回答她，甚至没有看她。 例餐类似三明治，谈不上可口，但营养素合理又全面。素冬嚼了一口，又道：“在战舰上，我们都是直接喝营养素，更方便。” 莫离终于抬眼，平静地望她片刻：“人工繁衍不能完全替代自然繁衍，食物也一样。” “又是无聊且神秘的规则吗？”素冬似笑非笑地看着莫离。 莫离对她的问话充耳不闻，指指她跟前的例餐：“快吃完，出门前我得先把你的修复程序完成。” 就知道他不愿说多余的话。 或许搞科研的都这毛病？素冬撇撇嘴。还是战舰上的战友们好相处，脾气直爽，有啥说啥。 客厅尽头的空间，就是莫离的修复室。 他调出修复台上的虚拟屏幕，按了几个密码，墙角修复箱自动打开。 素冬不等他指令，已经自行脱了一边睡袍，露出半边身体。 “老是穿穿脱脱也麻烦，不如把右边衣袖剪了吧。”素冬道。 莫离已从她脱下半边睡袍的动作中看出了手臂的恢复状况，摇摇头：“不必浪费一件睡袍。今晚你应该可以自行穿脱衣物了。”说着，莫离从他的修复箱中取出一套器械，展开后颇似健身器材。 在悬浮虚拟屏上设置好程序，莫离道：“今天上午按程序提示做完康复即可。” “行。”素冬点头。 莫离又在修复台屏幕上按了几下，旁边一个门打开，里面悄无声出来一个一米多高的机器人修复助理。 她只在修复院见过这个，没想到莫离家中也有。 “原来你家里也有机器人助理。”素冬笑道。 莫离解释：“我说过，繁衍期间还得继续修复，那当然要准备助理。你在家康复有问题，可以问助理，也可以上网问我。不过……我若在修复台上，不会看星脑。” 言下之意，就是机器人助理更能快速解决实际问题。 素冬点点头：“知道了。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说话间，机器人助理已经准备好了用具。素冬断臂处的瘢痕还是那么触目惊心，莫离轻轻揭掉已经干枯的死皮，瘢痕处露出粉色的新肉。 刺激再生的仪器头摁上了伤口，一阵剧痛袭来，素冬皱起了眉头。 莫离却低缓地说：“人造皮肤技术已炉火纯青，但对于你这样3S精英，依然要靠自生肌肤再生，这也是神秘而无聊的规则。” 素冬立刻抓住核心：“所以你觉得技术并非至高无上？” 莫离望她一眼，不由暗叹她的聪明：“技术进步可以让修复变得更高效、更少失误。但技术能做到的是无限接近真实，而非真实本身。” 有点深奥，素冬需要消化一下才能明白他在表达什么。 仪器头又一次摁上伤口，剧痛再次通由四肢袭向素冬的脑部。 强烈耀目的白光笼罩素冬。她只觉得莫离的话似乎有问题，却又想不出端由，只得咬紧牙关，等待疼痛和白光一起褪去。 可是这回，白光持久而强烈，素冬觉得脑子里传过滋滋的声响，仿似有电流在导通每一根脑神经。 所以莫离说修复的疼痛常人难以抵挡，这是素冬维护自己的战斗力必须付出的代价。 第6章 术长空 从未谋面，却亲自召见 波依星球帝国最高权力机构叫“长空院”。 长空院共有七位长空，分别是神长空、执长空、战长空、术长空、筑长空、度长空和判长空。其中神长空是首席长空，也是最终决策人。 执长空掌管社会与伦理秩序；战长空负责星际战斗；术长空掌管科技研究与进步；筑长空主管星球建设与开荒，度长空负责经济统筹，判长空掌管司法刑狱。 七位长空各司其职，又共同决策，掌握着帝国的未来发展。 莫离一上班，就被通知术长空禁室召见。 术长空。七位长空中最神秘的一位，从不在公开场合露面，即便是他掌下的修复院，也鲜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 术长空亲自召见，看来有要事。莫离脱下白色修复袍，换上黑色禁服，向禁室而去。 … 长长的通道，一片寂静。禁室就在通道尽头。 莫离依旧是波澜不惊的模样，乌黑的长发乖顺地扎在脑后，黑色禁服束腰束袖，显得他身形挺拔玉立。 通道两侧的身形识别系统通过了走姿识别，莫离终于来到第一道门前，顺利输入召见口令。第一道门打开。 接着又是一道门，扫过莫离的瞳仁和指纹，终于打开了禁室的第二道门。 一个高瘦的男人站在落地窗边，约摸五十岁左右，浓密的鬓角一直盘旋到腮帮子，眼珠又是极浅的绿色，显得极为精明冷酷。 明明是第一次见，莫离却未敢贸然多看。 他右手抚在心脏位置，执敬礼：“修复师72D，见过术长空。” 术长空直视他数秒，终于开口，声音却极为低沉：“看过B9的病例没？” 脑部受到强烈损伤的那位副舰长，正是素冬所在战舰的副舰长B9。 莫离道：“星脑里的详细病情资料已经全部细阅，躯体目前深度冷冻，正在运送途中，还有一小时左右抵达。” 术长空问：“打算先修复还是先唤醒？” 术长空这样级别的高层，亲自过问具体的修复手术，于莫离而言还是第一次。莫离感觉到了B9的份量。 “先唤醒再修复。”莫离道，“脑部在深度冷冻状态下无法释放电波，我必须得到实时修复反馈，才能保证最佳修复效果。” 术长空浅绿的眼珠略有收缩，道：“B9原本是要升任舰长的……” 莫离明白他的意思。经历过麻醉修复的精英，这辈子都只可能是战士，不可能再当舰长了。 这也是素冬为什么拼着痛掉半条性命，也要咬牙坚持无麻醉修复的原因。 “或许我可以试试无麻醉修复。”莫离提议。 术长空似有一丝意外：“无麻醉修复只适用于C级以下的修复术，脑部修复是A级，很少有人能扛得过，规则上不建议。” 莫离却道：“但也未明令禁止。我手里刚刚有一例，扛过了无麻醉的B级修复术。” “是吗？”术长空望着莫离，眼神有些莫测，“我看过你的纪录，昨天刚给一名3S战士做完断臂修复，她是无麻醉修复？” 莫离点头道：“是的。她不能接受自己有瑕疵，选择了无麻醉修复。” 术长空转过身子，向窗外望了片刻，又问：“AT2正和你执行繁衍任务吧？” 原来他知道AT2。 果然是无所不能的高层。 莫离道：“回术长空。我临时接到修复工作，目前执行双任务。AT2在我住所居住。” “仔细观察后续情况。”术长空顿了一顿，“我是说，她的机能恢复情况。” “一切按修复计划执行，目前看，效果很完美。” 术长空点点头，并没有转回身子，而是伸手，向后挥了挥，沉声道：“去吧，我向你开放星脑单路联系。以后有事可以直接联系我。” 当局高层向一名修复师开放星脑单路联系，这相当于庸众直接得到了领导人的手机号。 这是至高无上的信任。 直到莫离退出最后一道门禁，依然觉得这事有点匪夷所思。但精英忠于执行，并不会质疑。 或许是术长空想及时了解B9的修复进程吧。莫离想。 … 贝尔街区漂亮的独立小屋里，素冬按照莫离设定好的康复程序，做完了今日份的康复锻炼。 并没有动用到修复师助理。 那个一米多高的机器人小助理安静地站在客厅角落，仿似入睡。 素冬调出星脑进行两把虚拟战斗训练，刚结束，发现客厅墙壁上的提示屏亮着，院门外站着一个人。 这是在她进行虚拟训练时，有人按了门铃。 提示屏上显示此人的身份信息，是来为她服务的侍工。 素冬没有遥控开门，而是自己走了出去。从昨晚到现在，她一直在这屋子里，想见见阳光。 花园里还是那么明媚，波依星球上所有的鲜花都可以无视季节，自有专用的肥料可保它们四季常盛。 侍工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矮矮的，长相普通，扔庸众堆里也未见得记得住那种。 见素冬亲自出来开门，侍工很是意外，说话都有些哆嗦：“主人，我……我是事务局派来的侍工，我……我叫阿祥。” 素冬对这个侍工叫什么完全没兴趣，点点头让他进来。 阿祥倒是一秒进入状态，立刻转过身将院门关好。又看了看手表，对素冬道：“离准备午餐还有一个小时，我先进去打扫房间。” 素冬指指屋子里：“二楼主卧应该有一堆床单枕被要收拾，你去看看。” 这些侍工接到任务，都会首先了解精英主人目前的任务状态。阿祥也不例外，他知道这次的主人正在执行繁衍任务，要收拾卧室一点不奇怪。 “是，主人。”阿祥应声往屋子里走。 可走上台阶，却发现素冬并没有跟上来。他不确定地问：“主人，我能进屋吗？” “能，屋里没人。” “主人不进屋？”阿祥又问。 素冬摇摇头：“我晒会儿太阳。”她发现自己很喜欢被阳光沐浴的感觉，温暖笼罩之中，早上痛到彻骨的伤口都变得舒服起来。 阿祥怔怔地望着素冬，一时间疑心自己看错了。 主人是在笑吗？ 主人是精英，她怎么会看着鲜花笑啊？ 阿祥犹豫地问：“主人，这些花……有什么问题吗？” 素冬暗暗一惊，是啊，这些花好像真有问题，为什么自己会觉得阳光照耀在鲜花上，当得起“美丽”二字？ “要修剪掉一些，才会长得更好。”素冬故作镇定，摞下一句技术性指导。 阿祥垂下眼睛：“是，主人。下午我来整理花园。” 第7章 双任务 莫离有些疲惫 事务局是波依星球最繁杂的一个部门，也是和庸众连接最密切的部门。 素冬和莫离都是东方人血统，事务局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也派了纯东方人模样的阿祥来给他们当侍工。 素冬并没有什么血统观念。 人类不是只有高级和低级之分吗？高级的是精英，低级的是庸众。至于人种、肤色、眼珠、发色……都不重要。 阿祥是不是优秀的侍工，看他的效率就知道了。 阿祥显然优秀，仅花了一小时，不仅将繁衍管理局布置的卧室重新恢复，还给素冬做了一顿美味的午餐。 看着餐桌上好几个盘子，素冬有些懵。 “不是收发箱送来的例餐？”素冬一时不知如何下手。 阿祥笑得极为谦卑：“主人正在繁衍期，例餐的营养素只能维持基本需求。我按繁衍管理局的特殊标准，给主人加餐。” 加餐十分可口。与之相比，例餐的确缺了色彩。 素冬安之若素，甚至隐隐有幻想，这样的美味应该让莫离和自己一共享用。 “晚上还有加餐吗？”素冬问阿祥。 阿祥回答道：“如果主人需要，我可以准备好晚餐再走。” 天黑之后，侍工不可以出现在主人家，所以阿祥必须在天黑前离开。素冬点点头：“可以，辛苦你。” 阿祥微微颔首，默默地退回厨房。 … 莫离并没有和阿祥照面。 B9的修复术十分复杂，整整一天，莫离都在对B9进行深度冷冻唤醒，一直到将近晚上九点，B9的脑电波才稳定下来。 莫离将现场交给三名普通修复师，由他们轮流观测，然后换上便装回家。 独立小屋灯火通明，就连屋外院子里的灯也亮着。花园似乎被打理过，篱笆扎紧了，花枝也错落有致、稍见疏朗。 莫离在院门外立了数秒。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自家屋子灯火通明的样子。他突然意识到，这也是第一次屋子里有人等他回家。 但他并没有感动，他也不会感动。 身为顶尖修复师，他的性格远比寻常精英更加沉稳。数秒后，他已经适应了这种新鲜的感受，推门而入。 素冬正盘腿窝在沙发里，见莫离回来，立刻收了虚拟星脑，向他望去。 “侍工整理过花园？”莫离问。 “是的。他叫阿祥，很勤快。”素冬道。 莫离对侍工叫什么没兴趣，问过就丢开，再一转眼，便望见了桌上的晚餐。 “不是例餐？”莫离又问。 素冬从沙发上起身：“阿祥按繁衍管理局的标准做了加餐。” 莫离微微皱眉：“繁衍管理局还有加餐一说？” “你不也是第一次执行繁衍任务嘛，怎么知道没有。” 倒也有点道理。莫离见桌上不管是例餐还是加餐，皆只有一份，想来素冬已经吃过，便也不再追问，默默地一扫而空。 素冬坐在对面，直勾勾地盯着他，一直盯到他吃完最后一口。 “阿祥手艺挺不错，对吧？”素冬问。 莫离眼神原本略有些疲惫，此时却陡然凝神，迎上素冬的目光。 “除了加餐，这个侍工还做了什么？”莫离一字一顿，问得认真。 素冬不知何意，便也认真地答：“收拾屋子，整理花园，衣物整洗。” 空气静默片刻，莫离终于放过她，将吃空的碗碟收去厨房。平常他一个人时，这些也都是自己做，极为自然熟稔。 “今天的修复术很复杂吗？你看起来很累。”素冬在客厅问。 莫离将碗碟都放进清洗机，按下按钮，回答道：“B9的脑部修复，是A级修复术。” “B9脑部受伤了？”素冬有片刻愣怔。 莫离走回客厅，望着她：“贯穿伤，靠深度冷冻才回到波依。” 素冬摇摇头，轻笑：“可惜了，他是最有前途的副舰长。就算修复好了，最多还能当个教官吧。” 她笑得那么轻描淡写，终于让莫离消除了疑虑。 B9正是素冬的顶头上司，但她听闻此消息没有丝毫关心。纵然说出“可惜”二字，也未见她真有半分惋惜。 或许她天性活泼，赞美侍工的手艺也并不是被加餐的美味诱惑到吧？莫离心想。 “A……” 莫离刚要开口，素冬已经毫无预兆地袭来，一把将他扑倒在沙发上。 “既然累了，就抓紧执行交构任务吧。”素冬的手已经伸进他上衣。 莫离低吼：“这违反繁衍规则，交构必须在床上！” 第8章 失控 我们会受到惩罚 不出莫离所料，只不过一整个白天，素冬的右臂已能自如活动，且力度空前，死死地将莫离囚控在沙发上。 莫离虽比素冬高大许多，但论单兵作战能力，素冬训练有素，是波依星球能力超强的顶尖战士，莫离根本不是她对手。加之他顾忌素冬右臂伤势，又未敢使出全力，竟眼睁睁地看着素冬的手伸进他上衣，又撕开他裤扣…… “你明明做好了准备！”素冬咯咯地笑，小手伸向罪恶处。 一反昨晚在“云朵”上的冷漠。 莫离努力地想和昨晚那样用膝盖抵住她，却被素冬修长的小腿一磕，生生地压了下去。 还好莫离不知道什么叫愤怒，也不知道什么叫悲哀。否则他一定会为自己身体的诚实而哀怒。 莫离只知道规则。 在繁衍管理局规定的区域之外交构，这违反规则。 他努力而徒劳地抗拒着，依旧试图劝说。 “我们上楼，一起上楼！” “AT2，你冷静点！” “你是不是疯了？不，你一定偷喝了致蜜之水！” “AT2……啊——” 一阵低吼从他喉间滚出。素冬已经得逞了。 迷乱中，素冬头上的勋章滚落到沙发缝里，乌黑的长发倾泄而下，垂散直至莫离胸前。莫离的上衣早已被素冬撕去，那长发荡漾着、发梢垂抚着莫离的胸膛，莫名的酥痒。 他第一次感觉到了失控。 “AT2，我们会受到惩罚——”他吼出最后一句，终于臣服在自然的力量中。 … 这是一场彻头彻尾违反繁衍原则的交构。 他们自始至终都没有上二楼，莫离没有洗漱更衣，素冬也没有事后躺在沙发上等待受孕。 她脸色红润、表情满足地跨下沙发，从地毯上捡起衬衫和牛仔裤，极快地穿上。 倒是莫离躺在那儿，端详她良久。 “你恢复情况超过我预期。”莫离说着，终于缓缓起身。 饶是精英的体力，一场高强度的深冻唤醒接一场高强度的交构，也是疲惫的。 上衣已经被素冬撕坏，他索性也不穿了，只套上裤子，追到素冬身边。 “五根手指，轮流点我指尖。”莫离伸出食指。 素冬知道这是测试她的手指机能，便伸出右手，一个一个手指去点莫离的食指尖，毫无障碍。 “我的新陈代谢是常人的三倍，这是我的正常恢复水平……” 话音未落，莫离反手一扣，一把抓住了素冬的右手。 该死的，刚好点到小指。小指力量是最薄弱的，而右臂到底灵敏度还有差，被莫离得了逞。 素冬扬眉望他：“今日的交构任务已完成。还想要的话，明天吧。” 莫离脸色阴沉，丝毫没有事后的怜惜，紧盯着素冬的眼睛：“你从管理局领了几支致蜜之水？” “七支。都在你的存储箱里。” “我现在就和管理局核实。”莫离甩开她的手，启动星脑联系繁衍管理局。 素冬嘴角挂着些许冷笑：“我建议你先看看存储箱，说不定我把你存储箱的偷了。” 莫离不理她。 存储箱和繁衍管理局远程联动，开启存储箱，管理局那边会有记录，但莫离已经查到了，没有开启记录。 片刻，管理局信息反馈过来，素冬的确领了七支致蜜之水。无误。 “所以我可以回房间了吗？”素冬问。 莫离面无表情：“不能。你的表现十分反常，有必要跟繁衍管理局进行信息核对，确认是否交构引起的行为异常。” 见素冬一脸漠然，莫离又道：“行为异常鉴定申请，是你来还是我来？” “无聊。我是战士，只需要在战场上绝对忠诚。在哪里交构很重要吗？”素冬冷笑一声，转身就往客房走。 这是不打算申请鉴定了。 莫离朝她背影喊：“那我来申请！” “砰！”素冬关上了房门。 莫离没有生气，他也不会生气。他坐回沙发上，调出虚拟星脑，正要申请进入信息核对中心，“砰”一声，客房门又打开了。 素冬旋风一般冲出来，直向沙发这边袭来。 难道又要交构？莫离立刻收起星脑，下意识向旁边闪避。谁知扑过来的素冬一把将他摞开，扒着沙发缝寻找着什么。 “你找什么？”莫离问。 “我的勋章不见了。刚刚掉这里了。”素冬用力扳着沙发靠背，但一无所获。 莫离的脑海中顿时出现那场景，勋章从她发间滑落，乌发顿时四散，垂到了他胸膛…… 莫离立即定神，阻止自己去想那些画前。他走上前：“我帮你找。” 话音未落，“咚”一声闷响，素冬一拳击向沙发，顿时轰然而散、四分五裂。 勋章在一堆“残骸废墟”中脱颖而出，掉落在地毯上。 素冬捡起勋章，轻轻地擦拭一下，确定完好无损后，小心翼翼地捧回了自己房间。 望着一地的狼藉，莫离有数秒的失语。 他已经不打算召唤素冬，这位AT2显然对破坏一张沙发没有任何感触。 只能等明天那位叫阿祥的侍工上班，再清理这乱糟糟的客厅了。 经由这么一出，莫离也不想再去管理局申请行为异常鉴定。他改主意了。AT2可以随意而疯狂地交构，AT2可以一拳砸散沙发，显然，AT2还会有更加异常的举动。 这到底是交构造成的异化，还是自己对精英类别的认知有盲区？莫离决定再观察几天。 … 波依星球美丽的首府已进入安静的夜晚，上等街区的精英们都已进入严格的作息。部分只能在黑夜中劳作的侍工开始在周边的各大工厂忙碌，为明日波依迎来一个更加完美的早上而工作。 波依首府郊外的星云山有一座庞大的城堡。 这里是术长空的居所。 术长空坐在高椅上，浅绿色眼眸盯着眼前垂手站立的男人。 “你确定AT2有异常？”术长空问。 那男人抬起头，赫然是侍工阿祥。 阿祥道：“确定。中午我特意做了庸众的加餐，告诉AT2这是管理局的特殊标准，她流露出了享受的表情。我觉得……” 阿祥顿了顿：“AT2还不知道如何控制情绪。” 术长空捏着指间的绿玉扳指，轻轻地转动着，似在思考着什么。 半晌，术长空道：“AT2极有可能在无麻醉修复中受到了强烈刺激，脑电波产生了异化反应。刚刚72D……也就是她的繁衍匹配对象，进入管理局系统，查询存储箱开启记录，以及AT2的致蜜之水领用数量……” 阿祥一惊：“所以72D也开始怀疑她了？” 术长空点点头，浅绿色眸子猛一收缩，放出骇人的光芒：“就是你说的，AT2不知道如何控制情绪，惊到72D了。” 阿祥沉默片刻，低声问：“长空，要不要将AT2……” 他没说下去。 术长空摆了摆手：“再看看，或许72D自己会出手。” “是。”阿祥垂下头，悄然退了出去。 术长空闭上眼睛，依然缓缓转动着绿玉扳指。高椅开始渐渐移动，数十秒后，术长空消失在阴暗深处。 第9章 荣耀波依 我们的科技已停滞不前 清晨，素冬和莫离坐在桌前吃早餐。 在他们脚边不远处是昨晚被砸碎的沙发。碎木屑、填充物、钢制弹簧……乱七八糟散了一地。 但素冬和莫离视而不见，无趣地各自进着食。 阳光却不管不顾地从客厅窗户斜照进屋子里，明亮又温暖。透过窗户，看得见花园里争艳的花丛，团团簇簇，美不胜收。一只小鸟落在窗台上，叽叽喳喳说得烫嘴。 莫离抬眼，冷冷地望着小鸟。 “它在和谁吵架？”素冬也瞧过去。 这小鸟是她今天看到的最有趣的东西。 莫离却答非所问：“我第一次在窗台上看到飞鸟。看来这个侍工收拾花园的本事不错。” “阿祥。”素冬纠正莫离，“他叫阿祥。” 莫离将视线从窗台收回，望向素冬：“AT2，不用记住庸众的名字。” 素冬心中一动，低头喝牛奶，不再说话。 昨晚她安静下来，抚着手中的勋章，在镜子前站了很久。她发现自己面色红润，眼中跳跃着陌生的光芒。又回想和莫离在沙发上交构的一幕，竟然有点心慌意乱。 这不该是精英的表现。 精英就算能享受交构的乐趣，也会在交构结束后迅速抽离，不会对交构对象有丝毫的眷恋。 可她为什么会不由自主地想象楼上那个人？ 素冬觉得，莫离的怀疑或许是对的。她或许因为执行繁衍任务引起了行为异常。 甚至素冬想到了一个不被人注意的华点：既然管理局有“行为异常鉴定申请”，那说明，之前有过这样的先例。 她是拥有三个S的战士，绝不能因为执行一次繁衍任务就让自己刻上庸众的标签。 素冬不想去鉴定，她深信，只要繁衍任务结束，她就一定能恢复正常。 但眼下必须转移莫离的注意力，省得他总是想着要去搞什么行为鉴定。 素冬抬头望向门口的显示大屏。上面有每天的政府提示。 “今天人工降雨。”素冬道。 莫离并没有继续深究她的庸众端倪，回头看了眼显示屏。“波依星球连续两年春天雨水不丰沛，肥料再完美，也只能保证一个四季轮回。” “科研人员为什么不研究能保证多个四季轮回的肥料呢？”素冬问。 莫离放下杯子，漠然地盯着素冬：“我们波依文明是庞铂星系中最发达的文明之一，科技越发达，突破就越难实现。纵然你是最优秀的战士，但在科研方面，你的确无知。” 自己问一句，对方回一堆，而且态度还不好。 素冬扬眉：“我随口一问而已，你反应也有点大，不要让我误会你是在蔑视。” 这是他们前天交换验证致蜜之水时，莫离对素冬说的话，也不过第三天，素冬原样奉还。 这是个记仇的女人。莫离面不改色：“我没有蔑视你，只是指出了你无知的事实。”他指了指显示屏，“我们的科研已经很久没有取得新的突破，即便是如此简单的人工降雨技术，也已经二十年没有任何改进。” 虽然被莫离判定为“无知”，但素冬并没有因此而闭嘴。 “科研没有新的突破，我们波依星球不怕被其他星球超越吗？”素冬又问。 莫离很笃定：“不可能。我们波依星球在整个庞珀星系没有敌手，你刚从古奈斯星球回来，应该知道被庸众控制的星球是多么低级。” 他顿了顿：“波依星球是整个星系唯一拥有精英人群的星球，我们永远不可能被超越。” 这是实情。 素冬十二岁被选入五星军校，上的第一堂课就是《荣耀波依》，教科书的扉页，是醒目的一行字： “向庞珀星系至高无上的精英致敬！” 素冬不由轻轻抚向自己的心脏，想起在军校仰望战长空、所有学员都向战长空宣誓致意的场景。 “我去过五个低等星球，参加过数不清的战斗，庸众的确是垃圾，不堪一战。” 素冬说完，精英的自傲油然而生。的确，就凭那些低等星球上的低等人类，他们的科技再进步一百年，也比不上波依星球的一半。 … 星云山的城堡内，术长空坐在空荡的圆桌前。 圆桌共有七个位置，术长空居其一，其余六座看似无人，但高耸的座椅上有隐隐的光芒，像极了人形。 这是长空院在开远程会议。每位长空都在自己居所的特殊会议室里，坐上特殊科技制作的高椅，七人便会进入一个虚拟全息时空，仿佛坐在同一张圆桌前开会。 “无麻醉修复术不适用B9，术长空，放弃你疯狂的实验。使用常规修复术，B9当不了舰长，还可以去军校当教员。他会是个优秀的教员。” 发言的是战长空。从术长空的角度看，能看到属于战长空的座位上光芒闪耀得尤为激烈。 术长空刀削一般的脸庞愈加阴沉，浅绿色眼珠明暗不定。 “军校不缺优秀的教员，但修复术的进步需要一点疯狂的实验。”术长空语气冰冷。 战长空又道：“二十年。我们波依星球征服了庞珀星系六个超级星球，战无不胜。但你术长空统领的科技，却停滞不前，二十年没有任何一项新技术诞生。或许……” 术长空垂下眼睛，缓缓地出声打断他：“战长空，战功卓著，人尽皆知。但征服星球与科技进步不可类比，疆域的扩张需要智谋和勇气，但科技的进步不能缺了运气。科学院的精英们，努力程度不亚于战士，或许只是少了点运气。” 最为德高望重的执长空开口：“术长空于波依星球的科技进步，贡献卓越，如今咱们倚仗的很多技术，都是当年术长空一手研发，我认为，应该给科学院一点耐心。” 术长空似乎是悄悄松了一口气，极为细微，若非胸前的长空服有些许的起伏，几乎看不出来他的变化。 结束会议，术长空立即打开修复院连线：“B9修复术进展如何？” 修复院很快回复：“深度唤醒成功，无麻醉修复术前准备中。” “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术长空下令。 … 阿祥准时出现在贝尔街区，核对过信息牌，进了72D的独立小屋。 一进门，阿祥就愣住。 客厅中央像是经历过大战，昨天还好端端的沙发，已经四分五裂，变成了一堆残骸。 素冬光着脚走过来：“坏了，你把它弄走。回头我会联系管理局送新的过来。” “是，主人。”阿祥没有追问原由。 突然，阿祥大喊：“主人当心——” 话音未落，素冬身子一歪，定在那里。她眉头紧锁，提脚一看，脚掌上钉了一枚钉子。 阿祥勃然变色，冲过来：“主人，要不要联系修复院？” “这点小伤不用去修复院。”素冬一下拔出钉子，随手就扔进沙发残骸堆里。然后快步走到客厅尽头的修复台，按莫离留下的密码启动了机器人修复助理。 地毯上留下好几个血脚印，阿祥怔怔地望着血脚印，又目睹素冬躺上修复台，由机器人助理给她清创止血。 “我服务过很多精英，主人这样的，我是第一次见。” “是吗？”修复台上的素冬好奇地问，“其他精英是怎样的，说来听听？” 第10章 好奇 她把我信息牌带走了 “说来话长，主人稍等。” 阿祥在客厅的智能终端上联系了街区管家服务，又启动自动清扫机，这才有空继续说话。 “主人是否战斗力和修复力都超强？”阿祥问。 “嗯。”脚底伤口清创有些疼，素冬轻轻皱了下眉头，却也觉得阿祥问得奇怪，“你们被分配服务精英，没有资料的吗？” 阿祥笑道：“只有基本资料，主人的精英能力数据跟我们的服务内容无关，并不会在资料上显示。” 原来如此。素冬道：“那你是怎么看出来我能力超强？” 阿祥道：“这是我第一次服务到执行双任务的精英。男主人竟然能执行双任务，女主人必定也与其能力匹配。” “这一定只是原因之一。”素冬淡淡地道。 如果只是这个原因，阿祥不必等到现在才说。他明显是看到自己踩到钉子，才有感而发。 阿祥惊讶：“您竟然猜到？” “不难猜。” 阿祥笑着摇摇头：“真是瞒不过主人。以前我服务的精英，很少和我说话，也几乎没人愿意吃我做的加餐。服务时，屋子里仿佛有无形的透明罩，将我与主人隔开，彼此感觉不到对方的存在。但主人您不一样……” 不知怎的，素冬却听得并不舒服。 因为阿祥所描述的，正是以前的她。曾经的素冬就是这样。 十二岁之前，她在精英学校，全封闭管理。十二岁通过能力考核进入五星军校，为期五年的军事训练后，十七岁正式毕业，开始为国服务。 从十七岁到现在，整整四年，她在圣迈街区的家，经历过很多侍工。侍工经过信息牌比对进入街区，为精英们服务，彼此存在于同一个空间，却又彼此视若无物。她根本不知道这些侍工的名字，一个都不知道。 正如莫离所说，精英不需要知道庸众的名字。 不，精英连精英的名字都不在意。比如莫离一直喊她“AT2”，而她喊莫离“72D”。 阿祥是她第一个记住名字的侍工。 不得不承认，自己和以前不一样了。 她能接受自己和以前不一样，但她不能接受自己成为庸众啊。 “所以我和别的精英不一样，就意味着我比别人更强吗？”素冬内心挣扎。 阿祥笑呵呵地答道：“主人，我是庸众，我回答不了你们精英世界的问题。我只知道你的恢复力比我服务过的其他主人强。你的脚底……” 没错，机器人修复助理给她清创过后，脚底被铁钉刺穿的伤口正在迅速愈合。 素冬从修复台上一跃而下，双脚已经稳稳地落地。 “没错，我战力、战商、修复力都是S级，名列波依星际战队单兵作战项目前十。”素冬心中涌动着一种从未有过的骄傲。 她不是第一次说这样的话，甚至每回她抚摸着发间的勋章，也会有一种天然的荣耀。可今天的感觉不一样。 荣耀是因为从小的教育告诉她，这值得荣耀。 今天这种骄傲却是源自内心萌动的优越感，让她意识到自己比别人强大，她离星空比别人更近。 这感觉十分美妙，就像昨夜将莫离扣在沙发上，用自己的武力让他不得不臣服那样美妙。 我怎么可能是庸众！素冬傲然。 我必须去了解什么叫庸众，万一以后72D又怀疑我，我可以甩出一百个我和庸众的区别。素冬想着，回房换了身衣服。 “我要出去一趟，等你把屋子处理好再回来。”素冬对阿祥道。 “主人走好。主人放心，等您回来，客厅一定已经焕然一新。”阿祥毕恭毕敬，目送素冬出门。 数分钟后，阿祥确定素冬不会返回，打开了自己的手表。 一个透明悬浮屏出现在他眼前。这是属于庸众的虚拟星脑，和精英们的个人虚拟星脑功能大致相同。正常来说，庸众的虚拟星脑只能登录庸众的系统，和精英系统彼此无法互通。 阿祥点开一个隐秘的按钮，输入一行字：“AT2刚刚脚部受伤，迅速修复后自行出门。” 他望一眼玄关处的显示屏，显示屏上提示着人工降雨的具体时间：下午两点。 阿祥脸上浮起神秘的笑容。 “她把我的信息牌带走了。”阿祥又发过去一句。 波依星球上，精英和庸众都有各自的身份识别系统。精英耳边都有皮下植入的芯片，不仅是他们的身份识别终端，也是个人虚拟星脑终端。而庸众们则会配发信息牌，根据他们的工作需要设置信息牌的权限。 比如阿祥的信息牌，就限定只能进入贝尔街区。但在精英活动区域之外的庸众活动区，则可以畅通无阻。 素冬刚刚出门时，顺手把阿祥放在门口的信息牌也带走了。 阿祥的虚拟星脑对话界面上，终于收到了一条回复，只有一个字：“嗯。” … 素冬在阳光下迈开大步，走得格外欢快。春风拂动着她乌黑的长发，娇美又飒爽。 她把绑头发的勋章留在了莫离家客房里。 昨晚素冬为了寻找勋章，抬手就砸了一张沙发，今天却觉得勋章有些碍事，并不想戴着它出门。 她走过贝尔街区一间又一间独立屋。三天前她拉着行李箱也是这样一间又一间巡过，但从未多给一个眼神。今天一一看来，只觉得独立屋虽美，却千篇一律，美得有些无趣。 拐角处，一个金发女人提着水壶在浇花。 女人没穿侍工的制服，她不是侍工。贝尔街区，只有精英和拥有权限的侍工可以进。而侍工在精英区域内活动，一定是穿制服的。 比如阿祥。 素冬心中一动，不由向金发女人走过去。 “嗨，这些花都是你种的吗？” 金发女人听见素冬的声音，微笑着抬头：“是，也不是。” “怎么说？”素冬好奇地问。 女人放下水壶，环顾一园子摇曳的花朵：“以前是侍工打理，最近是我。” 素冬一时没听懂：“为什么不让侍工做？” 女人却只看着她微笑，并不回答。 素冬突然醒悟，低呼：“你是服用了致蜜之水吗？” “对啊。”金发女人满眼光芒，笑得极为妩媚，“我在执行繁衍任务。” 第11章 邻居 我羡慕你，不必体会这恐惧 所以这个女人也是精英。 她是天生这么妩媚，还是因为致蜜之水？素冬又开始好奇。 “我是AT2！”素冬率先自报家门。这是示好的表现。 金发女人放下水壶，双手在身上擦了擦，热情地自我介绍：“我是9M77，你也可以叫我奇娜。” 果然是用了致蜜之水。素冬暗想。 服用过致蜜之水的精英，会在交构期间表现出类似庸众的行为思维。只有庸众才会互称名字，而不是编号。 而9M77的编号序列，说明她是一名科研员，但级别不是很高。 面对一个短暂表现出庸众思维的精英，素冬有些无措，不知该如何展开话题。还好奇娜身后是一个美丽的花园，虽然二人隔着矮墙，但花园里的景致还是能一览无遗。 “我不会打理，我……”素冬想说“我家”，但一想，现在住的地方其实是莫离家，便改了口，“我现在的住处，是侍工在打理花园。” 果然花花草草当话题就很容易拉近距离。奇娜笑道：“你是战士，主战斗，种花这种事更适合主计算的科研员。” 奇娜眼睛亮亮的，斜睨着素冬，低声道：“而且你和我不一样，我现在是繁衍期。” 奇娜的眼珠蔚蓝如海，看得素冬心中荡漾。原来一个女人也可以这么动人。 嗯，动人。就是这个词。 “我也是……”素冬不由道。不知道为什么，她想和奇娜拉近关系。 “你也在执行繁衍任务吗？”奇娜惊讶。 奇娜的表情那样生动，素冬看得目不转睛。她点头：“是的，我住圣迈街区，因为执行任务才来到贝尔街区。” 奇娜又笑：“你看起来没用致蜜之水。你好厉害。” 素冬突然有些莫名的惭愧，好像自己没用致蜜之水，就不能自然地掏出一颗心给奇娜看，不能像奇娜那样明媚地生活。 奇娜并没有察觉素冬的异常，反而很是羡慕：“你一定可以诞育特别优秀的后代。我们的后代就不可能到顶尖了。” 这就是用不用致蜜之水的区别。同样的精英交构，密码却很多。 “奇娜，在跟谁说话？”一个高大的男人从屋里走出来，同样的金发碧眼，望向奇娜的眼神充满爱意。 奇娜回转身，与男人亲密地拥在一起：“亲爱的，这是我们的邻居……哦对了，AT2，你怎么称呼？” 怎么称呼，当然是AT2啊。素冬心里嘀咕着，却还是乖乖道：“我叫素冬。” 奇娜将脑袋靠在男人胸膛上：“我们的邻居，素冬。她也在执行繁衍任务。” “哦，素冬。”男人欢快地笑着，隔着矮墙向素冬伸出右手，“很高兴认识你。我叫卡尔文，编号13H。” 这位和莫离一样，也是位修复师。 素冬与他握手：“很高兴认识你。” 卡尔文却笑了：“看出来了，你和我们不一样。” 奇娜明亮的眼睛却顿时变得黯淡：“哦亲爱的……等药效过去，我们将视同陌路，一想到这个，我好难受。” 卡尔文轻吻着她的额头，安慰道：“珍惜相爱的日子。哪怕清醒后会嘲笑现在的自己，那也是以后的事。” “嗯……”奇娜轻声应着，软软地偎在卡尔文怀里，却又哀伤地望向素冬，“我羡慕你，不必体会这恐惧。” 恐惧。素冬呆呆地立在那里，刹那间心中似有无数的浪花在翻滚。 她不知道什么叫恐惧，但她能察觉到奇娜和卡尔文既甜蜜又哀伤的氛围。 素冬的手握成拳头，又放开，复又握住。“9M77，13H，很高兴认识你们，但……但我有事要走了，回见。” 素冬转身，头也不回地快步跑走，将那个充满奇异的花园远远地扔在脑后。 一直跑出三条街，望见街区出口，她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偷偷地回头，贝尔街区依旧那么安静美丽、秩序井然。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像一场梦一般。 … 素冬顺利地出了贝尔街区，径直上了向西向行的交通器。 首府西郊的苍树是首府庸众最大的生活聚集区之一，足可容纳七八万人。素冬从未来过这里，在虚拟星脑里也查不到任何西郊苍树的资料。她只是凭着一丁点记忆，在苍树这一站下了交通器。 素冬的脚踏上苍树土地的那一刻，立即就被眼前的一幕震惊到。 和贝尔、圣迈这样的街区不同，苍树的建筑又高又大、密密麻麻，遮天蔽日地迎面而来。每一幢建筑上都有无数个窗户，窗户又小又密集，每一个窗户里仿佛都有人头在攒动。 这里没有花园，只有狭小的街道和逼仄的商店。街道上人来人往，大声喧哗，每一个庸众都在不停地说话，不停地跑动，有小孩在踢皮球，踢了几下，就扭打在一起，哭声震天。 这就是庸众的世界吗？素冬想。 果然是精英的生活才更优越。 虽然吵闹不堪，但素冬却并没有想要回头。 “嗨，这妞不错。”几个年轻人过来，用一种让素冬极不舒服的眼光打量着她。 “滚开。”素冬沉声道。 “好辣，我喜欢。”年轻人不知好歹地凑过来，一只手已经搭上素冬的胳膊。 素冬想都没想，提起拳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拳一个，将几人摞倒在地。 这可是一下就能击碎沙发的拳头，饶是她克制着力量，其中三个也已经当场昏死过去，还剩一个鼻子嘴巴流着殷红的鲜血，惊愕地看着她。 “你……你是精英？”那人吓到结巴。 不能暴露身份，素冬想。 “放屁，精英能到这里来？”素冬怒喝，“还不滚！” 那人愣了一下，唏哩呼噜地吸着鼻子里不断流下的血，缓缓向后坐了两下，终于一个转身，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跑走了。 素冬活动一下手腕，突然笑了。 这感觉好爽。她在古奈斯星球一拳击中巴德时，一点都没觉得爽，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刺死巴德、完成任务。 没想到打残几个小混混，居然这么爽。 “放屁……”素冬又重复了一下。这两个字是她刚刚乘坐交通器时学的，好用，以后打人时继续说。 第12章 玫瑰地 这是我爸的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从哪儿来？”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素冬蓦地转身，望见一个胖胖的老妇人站在她身后，头发全白了，脸上带着慈祥的笑意。 素冬心中暗暗吃惊。身为顶尖战士，她天生具有对周遭敌意的敏感，常常是偷袭者尚未近身，她就已经自动进入全副戒备状态。但这个老妇人离她那么近，她竟然丝毫没有察觉。 是这老妇人有异？还是自己的能力减弱了？ 素冬警惕，随口道：“我从玫瑰地来，名字不便相告。” “玫瑰地？”老妇人喃喃，笑意更甚。 玫瑰地是波依星球的副都，与首府正好在星球的两面。玫瑰地有波依星球的星际战舰生产基地，那里的侍工工作时间更长、强度更高，他们不仅仅要为精英们服务，还需要在生产基地的外围部门从事体力劳动。所以玫瑰地的庸众，在整个波依星球的庸众中体能属上乘。 故此素冬虽是信口一说，逻辑上行得通。 “也难怪你战斗力这么强了。”老妇人好心提醒，“这几个小兔崽子惹事生非，姑娘可以去三号街的治安队报告，治安队会把他们送到蛮荒星球去的。” 素冬看一眼地上昏死的三位，其中一位正嘤嘤醒转，一见素冬冰冷地望着自己，立即又装死闭上了眼睛。 素冬心里暗暗冷笑。这些屑小还不值得自己一个顶尖精英费神。 古奈斯星球已经被征服，下一步就是从波依星球的庸众生活区挑选人员送到古奈斯星球去开荒。这几个小混混身强力壮又无所事事，都不用素冬动手，也会是第一批被送走的人选。 “谢谢，我知道了。”素冬向老妇人点头，也没问三号街在哪里，转身离开。 等素冬一走远，老妇人立即脸色一变，低声喝道：“没用的杂碎，还装死！都给我起来！” 刚刚醒转的那个小子一骨碌爬起来，捧着被打脱的下巴嗷嗷叫，嘴里呜里呜噜说些听不清的话。 “自己去三号街报到。不要让我在苍树再看到你们。” 老妇人脸上先前的慈祥已荡然无存，佝偻的背也挺直起来，威严地望着这些被打到没样子的小混混。 醒转的那个赶紧拍醒另两个，另两个一见老妇人，也是勃然变色，一起跟着连滚带爬地跑走。 … 老妇人料到素冬不会去三号街告发。素冬也如她所料。 告发？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精英不干。再者素冬是来寻找自己和庸众的区别的，而不是来闹事的。她行走在苍树的街道上，哪哪都看着新鲜。 她新奇地望着街道两边的各色商店，努力挖掘着自己的记忆库。“商店”这个词存在过，应该是某个侍工跟她对话时曾经提起。这是用货币交换物品的场所。 果然只有庸众才需要用出卖劳力来换钱。我们精英的一切都有政府供给。 素冬想：我既不可能像那几个小混混那样不学无术，但也不会像老妇人那样多管闲事。所以我怎么可能是庸众？ 不过……庸众都好喜欢逛商店啊。 那些从商店出来的人，大包小包的也就罢了，那是生活所需，但有些空手进又空手出的，他们干嘛？纯逛吗？ 素冬觉得好奇。 所以做事不一定有目的，这也是庸众特性吗？ 拐角那间，进进出出的人特别多，门面也大。这是个大商店吧。 素冬想了想，向那间“大商店”走去。 “大商店”的门口有一道巨大的感应设备，颜色陈旧、样子笨拙。人群自如地在感应设备旁进进出出，完全无视它的存在。 所以这是摆设？ 嗯，一定是了。这么旧的东西，在精英的生活区早就淘汰好多年了。一定是当局用来吓唬庸众的玩意儿。 素冬混在人群中，若无其事地走进商店…… “嘀——嘀——”那玩意儿突然尖叫起来。 素冬有一瞬间的愣怔。望见四周的人都在转头看她。 她不知道这叫“尴尬”。只觉得四周庸众们投来的目光像战场上突如其来的光刃，刺得她好不自在。她停下脚步，皱着眉头打量着发出尖叫的设备。 “嘀——嘀——”它一直叫个不停，甚至还闪着嚣张的红光。 不可忍！ 素冬提起拳头，想都不想就要砸下去…… “这位姑娘！”一名穿着制服的男人走过来，大声招呼她。 素冬的拳头已经举到一半，被这男人一喊，拳头停在了半空。 下一秒，素冬看见了制服男人衣服上的牌子：秩序员。 素冬生活过的学校、工作过的战舰、经历过的修复院，都有秩序员。这是掌握很多秘密，守护安全的一群人。没想到庸众里也有秩序员。 或许功能是差不多的吧？ 这样的人倒也不能轻易招惹。素冬心念一动，又将拳头收了回去。 且看这秩序员说什么。 “信息牌。”秩序员向她伸出手。 原来庸众的世界，也要靠信息牌通行。可她跟着人群进来，也没见其他人拿信息牌出来扫啊。难道这个感应设备能自动获取识别？ 还好带了阿祥的信息牌。 素冬毫无惧色，将阿祥的信息牌掏出来交给秩序员。 秩序员用手中的仪器一扫，皱起了眉头：“这不是你的信息牌，怪不得识别系统没通过。” 素冬不由抿了抿嘴。原来这看似不太先进的感应系统，还能进行信息牌和真人的比对。而且不用掏牌，只要放在口袋或者包里，设备就能捕捉感应。 见秩序员一脸警惕地望向她，素冬暗想，自己是偷偷闯到庸众的世界，若闹出事情被当局知道，怕多少要受些责罚。 这不行。 她的精英生涯不能有瑕疵。 “是吗？”素冬一把夺回信息牌，翻面一看，“哦，拿错了。这是我爸的。” 阿祥：天降女儿？ 第13章 庸众 特殊交构技巧读物 或许是拿错信息牌这种事十分少见，周围人都好奇地围观。 偷来的锣敲不得。素冬虽没听过这句话，但心中隐隐知道此事不宜张扬。趁着秩序员还信她的鬼话，素冬夺过信息牌，迅速地逃离大商场。 看来大商场安保严格，那是进不去了。素冬站在路边，将手里的信息牌翻来复去看了好几遍，终于插回裤兜。 好歹还是用它坐了一回交通器，这波不亏。 将附近三条街都转遍，素冬看什么都新鲜，踩了脚对骂的妇人、对着水塘照倒影的姑娘、换上侍工制服急匆匆赶路的行人。 不知不觉就到了吃饭的点，素冬的肚子十分准时地饿了。 她暗暗一惊。不该不该，只顾着玩，竟然连午餐都忘记了。精英的用餐时间有严格规定，尤其像素冬，既要保持繁衍所必须的营养，也要保持肌体的战斗力。一顿不吃，都有可能对她的能力产生影响。 现在回家来不及了，波依星球的交通器虽然速度惊人，但从苍树到贝尔街区也要一个多小时。 一个年轻的妇人从素冬身边走过，妇人身上还穿着精英街区侍工的制服，手里牵着一个四五的小女孩，一看就是打算去精英街区上班。 “小贞，妈妈去上班，你去娃娃园要乖乖的啊。” 小女孩却望着路边一家甜品店：“妈妈你给我买个甜甜圈，我就乖乖的。” 妇人不由笑了，刮了一下女儿的鼻子：“小馋鬼。” 素冬不由跟着她们，一直跟到了甜品店。路边小店不像大商场需要识别信息牌，素冬没有遇到任何阻碍就进了门。甜品店的浓香阵阵袭来，引诱得素冬直咽口水，肚子咕咕地叫了起来。 她没货币，庸众的商店买东西是要货币的。 素冬几乎只思考了几秒钟，快速脱下自己的外套，往甜品店柜台上一放：“我要换一个……” 满屋子里甜品，她却不知道这些甜品叫什么。 她只知道自己的食物叫例餐。 “和她的一样。”素冬指指小女孩手里的甜甜圈。 店员有些惊讶：“姑娘，你这外套……能换一百个甜甜圈了。” “是吗？”素冬一愣，她对外套的价格毫无概念。精英们的吃穿用度全是政府供应。衣服也都是通过虚拟星脑直接挑选，第二天就会有专人送到门口的收发箱。 素冬常年在外打仗，家里的衣服几乎都是新的。 “没事……” 素冬刚开口说了两个字，却被旁边的小女孩打断了。 “姐姐你是忘带钱了吗？”小女孩咬了一口甜甜圈，嘴唇上还沾着细屑，奶声奶气地问她。 “嗯。忘带了。”素冬有些不好意思。 年轻妇人却笑了：“哪来的傻姑娘，也不能这么乱来。店员，我再买一个。” 甜甜圈和外套，一起递到了素冬手上。 “拿着吧。”妇人笑道。 “给我的吗？”素冬不由问。 小女孩咯咯笑道：“我妈妈买给姐姐吃的呀。姐姐拿着。” 素冬却不明白：“你又不认识我，为什么要买东西给我吃？” 我对她有用吗？她又不需要我打仗？素冬想。 “因为你饿了啊。”妇人温和地笑，指指她的肚子，“我都听到你肚子咕咕叫了。” 虽然素冬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肚子饿得咕咕叫，这素不相识的妇人就要给自己买甜甜圈，但她内心没来由地感觉到妇人对自己的善意。 或许不是每件事都要讲逻辑吧。素冬不客气地接过甜甜圈，狠狠地咬了一口。 “谢谢你。”素冬的嘴唇上也沾满了细屑。 妇人带着小女孩走远了。素冬三两口就把一个甜甜圈吞下，搞得店员直愣愣地看着她，以为她三天没吃饭。但素冬心知肚明，甜甜圈好吃啊。为什么事务局发放的例餐，永远那么无味呢？ 噢，素冬想起来，如果跟战舰上的营养素比，那例餐算是美味了。 素冬走出甜品店，暗暗回味着，甚至遗憾自己没有货币，不能买点甜品带回家。 莫离会喜欢吃吗？ 素冬觉得自己对庸众有了新的认识。 庸众不是只有拥挤、喧嚣、争吵和小混混，还有这样美好的妇人和小孩，以及——甜甜圈。 不过，纵然如此，自己和庸众还是不一样的。素冬想，我可不会给陌生人甜甜圈吃，这么好吃的东西，我舍不得。 “不许跑！站住！”一声怒喝传来。 两个秩序员身穿制服、手里拿着秩序棍向这边喊。 素冬顿时浑身神经绷紧，连尚未完全复原的右臂都微微张起，进入随时战斗的状态。 可就在她要跃起时，突然一个戴帽子的男人仓皇地从她身边跑过，身上扑啦啦往下掉东西，掉了一地。那两秩序员紧随而上，也不捡一地的东西，直追那男人而去，嘴里还嚷嚷着：“妈的总算逮到你了，让你卖违禁品！” 原来不是冲素冬来的。 素冬暗暗松了神经，舒了一口气，觉得有点好笑。 再一看满地的……咦，都是书。 随手捡起两本，素冬看得一头雾水。一本叫《蚀骨溺爱》，一本叫《夜夜销魂》。 这是传授什么技能的？ 精英的世界里只有工具书，所有的书籍都是用来传授知识技能，只有实用性，没有任何娱乐性。 蚀骨……莫不是一本传授战斗之后如何处理尸骸的书籍？ 那要“溺爱”干什么？而且还“夜夜销魂”，是要夜间处理么？ 素冬想了想，不得要领，又觉得自己只负责战斗，处理尸骸这种事跟自己没关系，便要扔掉。 可扔出去的一刹那，一阵风吹来，翻开了书页。 咦？插图很像莫离房间的油画啊？虽然画技很粗糙，但画面氛围很接近。 素冬心中一动，生起一个大胆的想象。莫非这是传授交构技术的书籍？怎么和繁衍管理局发的《交构手册》完全不一样？ 莫非庸众有特殊交构技巧？ 和三天前不一样，此时的素冬，好奇心爆棚。绝不可能错过任何有趣的东西。 素冬环顾四周，确定没人，将两本“特殊技术读物”往外套里一塞，拉上了拉链。 此时此刻，她开始真心觉得小贞和小贞妈妈是好人。 不然哪来的外套藏书啊！ 第14章 圆满了 不祥的气味 交通器很快就把素冬带回了贝尔街区。 转过两条街道，遥遥望见街角的奇娜家，花园里空无一人，但隔着窗户能望见奇娜曼妙的身姿在屋子里忙碌。 卡尔文在家陪她呢。 莫离家……只有阿祥。 素冬扬了扬眉，也不知自己为何会生出这种比较，又觉得这比较可笑，甩甩头扔到了脑后。 一滴水落在她头顶。咦？素冬不由抬头…… 只这一瞬间，大雨倾盆而下，劈头盖脸。 人工降雨！素冬抬腕一看，果然是两点整。波依政府这人工降雨术果然已是炉火纯青，一分不差。 素冬拔腿就跑。 以她的速度，很快就可以跑回家。 “素冬——素冬——”有人在大雨里喊她。 是奇娜。 奇娜打着伞从屋子里冲出来，手里还拿着一把伞。到底也是精英，身体机能了得，生生在街角将素冬截住。 奇娜的伞撑住了素冬，刚刚还被打得劈头盖脸睁不开眼睛的素冬，顿时感觉自己进了小小的避风港。 她抹了一把脸：“忘记人工降雨，应该早点回家的。” 奇娜笑道：“咱们不一样，我就不邀请你来避雨了。这把伞给你吧。” 她们其实一样，都是波依星球的精英。但奇娜的心里，她们又不一样，奇娜知道自己当下拥有庸众的情感，而素冬才是纯粹的精英。 精英也有朋友，但交往甚淡。对于他们来说，为政府报效才是人生真谛。 所以奇娜出于庸众的热情，忍不住要对素冬好，却又知道，自己无法从素冬那里得到任何关于友情的回报。 素冬心中一热。如同在甜品店得到小贞妈妈的甜甜圈那般。 “谢谢。”她接过奇娜手里的伞，“明天还给你。” “不……” 奇娜正想说“不要”，转念一想，却又改了主意，甜甜地笑道：“不着急，随便什么时候。” 她想要朋友。哪怕是一个不会回报友情的朋友。 … 回到家，阿祥却不在一楼。 素冬赶紧将阿祥的信息牌插回显示屏，装作若无其事地进了客厅。 一张崭新的橙色真皮沙发摆在客厅中央，和之前的金属布艺沙发风格完全不同，竟将原本清冷的客厅显出一点热烈。 莫离会喜欢吗？ 很怀疑。 但素冬倒觉得不错。莫离的家，除了二楼的卧室有着格外的奢靡之外，其余地方也就是个宽敞的工作室罢了。 “主人。”阿祥从楼梯上下来，看到素冬淋得浑身湿透，惊到，“主人你淋雨了？我立刻给你准备衣服！” “不用，我自己来。”素冬走回客房，经过沙发时还夸了一句，“这个沙发比以前的好看。” 所以这就是你一拳砸了沙发的理由吗？ 阿祥若有所思地望着关上的客房门，又转头看向门口。显示屏上插着他的信息牌，仿佛从未消失过。 … 洗漱完毕的素冬，擦干头发从卫生间出来，一眼望见放在架子上晾着的两本书。 《蚀骨溺爱》、《夜夜销魂》…… 素冬好奇起来。 但精英的本能还是让她先思考了一下。今日份修复已经完成，今日份训练也已经完成，今日份交构……那得等莫离回来才能配合完成。 所以……可以先学习一会儿。 她坐到窗边的椅子上，舒适地翻开了《蚀骨溺爱》，窗帘拉开了一半，雨势已经小了很多，窗檐上的雨水滴滴答答地滴在阳台上，却并不吵闹，有一种别样的静谧。 毫无疑问，这的确是一本“交构手册”，却又不只有交构知识。 书里的男男女女像打仗一样彼此征服，充满了爱慕、嫉妒、仇恨、算计、以及谅解。 这是彻头彻尾的写给庸众的“交构手册”吧？素冬想。 但庸众的交构如此复杂，一定要伴随着如此纠缠的男女感情纠葛吗？ 女主和男主居然是偶然邂逅，他们政府不匹配伴侣的吗？ 男主居然为了女主是否爱自己而痛不欲生，爱不爱重要吗？能生孩子就好。 男主和女主居然隐姓埋名私奔他乡，还没带信息牌——哦，书里的世界，是没有芯片和信息牌的世界。 素冬一边觉得这种纠葛无聊且无谓，一边又欲罢不能，看得入了迷。 人工降雨早已收势，阳光重又露脸，素冬浑然未觉，直到窗外天色渐黑，素冬才猛然惊觉，一本厚厚的《蚀骨溺爱》，竟然已经看了一小半。 女主都已经被男主的家族绑架了呢。男主正被喂了药，和另一个富家千金关在一起呢。 庸众的世界也有“致蜜之水”吗？好神奇。 男主会和富家千金交构吗？ 素冬恋恋不舍地放下书。她现在已经明白了，在庸众的世界里，和配偶以外的人交构，是违反道德的。 精英的世界里没有道德，只有服从命令。 政府安排你和谁交构，你就必须和谁交构。很多精英一生不止有一个伴侣。从没有人质疑过这不道德。 虽然素冬坚定不疑地相信，政府是对的。但她也不得不承认，庸众的爱情好像很吸引人。 “不能继续看了，再看我就真的变成庸众了。” 素冬喃喃自语，从椅子上跃起。 嗯？右臂伤处怎么隐隐作痛？ 她低头一看，发现伤口处隐隐呈现出腐败的色泽，甚至有一种不祥的气味。 “AT2！” 房门被打开，莫离冷峻的脸蓦然出现。 “你怎么回来了？”素冬吃惊。抬腕一看，刚好是晚餐的点。 “B9没有挺过无麻醉修复，送去圆满了。”莫离道。 素冬愣了片刻：“所以……” 她想说，所以B9从此就这么消失了吗？ 但莫离没有领会。莫离点点头：“所以我准时回来了。” 素冬却猛地冲到莫离身前，一把揪住他的衣襟：“他是脑部损伤，这不是A级修复术吗？怎么可能是无麻醉修复？” 莫离却淡然：“因为他和你一样，不愿意自己有丝毫的瑕疵。” 素冬沉默了，甚至有一丝黯然。 屋子里没有开灯，窗外的夕阳终于收了最后一丝光芒，素冬和莫离陷入一片昏暗之中。 “什么味道？”莫离突然道。 “嗯？”素冬不解。 昏暗中，莫离扣住她的断臂，已是凑身过来：“你伤口恶化了！” 第15章 又撒谎了 我们只有这次 是啊，我伤口恶化了。素冬皱了皱眉：“你处理一下呢，太臭了。” 莫离冷冷地盯她一眼，猛然一沉身，将素冬横抱起。 “72D！”素冬惊呼。 她居然毫无反抗，就这么被莫离抱起。她的战斗力呢？她的警觉性呢？ 素冬暗暗恼怒。还不是自己在莫离面前完全放松了警惕吗？ 既是如此，素冬也不客气，一伸手，受伤的右臂已经勾住莫离的脖子。素冬稳稳地挂在了莫离身上，掉不下去了。 伤口上的气味似乎袭击到了莫离。莫离原本冷漠的表情变得有些难以捉摸，甚至稍稍扭转了脸。 素冬的角度，恰好望见他微仰的下颌。 莫离有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下颌线清晰而优美，鼻子高挺，睫毛乌黑浓密。 曾经素冬躺在修复台上也这样望过莫离，那时候她内心毫无波澜地给这个男人下过定义：他有一张庸众喜欢的脸。 现在的素冬却发现，自己也很喜欢这张脸，甚至很想伸手摸一摸。 “72D……” 再次喊莫离的编号，素冬的声音却已经变得柔和。 莫离没有给她眼神，下一秒就重重地把她摔到修复台上。 “啊——”素冬轻呼，“轻点，我会散架的！” “你结实得很，散不了。”莫离冷冷地道。 素冬望着他将长发在脑后扎成一个丸子，望着他启动机器人修复助理，望着他一言不发地戴上修复手套…… “你在修复院从来都小心翼翼对我。”素冬低声嘀咕。 莫离瞥她一眼：“荣耀的负伤才值得我小心翼翼。” 言下之意，素冬这次伤口恶化的原因并不荣耀。 可如果没有荣耀的负伤，哪来现在的伤口恶化？素冬扬眉，盯住他：“也不是我让伤口恶化的。或许是你修复水平有限才导致伤口恢复不佳。” 这是质疑莫离的修复技术了。 莫离迎上素冬的视线，那眼神淡漠到几乎让素冬觉得他在嘲笑自己。 “伤口接触催生素导致腐败感染，当然不是我的问题。”莫离冷冷地说着，手中的器械毫不留情地刺入了腐肉中。 素冬倒吸一口冷气，紧紧咬住牙关对抗剧痛，额上瞬间冒出细细的汗珠。 一直到莫离将腐肉除尽，素冬这才缓过来，低声问：“催生素？” “人工降雨的雨水中含有催生素，刺激星球土壤、促进农作物发育生长。你以为星球政府提前通知人工降雨，是为了让你带伞？” 好吧，我是战士，我不需要知道这个。况且我也没带伞。素冬暗暗想着。 这波注意力转移，倒是减轻了一些痛感。莫离俯低，仔细地清创，那表情、那手感，又回到了修复院时那种小心翼翼的模样。 素冬突然就笑了。笑得很开心。 莫离低叱：“还有脸笑！” “所以你是在生气吗？”素冬低声问。 “你以为我是庸众？”莫离用余光瞥她。 素冬却道：“我知道你不是庸众。但精英只是没有感情，不是没有性格。你若真的生气我不珍惜你的修复成果，我理解你。” “精英不需要理解。”莫离又冷冷地道。 嗯？莫离的大腿内侧传来一阵酥痒。他低头一看，素冬的脚趾正不安分地蹭着那里。 “希望下次受伤的是你的右脚。”莫离道。 素冬咯咯笑：“我们只有这次。” 莫离清创的手微微一颤，停住了。素冬浑然未觉，还在咯咯地笑，莫离却盯着自己的手，心中生出一丝疑惑。 他之所以能成为波依星球最优秀的修复师之一，除了超高的智商和天生细致的观察力，还有一点是任何修复师都无法比拟的——超强的稳定性，这也让莫离的操作精度远高于寻常修复师。 可是，他听到素冬说“我们只有这次”，竟然手颤了。 纵然这颤抖细微到素冬完全没有察觉，但莫离感觉到了。 数秒的愣怔后，莫离悄悄掩住内心的疑惑，继续手上的操作，宛若无事发生。 … 因为这是二次修复，莫离保险起见，将素冬的伤口包扎了起来。 好在腐烂的只是皮肉，没有伤及神经，素冬的活动能力并没有因此受到影响。 晚餐时，莫离问：“为什么要出去？” 素冬舀一勺汤，美滋滋喝了一口：“去邻居家串门。” “串门？”莫离不知所以，甚至他要略微想一下，才在记忆库里找到“串门”这个词。 “邻居也在执行繁衍任务，我就……我就去她家走动一下。” 素冬这是撒谎了。 从来不知撒谎为何物的素冬，今天已经撒谎两次，而且如此自然。 莫离却警觉地望着她：“你要有什么无法理解的，可以问机器人助理，也可以星脑联系我，甚至直接联系管理局，有必要和邻居交流吗？” “邻居是13H。”素冬笑吟吟望着莫离。 这下莫离完全相信素冬是真去了邻居家。因为13H是莫离的同事。 “怪不得最近没看到他上班，原来执行繁衍任务了。”莫离嘀咕着，已经吃完起身。 走到客厅中央，莫离终于有时间打量那张热情的真皮沙发。 “所以13H家也有这么浮夸的沙发吗？”莫离冷笑一声。像是问自己，又像是问素冬。 这题不会。素冬不知道卡尔文家沙发什么样。 但她知道卡尔文和奇娜是怎么相处。 素冬挨到莫离身边，抓起他的手揽到自己肩上：“他家沙发不重要，但他这么抱着9M77。两个人像用胶水粘住了似的，几乎一刻不分开。” 莫离抽回自己的手：“这样生活很不方便，我不觉得是个好主意。” “那这样呢？”素冬扳过他的身子，踮脚在莫离脸上轻轻一吻，“有什么感觉？” 莫离不由摸了摸自己脸颊：“你没擦嘴，油弄我脸上了。” “切……”素冬气馁，甩开莫离就回了自己房间。 所以自己依然要装作毫无感情的精英模样，跟莫离度过接下来的十二天吗？ 素冬思考良久，不得要领。 但她很确定自己既不想暴露异常的一面，又不想那么波澜不惊地与莫离相处。有没有更好的办法呢？素冬琢磨着。 “叮”，素冬的个人虚拟星脑发出提示音，这是有人找。 调出一看，是莫离。 “九点了，请上楼。” 好吧，到了交构时间，莫离要和自己完成今日份交构任务了。 第16章 都哪里学来的 72D，你爱我吗？…… 苍树的夜晚，喧嚣混乱。 阿祥匆匆走在街边，一直走到甜品店，拐进去买了两份三明治。 突然他的手表轻轻震动一下。阿祥若无其事走到一个僻静的街角，打开虚拟星脑。 一个阅后即焚的文件弹出。 【AT2今日行程】 素冬的今日行程，采自于阿祥的信息牌，上面清清楚楚罗列了素冬乘坐的交通器班次、走过的街道路线，以及在大商场对比失败被拒。 阿祥苦笑：“我这主人，不安分啊。” 星脑屏幕上，那份文件如烟花般散去，瞬间无影无踪。 一条加密信息随即弹出：“设法让她去疯人院。” 阿祥一凛，身子瞬间僵直，颤抖着手输入一个字—— “是” … 莫离住所，素冬趴在莫离身上，汗水粘住了二人乌黑的长发。 莫离望着顶上的镜子，素冬姣美的背影一览无遗。 “你又违反了交构原则。”莫离低声道。 素冬曲起膝盖，扣住莫离的长腿，轻轻地蹭着：“昨夜不也是这样吗？” 莫离想起楼下那张有违他本意的橙色沙发，有些许的无奈：“昨夜是意外，我不想有第二次。” 素冬嘿嘿笑道：“可你刚刚也很投入啊。” 莫离无言以对。 交构手册上没有提及的知识点，在他看来就是违反原则。可为什么素冬主动进攻时，莫离会隐隐觉得兴奋？ 压制住内心的一点点波澜，莫离又问：“你到底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素冬反问。 “你这些奇怪的姿势，是哪里学来的？你不是第一次执行繁衍任务吗？” 哪里学来的，当然是《蚀骨溺爱》里学来的。 素冬想起那书里千奇百怪的方法，忍不住还是想笑。她轻巧地滚落到莫离身边。手指在他身上轻轻划着圈，吹着气道：“或许是你的知识需要更新了。” 莫离并不觉得。 “我是修复师专业满分毕业，每一门课程考核都是学院第一，包括选修的精英繁衍管理学。” 言下之意，他在繁衍方面的知识量也远比素冬扎实。 素冬抿了抿嘴，不以为然。 莫离再厉害，他选修的也是“精英繁衍管理学”。他压根不知道庸众是如何交构繁衍的。 庸众的生活比精英丰富多了。 他们不仅有千变万化的交构方式，还有香浓的甜甜圈，还有…… 素冬突然紧紧拥住莫离：“72D，你爱我吗？” “嗯？”莫离疑心自己听错了。 爱？这是能用在人与人之间的吗？ 但素冬问得认真，搞得莫离有些不确定：“我……我只爱波依，人类不是只能爱自己的星球和星球政府吗？” 见素冬不说话，莫离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问：“难道庸众之间，可以相互爱慕吗？” 莫离被自己的想法惊到，不假思索又补了一句：“不，我不爱你。” 这句话说得坚定，瞬间把素冬的心听凉了。 按书里的描写，一方听到另一方说不爱自己，必定是要绝望哭泣寻死觅活的。但素冬没有，她只是有些失望，不由缓缓地转过身，背对着莫离，蜷缩了起来。 她想起了奇娜和卡尔文。 起码在用过致蜜之水后，他们是相爱的吧。 她其实也不知道什么是相爱，只是觉得，莫离怎么可以说不爱呢？书里但凡说不爱的那一个，都是会让对方伤心的。 静默。汗水和空气，似乎一同凝固了。 不知过了多久，莫离犹豫着、试探着，贴了过来。 第17章 冒进 素冬，你害怕吗 “AT2……”莫离声音低沉，似在幽远处传来。 但这磁性素冬不懂欣赏。莫离炙热的肌肤贴过来，素冬只有一个想法。这男人，离我远点。 她猛地将手肘往后一送，随即听到莫离一声低吼。 击中了。素冬得意地笑。 “为何攻击我！”莫离沉声问。声音中有痛苦，看来这一下受罪不小。 素冬起身，迅速穿上睡袍：“因为我乐意。” 系上腰带时，素冬又道：“我没用力。我要全力攻击，你怕是也要进修复院了。A级修复那种。” 这是事实。 “是因为我说不爱你吗？”莫离问。 倒也不笨。素冬扬眉。 莫离道：“你们五星军校难道没有教育你……” “精英守则我背得比你好，72D。”素冬打断他，不想听他又来热爱帝国那一套。 指指顶上的大镜子，素冬嫣然一笑，“攻击你，是因为你辜负了管理局的心意。这是卧室，不是军校。” 望着莫离似懂非懂的神情，素冬有些莫名的畅快。 “我确定你在生气。”莫离道。 “是吗？”素冬想了想，觉得自己没生气，“我要是生气，我还笑得出来吗？” 莫离也不知道。毕竟他没生过气。 … 第二天上班前，莫离给素冬做常规修复。 “如果不是你昨天无视规则，你的伤口应该已经恢复大半了。” 素冬的眼神却从莫离修复服的V领口溜了进去。这男人的胸口，好大一块淤青啊。 是自己干的。嘿嘿。 “你又在高兴什么？”莫离瞥她。 “有吗？”素冬否认。 莫离深深地盯她一眼：“我会向修复院申请给你做一次基因鉴定。” “为什么？” “我怀疑你混杂了庸众基因。” 素冬勃然变色，豁地站起，却见莫离下意识往后一躲。 这是被她袭击怕了啊。 素冬突然心中一动，觉得自己若当真翻脸，那真是坐实了自己情绪失控。 不行。 “不是说我有可能是交构引起的行为异常吗？”素冬说得轻描淡写，“你没向管理局提交行为异常鉴定申请？” 莫离摇摇头：“凭我的感觉，不太像。你并不依赖我。我更倾向是基因导致。另外，修复院是我的地盘。” 最后一句才是重点吧。 素冬想，这男人是要把自己当成研究对象吗？ 她深吸一口气：“倒也不必这么着急。等我有了孩子，自然是要基因检测的，要是我有庸众基因，也逃不过去。” 素冬故意说得不在意，却暗中紧张地盯着莫离。 莫离神情淡漠地收着仪器，不再说话。 片刻后，他收拾停当，出门前深深地望了素冬一眼。 这是什么意思？他是信了我的话，还是打算去申请检测？素冬不安地在客厅走了两圈，有点后悔没有一拳打晕这男人。 哦，后悔。我居然会后悔。 素冬冲回房间，狠狠地瞪着镜子里的自己，狠狠地将勋章绑上头发。 “AT2，素冬！”她对着镜子低吼，“你害怕吗？” 害怕。镜子里的素冬回答她。 世间最可怕之事，不是死亡，而是变成自己一直蔑视的那种人。比如庸众。 … B9无麻醉修复术失败，已被运送往圆满。修复台上空荡荡的。 莫离这才想起，自己其实不必这么早来上班。因为他的临时任务在昨天手术失败之时，已经完成了。 他如往常那样打开星脑，给这次失败的修复术写小结。 修复术的通联栏置顶一行，是术长空的指示：“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莫离像是想起了什么，调出B9的修复记录仔细查看。 “72D请求联线” 他向术长空发起单路联系请求。 术长空很快回复：“72D何事。” “B9修复术过程中出现细微异常脑电波。” 那一端似有沉吟，片刻后回复：“来我办公室。” 口令栏亮起，术长空向莫离开放了通行口令。 … 与术长空的第二次见面，就在星云山城堡。 办公室很古朴，四面皆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彰显着这个清瘦男人的智慧。 莫离行过礼，在术长空跟前挺立。 “我在长空院立过誓，这将是一次疯狂的试验。可惜，失败了。”术长空缓缓地道。 莫离略垂着眼眸：“等属下执行完繁衍任务，自愿领罚。” 术长空却沉声：“抬起眼睛，看着我。” 莫离迎上他的视线，不明所以。 术长空似在辨认着什么：“罪不在你。” 莫离却说得平静：“是属下冒进，无麻醉修复术的确只适合C级以下，属下不该违背先人留下的规俗。” “冒进……”术长空喃喃地重复，浅绿色眼珠闪烁不定，“多年没听过这个词了。” 第18章 以精英的名义 规则都是血淋淋的教训换…… 莫离不敢随便回话，他听不出术长空话中究竟有何内涵，是褒或是贬。 沉默片刻，术长空似乎是发现了莫离的不解，眼中闪烁的光芒终于幽暗，声音也变得愈加低沉：“我们波依帝国的科研，已经多年停滞不前，只因无人敢于冒进。” 所以术长空是在鼓励冒进吗？莫离有些不敢相信。 “所有的冒进，都会突破规则。”莫离道，“比如属下。属下是不合格的精英。” 术长空凝视他数秒：“违规也是我同意的。我也是不合格的长空吗？” 莫离一凛：“属下不敢。” “B9的细微异常脑电波，是怎么回事？”术长空问。 莫离正是因此而来。他将自己的星脑投在术长空书房的大屏上：“这是B9的大脑修复术脑电波追踪……” 他将其中一段放到最大：“为避免修复者过于痛苦，整个修复术过程中，我们用药物促其深度睡眠。但这一波段明显并非深度睡眠状态。” 术长空顿时意识到什么：“所以他修复过程中苏醒过？” 莫离却道：“我很确定他并未苏醒。” 术长空缓声道：“72D，这种情形可称之为十级疼痛导致的脑电波唤醒。” “脑电波唤醒？”莫离觉得自己的修复知识有了盲区。 术长空点点头：“在极为强烈的刺激下，精英的脑电波有可能出现异化反应。这也是为何只有C级之下的修复术才适用无麻醉修复。” 异化反应、脑电波唤醒、C级以下才适用……莫离顿时汗如雨下，难道自己无意间窥探到了什么秘密？ 术长空一直密切关注着莫离的神情。 莫离不会隐藏，他的汗珠出卖了他。术长空挑眉：“72D，你想到了什么？” “回术长空……”莫离艰难地启齿，但依然有条理。 “我想到了两件事。其一，为何我们的书籍里从来没有相关记载？其二，我怀疑自己无意间已经触发AT2的脑电波唤醒。” 术长空的瞳仁立即紧缩，浅绿眼珠变得像深夜的黑猫那样警觉和戒备。 “72D，接下来的对话，将是长空院与你的秘密交流，绝不可泄露半分，请你以精英的名义起誓。” 莫离只觉得周身的空气都已停滞，它们缓缓地鼓涨、如同千万个随时爆炸的小气泡，紧紧包围着他。 “以精英的名义起誓，72D效忠波依帝国、效忠长空院，发誓终身对此守口如瓶。” 术长空上前一步，枯瘦的手覆盖上莫离的手，冰冷而坚硬。 “72D，我先回答你第一个问题。”术长空声音嘶哑，“多年前，曾有顶级修复师如同你一样，尝试挑战无麻醉修复，为波依帝国保留战斗精英。但不幸触发脑电波唤醒。被修复者彻底沦为庸众。你该知道，精英若被发现沦为庸众，只有一个去处……” “疯人院……”莫离不寒而栗。 “我们的教科书，只写成功，不写失败。你当然不会知道。”术长空靠近一步，手上也愈发用力，死死地盯着莫离，“但规则就是那时候定下的。所有的规则，都是血淋淋的失败教训换来的。” 莫离听得毛骨悚然。 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只觉得那千万个小气泡都在轻轻啃噬着他的肌肤，让他身上起了一层疙瘩。 术长空猛然松开他的手，将他向后一推，眼中的犀利荡然无存，甚至嘴角还有一丝隐隐的笑意。 “可以谈谈第二个问题了。AT2，你的配偶，被唤醒了？” 莫离已经不知道自己坦陈这些是对是错。 AT2也会被扔进疯人院吗？ “是……是属下的怀疑，不确定。”他变得声弱了。 第19章 莫离的本意 这个星球有很多秘密 疯人院。这是个只有修复院的高层精英才知道的秘密。 如果说“圆满”是报废精英的去处，是一生荣耀的象征，那“疯人院”就是问题精英的去处，是一生的耻辱。 波依帝国的确有问题精英，比如那些成年后被发现有庸众基因的精英，他们会被秘密送往疯人院关押，直至他们死亡。 莫离知道疯人院的存在，但并不清楚疯人院为何只在极小范围内公开。 那天素冬冲进他房间、将他扣在床上之后，莫离疑心她体内有庸众的基因。素冬傲然宣称，若她真有庸众基因，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她会自投圆满。 其实莫离很想提醒她。不，你根本去不了圆满。 因为你不配享有这份荣耀。 你只会去疯人院，在那个永远不见天日之处，和一群肮脏的问题精英在一起，或混吃等死，或被拿来进行医学实验。 但莫离忍住了。这是秘密，哪怕素冬是他配偶，他也不能透露分毫。 眼下，他遵从内心的忠诚，向术长空揭发了素冬。 可转念间，他竟然开始怀疑自己，这样的揭发对吗？如果把素冬送进疯人院，是他的本意吗？ 莫离汗如雨下。 术长空浅绿的眼眸死死地盯住莫离。半晌，他道：“明白了。你可以提交鉴定申请，如果鉴定结果证明AT2脑电波被唤醒，院长会送她去疯人院。” “属下……属下只是怀疑。”莫离急着辩解，“毕竟她修复过程中的脑电波并无异常，或许……也可能AT2是交构引起的行为异常。” 术长空转过身，冷笑：“最简单的判断就是她对你有无依赖。以你的级别，怎能用‘或许’或‘可能’？” 情急之下，莫离的脑子突然变利索，语言也流畅了：“属下第一次执行繁衍任务，没有经验，对于依赖性的判断尚不成熟。容属下再观察几天。” 静默。让莫离心脏停跳的静默。 术长空没有回转，只留给莫离一个背影。 隔了良久，术长空才道：“那就容你再观察几天。” “谢术长空。” … 一直到坐进专用交通器，舱门关上，只剩了莫离一人。他终于闭上眼睛，一身的冷汗涔涔而下。 为什么最后用了一个“谢”字？莫离问自己。 为什么面对术长空的追问，感觉到了陌生的惊惧？莫离又问自己。 一个可怕的念头，怎么都压不下去。他似乎被AT2同化了，这是怎么回事？ 莫离很确定自己没有经历修复术，不可能脑电波唤醒；也很确定自己每一次的基因检测，都是毫无疑问的精英，他不可能拥有庸众的情绪。 到底是怎么了？莫离的手握成拳头，却又放开，反复数次，终于长长地低吼了一声。 … 贝尔街区，素冬正明媚地走在大街上。 阳光照在她身上，在地上投射出一个修长的影子。素冬追着那影子，影子却永远和她跑得一样快。 素冬咯咯地笑着，撑开手里的伞，地上的影子顿时被伞吞掉了一半。 “我踩不到你，让伞踩你。”素冬自言自语。 “素冬，大晴天怎么还打伞呢？求雨啊？”奇娜在街角喊她。 素冬挪开伞一看，奇娜手里拎着一个袋子，站在屋外，像是刚从外边回来。 第20章 作客 帝国第一精度的手指 “奇娜！”素冬大声喊着。 猛地，她心中一凛。自己怎么如此轻易就喊了奇娜的名字。奇娜应该是9M77啊。 但奇娜似乎没有发现，素冬便也假装若无其事，紧赶几步跑了过去。 “我来还雨伞。”素冬晃晃手里的伞。 奇娜笑了：“干嘛这么着急呢。不过见到你好高兴。” 素冬见奇娜要开门，下意识伸出手：“我帮你拿袋子。” 没想到奇娜嫣然一笑：“没事。” 她按响门铃，下一秒，卡尔文已从屋里跑出来：“哦，亲爱的，回来啦。”二人甜蜜的互吻，卡尔文顺手就接过了奇娜手里的袋子，还宠溺地说了声“辛苦了”。 顿时把素冬看呆了。 奇娜没有提任何要求，也没有下任何指令，卡尔文就替她拎袋子。素冬想起《蚀骨溺爱》里的场景，男主和女主就是这样相爱，他们舍不得让对方伤心，舍不得让对方吃苦，都想为对方承担更多。 这就是爱情吧？ 72D那男人没说错，他果然不爱我。素冬暗想。 不过我也不爱他。他这两天回来都显得挺疲惫，我倒也觉得这是应该的，甚至交构时，他还是应该跟第一次表现一样好。 素冬心里乱七八糟地想着，觉得自己有点找到了爱情的端倪。 “嗨，你在想什么呢？”奇娜的手闲了，伸出五指到素冬眼前晃动，“想你配偶了吗？” 刹那间，被说中心事的素冬慌乱起来。 辩解也不是，不辩解也不是。 她果然是在想72D那个男人，可并不是奇娜以为的那种“想”。 “是思考。”素冬讷讷地解释了一句。 奇娜嘿嘿地就笑了，用后背推开院门：“素冬，欢迎你来我家作客。” 素冬已经望见了门口的木牌，13H。这是卡尔文的住所，可奇娜却毫无芥蒂地称之为“我家”。 卡尔文也笑得如同阳光般明朗：“嗨，虽然我知道现在我们……有点不一样，但我还是很真诚地邀请素冬进来作客呢。” 讲真，素冬还真想知道卡尔文家的沙发是什么样的。 “可以吗？”素冬笑着，捂住砰砰直跳的小心脏。 正要走进院子，一声喝止从身后传来。 “AT2！” 竟然是莫离。 莫离冷冷地望着素冬。这个女人，已经发展到每天都要去邻居家“串门”了吗？ “72D，莫离！”卡尔文已经惊喜地呼出声。 莫离向卡尔文微微颔首：“13H，原来你住这里。” 卡尔文热情地向奇娜介绍：“这位是我们修复院最顶尖的修复师之一。” 又向莫离介绍：“我的繁衍配偶……哦，虽然应该这么说，但好生硬，原谅我换个说法，我亲爱的——奇娜。” 奇娜可能是头一次结识卡尔文的同事，惊喜地望着莫离，伸出右手：“很高兴认识你，莫离。” 莫离礼貌地与她握了握手，却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兴趣。 “亲爱的，莫离比你还厉害吗？”奇娜小声问着卡尔文。 卡尔文搂着奇娜的肩，笑道：“当然，72D可是未来的院长人选。” 不知为何，素冬也觉得有些兴奋，好像莫离的优秀也让她与有荣焉。 “72D，莫离。我的……繁衍配偶。”素冬大声道。 莫离皱起了眉，这女人虽然说的是实话。可是，有必要对这两个喝了致蜜之水的人说这么多吗？ 是的，莫离一眼就看出来，眼前这一对配偶喝了致蜜之水。 他们的眼神、表情、奇怪的氛围，都是喝了致蜜之水之后的症状。 奇娜却更高兴了，双手合什在胸前：“太好了，那就请莫离也一同前来作客吧！” “作客？”莫离不解。 素冬已经牵住他的手：“我正打算去奇娜家作客，你来得正好，那就一起吧。” 莫离刚要拒绝，卡尔文已经伸手发出邀请：“居然不知道咱俩住得这么近，奇娜订了最好的食材，咱们有口福了，一起来吧？” 不容莫离拒绝，素冬手上已经用力，死死地捏住莫离的手指。 这女人！是想毁掉他帝国第一精度的手指吗？ 莫离冷眼望向素冬，却发现素冬一脸威胁模样盯着自己。 不就是作客嘛。保住手指比较重要。莫离给她一个白眼，和大家一起进了屋。 第21章 精英的脆弱 奇娜你真是好人 卡尔文家的沙发是浅米色，不甚热烈，但比莫离家之前的金属浅灰还是要稍稍温暖一些。沙发上还扔着两个几何图案的靠垫，顿时让空间变得生动起来。 素冬抱过一个靠垫捏了捏，很柔软，像莫离卧室的“云朵”那样柔软。 “这是管理局配的吗？”素冬问。又想，这个不错呀，怎么管理局没给莫离家也配上呢？ 奇娜却笑：“是我在星路上订的呀。” 素冬：“……” 原来无聊的不止是管理局，还有喝了致蜜之水的精英。居然会在星路上订这些。 星路就是庞珀星系的通讯网络，素冬的日常必须品也都是在星路上订，比如之前她想拿来换甜甜圈的外套，就是星路上挑选确认，事务局就自然会派送上门。 但这靠垫属于必须品吗？素冬不太明白。 她在圣迈街区的住所，所有用具都是入住时就配备好的，素冬没有添过半件。 专注打仗的人，果然是无知的吗？素冬想到莫离曾说自己在科研方面的确无知，不由转头去望莫离。却见莫离正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 呵，只要一看到莫离这副欠揍的表情，素冬就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无知了。 我打仗厉害就行了。我三十七战全无败绩，我有必要知道那么多有的没的吗？ 素冬的手指随意地掠过发梢，拂过绑住长发的帝国勋章，懒懒地道：“倒没想到星路上还有这些东西。我常年都在战舰上，看得少，也不擅长。” 奇娜和卡尔文倚着窗台挨在一起。精英的屋子明显就没想过招待客人，偌大的客厅只有一张沙发，被素冬和莫离坐了，两位主人也就只能倚在窗台上。 好在他们本来就时时粘在一起，卡尔文又紧紧揽着奇娜，倒也不显得挤。 奇娜安慰素冬：“你是保卫国家的战士，不像我们一直在家住呢，自然就想把家里布置得更舒适些。” 这安慰有效。 素冬终于脸色转晴：“战舰上住惯了，偶尔回家已经感觉很舒适……” “感谢帝国政府安排这么妥当，才能让我们全无后顾之忧地报效帝国。”一直没说话的莫离突然插嘴。 “是呢！”卡尔文热情极了，又宠溺地望一眼奇娜，“感谢帝国政府为我匹配了奇娜，这辈子我最爱的女人。” 奇娜仰起头，甜蜜地与他对视，又小鸟依人地靠在他肩头。 不知为何，素冬的心猛地一抽。 奇娜甜蜜的眼神中，分明有一丝淡淡的忧伤。 她是在恐惧啊。无论现在有多甜蜜，等交构期结束，致蜜之水失效，这甜蜜都将荡然无存。 卡尔文所说的“此生最爱”，也不过是有着严格期限的“此生”罢了。 一想到这个，素冬对奇娜生出了同情。 见奇娜从卡尔文怀中站起，拿着一大包食材想进厨房，素冬也豁然站起：“奇娜，我跟你一起。” 莫离惊讶地望着她：“你？” 这女人找个勋章都能一拳打散沙发，要是下厨着急了，会把厨房都拆了吧。 幸好不是在我家。莫离暗暗庆幸。 … 素冬的确毫无下厨经验，但好在，奇娜也无。 看着奇娜手忙脚乱，素冬下定决心：袖手旁观，绝不添乱。 但好奇是真好奇。素冬看着奇娜摊开的一堆堆陌生玩意儿，问：“这也是星路上订的吗？” 奇娜却笑道：“精英吃例餐就好了，这些都是我去庸众商店买的。” “你有货币？”素冬惊讶。她只知道货币的存在，却从没见过货币是什么样。那天小贞妈妈买甜甜圈，也没有给实物货币，而是刷了一下信息牌。 那天素冬没敢刷阿祥的信息牌，怕又给秩序员抓住。所以才脱了外套，想用外套去换。 可是，奇娜也没有信息牌，她为什么能去庸众商店买东西？ 见素冬惊讶地望着自己，奇娜眨眨眼：“我怎么会有货币，当然没有。” “那你怎么能买庸众商店的东西。” 奇娜望了望客厅，压低声音：“你别跟你配偶说，卡尔文也不知道。我们街区每天清晨来收垃圾的侍工，她愿意帮忙。” “帮忙换货币吗？”素冬问。 “也不是。我拿东西给她，她折算货币，然后去商店买好给我。” 素冬心中一动，指着食材问：“这些你用多少东西换的？” “两件外套，一双鞋。” 这好像不对啊。素冬记得上次她想用外套换甜甜圈，店员说，她一件外套能换一百个甜甜圈了。现在奇娜铺开的这些食材，几颗蔬菜，一块牛肉，几个面包和三明治模样的东西。 虽然素冬从来没买过东西，但她计算能力十分强。这一堆食材怎么也抵不上一百个甜甜圈，何至于要花两件外套和一双鞋去换。 心念一动，素冬又问：“那你换过甜甜圈吗？” 奇娜顿时眼睛都亮了：“换过啊，甜甜圈好好吃！我一条裙子换了五个甜甜圈呢！卡尔文也说好吃。” 得。素冬当即心里就清楚了。 庸众果然诡计多端，这是坑了奇娜啊。 “奇娜，你……” “嗯？” 奇娜亮晶晶的眼睛看了过来，如蓝宝石一般纯净美丽。 素冬立刻后悔了，为什么要戳穿奇娜短暂的美好呢？反正不久之后，只要奇娜怀上孩子，她就会回归精英的生活，再也不会跟这些乱七八糟的庸众发生联系。 而且奇娜要是问：素冬你怎么知道一件外套能换一百个甜甜圈？ 怎么回答？ 素冬暗暗叹口气，脸上却绽开笑颜：“奇娜你真是好人。” “你也是。”奇娜甜甜地笑。 素冬看似笑着，心里却翻腾。她第一次感受到了精英的脆弱。 在一切都是完美分配的世界里，精英们像是摊开的书，让人一览无遗。不会权衡，不懂保留。 “奇娜，你和卡尔文在一起多久了？”素冬问。她想知道奇娜还要被庸众骗多久。 “二十天。”奇娜的眼中突然又显出了熟悉的忧伤。 素冬终于知道她的忧伤为何而来，按管理局的规定，她和卡尔文在一起还只有最后五天。为期二十五天的交构期结束后，奇娜会进行身体检测。若受孕成功，则进入繁衍期；若受孕失败，一个月管理局会为她另行匹配配偶。 也就是说，无论如何，五天后，奇娜都将与卡尔文告别，从此变成毫无关系的两个编号。 虽然奇娜最多还会被骗五天，可素冬却高兴不起来。 … 虽然奇娜的厨艺乱七八糟，但她居然成功地搞出了一顿看上去还不错的午餐。 卡尔文叉了一块牛肉，细细嚼了几下，面露陶醉之色：“亲爱的，你真棒！” “是吗？我还担心做坏了。”奇娜兴奋地对素冬道，“素冬，你也尝尝，我第一次做这个。我跟你说，自己做的餐食，比例餐好吃呢。” 素冬的确也饿了，小小地切了一块放进嘴里…… 嗯？这是奇娜打翻了调料瓶吗？确定卡尔文的味觉还正常吗？ 素冬皱起眉头，悄悄望向莫离。却发现莫离也正望着她。 二人视线在空中相交，眼神里都同一句话：这还不如例餐啊！ 第22章 窗台 非要挤着坐吗 从奇娜家告别，才走到街上，莫离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你很需要友谊吗？”莫离问素冬。 素冬扬眉：“我不需要，但奇娜需要。” “你是在照顾别人的感受？”莫离不由放缓了脚步，直视着她。 别说精英只按规则行事，不按他人感受行事，就素冬第二天就把莫离扑倒在沙发上的表现，她也不像是个会照顾别人感受的人啊？ 莫离看这女人，真是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对劲。 素冬看这个男人，也是怎么看怎么觉得没劲。 她根本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轻轻一哼，瞥了莫离一眼，突然跨出一大步，猛猛地踩在莫离影子上：“我从不照顾别人感受！” 这幼稚的动作让莫离摸不着头脑，又觉得有点好笑。 正在院子里忙碌的阿祥看见两个人一起回家，十分意外，立刻从院子追到屋里。 “两位主人午餐用过了吗？”阿祥问。 素冬一眼就望见了餐桌上的午餐，又是有例餐有加餐的一天。 “我是吃饱了……”她望向莫离。 “我没吃饱。”莫离在餐桌前坐下。餐桌面板自动控温，午餐还是热的。 阿祥也不敢多问，见莫离已经开吃，便自动退到了客厅角落。 素冬在莫离对面坐下，单手托着腮，问：“明明很不好吃，为什么卡尔文吃得那么开心？” 莫离瞥她一眼：“庆幸我们不需要用致蜜之水，看来那水会导致味觉尽失。” “你在讽刺？”素冬道。 “我没有。”莫离淡淡地反驳。 “你明知道致蜜之水不会影响味觉，是卡尔文被爱情冲昏了头脑而已。” 莫离头都没抬：“没错。幸好他还有五天就要结束交构期了。” 素冬倒吸一口凉气：“你怎么知道？卡尔文告诉你的？” 莫离吃完，优雅地擦嘴，然后抬起眼睛，眼眸中竟有挑衅的意味：“你在战舰上呆久了，不知道人间的悄悄话该用什么音量了吧。” 这是自己和奇娜在厨房里说悄悄话，被他听到了？ 素冬顿时皱眉：“你还听到什么了？” “该听到的，自然都听到了。” 所以今天的食材都来自庸众商店，他也听到了？素冬有些慌张，奇娜让侍工带东西，这是违反精英和侍工的交流规定的。 “那卡尔文呢？他也听到了？”素冬又问。 莫离倒也坦诚：“他虽然编号比我靠前，却只是胜在资历，论技能值比不过我。修复师除了双手的稳定，还有双耳双眼的捕捉精度。” 很好，素冬听出了这个男人的骄傲。 这么说，卡尔文是没听到了。不知怎的，素冬觉得安心了些，这样在余下的五天里，奇娜在卡尔文眼里依然是完美的。 “72D，你会不会……”一开口，素冬看到了客厅一角的阿祥。 这话不能让阿祥听到。素冬伸手就去拉莫离…… “做什么？”莫离一躲，警觉地望着素冬。 这男人被素冬强过之后，这是作下病根了啊。 素冬倒也不恼，起身走向莫离，拉住他的手：“进我房间，给你看个东西。” 莫离的战斗力根本不是素冬的对手，素冬真想擒他，他哪里躲得了。 又见素冬不时向客厅一角的阿祥瞄，莫离心中一动，隐约感觉到素冬是在回避阿祥。 乖乖地跟着素冬进到房间，素冬反手就锁上门。 莫离趁她锁门的功夫，立刻就站得远远的。素冬哭笑不得：“我会吃了你吗？” “有话说话。”莫离站在窗前。 客房的窗外也是花园，莫离站在阳光中，宛若剪影，看不清神情，但能听到语气中的故意克制。 不知怎的，素冬就想起奇娜和卡尔文坐在窗前的情形。 见素冬沉默不语，莫离又道：“你没什么东西要给我看，你是不想让阿祥听到我们说话，对不对？” 这个男人终究是聪明的。 虽然他机械，但他机械得很细致。 素冬点点头，缓缓走到他身边，在窗台上坐下。像奇娜那样。 “你会去举报奇娜吗？”素冬问。 她仰起脸，黑色眼眸期待地望着莫离。 这眼神顿时刺痛了莫离。数小时前，他刚刚举报了眼前这个女人。而她却浑然不知。 她居然还在担心自己会不会举报奇娜。 “举报她什么？”莫离刻意回避答案。 素冬却察觉不了莫离的用意。她还是那样期待又担忧地看着莫离。 素冬知道自己现在和纯粹的精英不一样，但莫离还是那个没有迂回、没有试探，只会有一说一的高级精英啊。 “奇娜今天的食材……” “不是星路上订的吗？” 素冬呆住了。莫离在说什么？他刚刚不是还说，他听力超强，厨房的悄悄话全都听到了吗？ 难道他没听全？ 看莫离的神情，又不似作伪。而且他懂得什么叫作伪吗？就连奇娜那样暂时恢复了庸众本性的精英，都天真得完全不会作伪呢。 素冬松了一口气：“对，星路上订的！”她绽开笑颜。 “所以还有什么话要说吗？”莫离问。 这是要走的架势。但这样的阳光，这样的窗台，这男人真的确定就这么走人吗？ 素冬伸手，一把拉下他：“来，试试窗台坐得舒不舒服。” 莫离猝不及防，连躲闪的动作都没来得及做，已经被迫和素冬一起坐在窗台上。而且挤得很近。 阳台照在他们背上，暖暖的，似能舒张一切。 良久，莫离低声问：“AT2，你房间……有椅子的。” 素冬笑道：“我也想在星路上订靠垫，奇娜家的靠垫特别舒服。” “AT2，你能对我说实话吗？你是不是和奇娜一样？” 素冬心中一动，莫离问得前所未有的温柔，是阳光温暖了他吗？ “不一样。我不是庸众。”素冬低声道。 “AT2，你是。你现在的表现，是彻头彻尾的庸众。奇娜只是服用了致蜜之水，短暂表现出庸众的特质，很快就会恢复原样。可你不是……” “你真这么认为吗？”素冬学着奇娜的模样，将脑袋靠在莫离的肩膀上。 这个男人啊，就算觉得自己疑似庸众，就算嘴上天天喊着要去揭发自己，自己不还是好好的吗？ “你觉得我是庸众，就去揭发我啊。”素冬揶揄他。 “我已经……揭发了！” 素冬脸上的笑容顿时呆住了。 第23章 乌瞳池 滚吧，我要工作了 素冬以为这男人嘴硬心软。 呵，错了。精英哪有什么嘴硬心软，这男人从里到外、从上到下、都是坚硬的。 素冬一把推开他，低吼：“我和庸众不一样！” “比如呢？” “我不贪婪、不算计、不懒惰……”素冬像一头怒发冲冠的小兽，恨恨地揪住莫离的衣襟，“而且我也没爱上你！” “但你很容易激动。”莫离低声。手掌轻轻盖上素冬的手，“我必须尽我的职责。” 素冬猛地甩开他的手，正要继续进攻，可一抬眼，却望见院子里阿祥正一脸惊恐望着他。 不拉窗帘的噩梦！ 素冬顿时吼人的心也没了，揍人的心也颓了，哗一下拉上了窗帘。 窗帘合缝的最后一刻，莫离望见了花院里的阿祥。 感恩这个叫阿祥的侍工，莫离第一次记住了侍工的名字。要打起来，他真打不过素冬。 房间内昏暗下来，素冬体内那份属于精英独有的冷静，终于在这昏暗中回来了。 是啊，莫离又有什么错呢？ 他是72D，是精英修复师。精英的职责就是忠于帝国、恪尽己责、严守规训。揭发庸众当然是精英应当严守的规训之一。 哪怕他揭发的是我。 “你做得没错。既然如此，我申请提前结束任务吧。”素冬淡然道。 莫离有些紧张起来：“我……没这个意思。” 素冬瞥他：“不管你是什么意思，我都必须离开。我不想在你面前被带走。” 莫离顿时脸色白了：“也不至于，没这么严重的……”他比素冬高了大半个头，急得双手扳住了素冬的肩，语气也不似平常那般机械冷静，变得急切起来。 “我不管严不严重。只要你揭发了，我就只有一个结局。不过我不怕，我有帝国勋章，哪怕圆满，我也是荣耀的。”素冬仰起骄傲的小脸，犀利地盯着莫离。 奇怪，这男人怎么神情似有痛楚？ 他又不是庸众，他痛楚个鬼啊。 “不过我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基因没问题的。”哪怕现在她疑似庸众，她也依然为自己的精英基因而骄傲。 莫离望着她，知道她聪明，早晚会发现自己的异常，早晚会好奇其中的缘由。 莫离低声道：“无麻醉修复只适用于C级以下修复术，剧烈疼痛导致脑电波唤醒，所以……” “脑电波唤醒？” 素冬想起在修复台上、痛到顶点时，她眼前出现的那道白光。 “不对！”素冬突然道。 “哪里不对？” “为什么叫唤醒。难道是我体内有睡眠的庸众基因？” 莫离一惊，突然觉得素冬的质问有道理。 只有体内本身存在庸众基因，才称得上是“唤醒”。可他们都是天生的精英，正是因为没有庸众基因才称得上是高等人生。 难道素冬不是天生的精英？ 莫离突然眼睛一亮，抓住素冬的手：“你不要走。我有办法让他们不会带走你！” 素冬疑惑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觉得他大概可能也疯了。 … 乌瞳池在波依帝国首府的北端，从星空往下俯瞰，四面山丘环抱着一汪湖水，像极了美丽的眼睛。 又因湖中央有一小岛，上面盖着黑色的城堡，被起名“乌瞳池”。 乌瞳池是历任神长空的居所，也是帝国最高权利机构——长空院的所在地。 城堡某宫殿中，有一张圆型的大床，几缕重幔从高高的穹顶上垂落，稍稍遮住大床上翻滚的人影。 稍顷，一张纯白色兽皮从大床上滑落，蜷堆在床前。 一个年轻的男人被踢下床。 “去捡上来。”床上的女人一边下着命令，一边咯咯娇笑着，和另一个年轻男人起伏纠缠。 “叮铃铃。”一阵清脆的银铃声响起。 另一个男人也被踢了下来。 “滚吧，我要工作了。”那女人刚刚还娇俏如黄莺出谷的声音，瞬间变得低沉冷漠。 那个捡兽皮的男人还没来得及爬上床，就被勒令“停业”。但他没有露出丝毫的不悦，和另一个被踢下床的男人一起，匍匐着后退，隐入床后的门中，消失不见。 女人翻身下床，披上了衣服。 她身材姣好修长，皮肤白晳，一双眼睛柔媚婉转，仔细看，眼角看得出岁月的痕迹。她似乎是已经进入工作状态，扬手点开一个虚拟悬浮屏，上面有很多曲线与数据，密密麻麻。 她一边扣着袍扣，一边仔细看着那些数据：“古奈斯星球还有几个区没攻下来？” 悬浮屏那边的助手道：“回神长空，还有最后两个战区。战长空下了死命令，十天之内必须获得最后胜利。” 这女人就是波依星球帝国的最高领袖，长空院首席——神长空。 她细长的媚眼悄然流转，点开了屏上另一组数据：“这是筑长空呈上的资料？” “是，该星球已探明各类能源储存量是古奈斯星球的两倍之多，筑长空已将其拟定为波依星际战队的下一个征服目标。” “牧歌星球……”神长空喃喃地念着，“名字不错，就它吧。” … 十五分钟后，乌瞳池城堡的长空院议政堂里，七位长空终于齐聚。 他们各自身着黑色长空服，只是黑袍子上各有一条颜色各异的绶带，区别着每位长空的身份。 神长空一头乌黑的卷发衬托着她雪白的脸庞，在一众男人中竟然显出“娇艳与冷漠并存的独特气质。与先前在宫殿里的妩媚模样判若两人。 这是每三天一次的长空院实会，相传一百多年的规矩，除了星球毁灭，这规矩都不能破。除了这三天一次的实会之外，他们有时就直接通过全息远程会议相互召唤，各自在自己城堡的特殊会议室就可以参会。 见人到齐，年纪最长的执长空开始按部就班走流程。 “实会第一项议题：古奈斯星球的战况问题，由战长空汇报。” 几个长空开始分别汇报自己份内的工作，以及下一步的目标。 术长空坐在离神长空最远的角落里，冷眼旁观。但战长空不可能轻易放过他。 “所有部门的工作都可喜可贺，只有术长空……是不知道汇报什么好呢，还是不知道汇报什么好呢？” 负责经济和货币的度长空顿时听懂了，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第24章 凌迟 B9死在冒险精神之下 战长空的发言极具侮辱性，在座的诸位长空都听懂了，但都假装不知，只有年轻的度长空没忍住。 显然度长空察觉到了不妥，立即敛容，对术长空道：“抱歉。” 又转向执长空：“还是请执长空继续吧。” 执长空冷眼望着战长空，似乎对他的挑衅也略有不满：“三大军校毕业季已到，这期学员素质很高，战略局一定可以挑选到合适的人才补充。” 战长空却大声道：“刚毕业的指挥官能顶什么用？B9是我们精心培养多年，在几十场星际征战中历练出来的人才。就这么被术长空的疯狂决定给毁了！” 术长空终于冷冷地开口：“B9的无麻醉修复是我同意的，我承担责任，请神长空处置。” 神长空仰起头，瀑布般的卷发随着她的动作微微甩动，让压抑的气氛有了一点点松动。 她仰望大屏，深黑如渊的星空里，一颗颗色彩各异的星球以肉眼几乎不可辨的速度极缓的移动着。她的目光停留在牧歌星球上。 “浩瀚星空，我们波依星球征服的不过是庞珀星系的一角，若放眼整个宇宙，波依星球更是渺小如烟。古奈斯星球攻下后，帝国必须移民五万人前往开荒。牧歌星球比古奈斯星球更大、资源更丰富，当务之急，我们必须促进生育，无论是庸众还是精英，都要加快繁衍。否则即使攻下牧歌星球，我们也拿不出几万人去开荒。所以……” 神长空乌黑的眼睛凝视术长空：“每一个精英都很珍贵，当前状态下，不适合冒险式科研。” 术长空永远那样镇定：“那么是否应该考虑暂停对外扩张？” 度长空吃惊地看着他。度长空虽然是长空院资历最浅的一位，却也已经入院七八年，参加了这么多次议政会，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建议。 这建议不是大胆，根本就是公然和长空院作对！ 度长空好心道：“星际之战，素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谁敢第一个停止扩张，谁就会率先灭亡。术长空，你该知道的啊。” 术长空道：“科技的进步，一定是建立在冒险和探索精神之上。星球的扩张必须与科技的发展同步，如果需要放弃科研精神来成就星球地域扩张，恕我不能苟同。” 诸长空皆脸色凝重，死死地盯住术长空。 这话大逆不道。 战长空哈哈大笑：“一派胡言。明明是领导不力、科研无能，就推说什么冒险精神。” 筑长空也皱眉：“术长空，B9的确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死在所谓的冒险精神下，实在不值。失败就必须付出代价，多说无益啊。” “够了！”神长空低喝，狭长妩媚的眼睛此刻变得冰冷而不可捉摸。 诸长空顿时噤声，齐齐看向神长空。 神长空环顾诸长空：“科研失职不该寻找理由，但科研也的确需要耐心。再给术长空一年时间，如果一年内不能在精英人精无性繁衍上取得重大突破，术长空则被剥夺接班人选择权。” 一直平静无波的术长空终于身子微微颤了一下。 失去接班人选择权，则意味着自己坚持的理念和梦想，从此将失去延续发展的可能性。如果说直接罢免是砍头，那剥夺接班人选择权就是凌迟。 “大家表决。”神长空威严地说。 每个长空都按动了扶上的表决器，但没人知道他们按动的是哪个。 数秒后，大屏跳出结果。 字体硕大、结果扎心。 “赞成6，反对1” 毋庸置疑，反对的一票是术长空自己投的。也就是说，所有长空都投了赞成票。 术长空浅绿色的瞳仁隐隐蒙上了一层灰雾，只有挺直的脊背还依然如初。 … 素冬原本已经打算收拾行李走人，但莫离再三保证，他有办法让素冬不会立刻被带走。素冬暂时信了他的邪，决定再留几天看看情况。 如果莫离说话不算话，起码也可以在被带走前揍他一顿。素冬是这么想的。 一下午她都在窗前的椅子上半躺着，认真学习庸众交构知识。《蚀骨溺爱》已经看了一大半，庸众的爱情折腾而古怪，既有美好，也有背叛，看得素冬有些摸不着头脑。 但交构技巧的确让她面红耳赤。 看到澎湃处，素冬还会不由自主站起身，去客厅走一圈，看看莫离在干嘛。 这男人虽然冷血无情，但身材真的很好。 莫离一下午都在客厅调试他的修复台，弯腰背对着素冬，臀部饱满而结实。若不是这男人揭发了自己，素冬真想把他扑倒在修复台上。 一直到傍晚，素冬才发现阿祥不见了。 又一次走出房间时，莫离还是保持着那个让人想犯罪的姿势。素冬有些怀疑他是不是故意的，走过去就在他臀部重重一击。 莫离猝不及防，赶紧伸手一撑，才避免了被击倒在修复台上的厄运。 “你是想和我说话，还是想和我的臀部说话？有必要总是袭击我吗？”莫离认真地问。 我想和你说话，然后和你的臀部发生一些不可告人的关系。素冬心想。但她扬扬眉，还是没把不可告人的想法说出来。 “阿祥呢？”素冬问。 “退了。他本来就是我执行双任务临时申请的，任务结束，他也不用来了。” 但素冬知道，怕是下午阿祥在院子里惊恐的眼神提醒了莫离。莫离不喜欢家里有个庸众在窥视生活的感觉。 一时间，素冬竟然有些怅然若失。 虽然只和阿祥相处了三天，但阿祥让她了解了很多庸众的生活。而且……阿祥的加餐多好吃啊。 “以后我们只能吃管理局的例餐了。”素冬道。 莫离转过身，靠在修复台上，抱臂望着素冬：“我觉得，我们应该改变一下生活方式。” “嗯？” “就算你脑电波被唤醒，有了一定庸众的表现，但我们应该尽力修正，而不是纵容这些庸众的特性影响你的行为。” 好像有些道理。 “戒掉加餐。不和庸众接触，这是第一步。” 素冬想了想，觉得这提议也有道理。点头：“可以，我答应你。” “和奇娜和卡尔文保持距离，不得模仿他们的行为。” 素冬又想了想，觉得这提议虽然也有道理，但自己不见得能做到。毕竟就像刚刚击打莫离的臀部那种事，完全就是一时冲动。 她很难控制自己的一时冲动。 “一般可以，我不能全部答应。” 莫离蹙眉：“你这回答我听不懂。” 素冬耸肩，不以为然道：“意思就是，就算答应了你，我也未必做得到。所以还需要我答应吗？” 莫离倒吸一口凉气。这女人很难沟通啊。 第25章 虎姑婆 生下来，奉献给帝国吗…… 让人意外的是，素冬的晚餐并没有因为阿祥的离去而变得索然无味。 奇娜热情地送来了新宝贝——甜甜圈！ “午间你问我有没有换过甜甜圈，我猜想你应该爱吃，就给送过来。” 奇娜笑得甜甜的，满眼的柔光，或者是因为卡尔文牵着她的手，奇娜的金发都蒙上了幸福的夕阳。 送走奇娜，素冬有些得意：“幸好我没跟你保证什么，我不找奇娜，奇娜也会来找我的。” 莫离深深望她一眼：“这东西很不健康，对我们没好处。” “是吗？”素冬略愣了数秒，终于还是敌不过纸袋里诱人的香味，“可是这个甜甜圈很好吃，也不是经常吃，不会有事的。” 这可是容不得自己有丁点儿瑕疵的AT2啊，她为了保持完美的战斗力，甚至不惜忍受无麻醉修复。现在却被垃圾食品轻易诱惑。 莫离忍住将那花里胡哨的甜甜圈扔进垃圾处理机的冲动，沉声道：“你吃吧，我不爱吃。” 他已经等不到明天，他打算等下就回房，用单路联系术长空，想办法把素冬留下来。 虽然她爱吃甜甜圈，但她也不该进疯人院啊。 … 夜幕悄悄笼罩苍树，街道上的路灯次第亮起，一个胖胖的老妇人坐在街边，悠闲地往嘴里扔糖果。 调戏素冬的四个小混混鼻青脸肿，在不远处挤来挤去，却不敢上前。 “怎么，我会吃了你们？”老妇人浑浊的眼珠轻蔑地看了看他们。 四个年轻人立即腿一软，连滚带爬地来到老妇人跟前。他们嘴里大呼小叫：“虎姑婆饶命啊！”一边已是捣蒜似地磕头。 “你们的贱命我还看不上。”虎姑婆拍了拍手，又往衣服上擦了擦，问，“那丫头有没有去三号街治安队举报你们？” “没有。但……但我们已经自首了。” “报告虎姑婆，秩序员把我们登记了，我们会被流放到古奈斯星球去。” “我们一定会好好做人。” 虎姑婆冷笑一声：“敢在我地盘对姑娘家无礼，流放是便宜你们了。滚吧。” 四个年轻人连滚带爬而来，又连滚带爬而去。 终于爬过拐角，四人瘫软在地上，一个个抚胸喘气。 “那小贼婆娘看上去一团水，一碰像是一坨铁，操淡的。苍树有一个虎姑婆已经没日子过，哪来一个小姑婆？” “贼婆娘怎么一个比一个厉害？” “走了也好。咱们去古奈斯星球，绝逼独霸一方，再也不要受这些鸟人的气。” “对，还是去古奈斯星球，在波依星球咱们庸众已经低人一等，犯过事还得在庸众里当最低层，受够这鸟气。” 四个小混混倚墙角坐着，肿成两条缝的眼睛里发出蠢蠢欲动的光芒。 远处的虎姑婆还是那样在街边坐成一堆，时不时丢一颗糖果到嘴里，街角来往的人见到她，都会微微颔首，表示敬意。 不多时，阿祥走了过来。虎姑婆见到他，终于缓缓地站起，转身向街角边的屋子里走去。 阿祥一声不吭，默默地跟上。 屋子里虽然开着灯，但也昏暗，角落里有一个陈旧的控制台，闪烁着幽幽的按钮灯。虎姑婆倚在控制台上，一反在外面慈祥的模样，变得神情严肃。 “情况不妙。”虎姑婆道。 阿祥也与白天的模样判若两人，瘦小的身子却挺得笔直，脸上倒是依旧带着平和。即便是听到虎姑婆说情况不妙，他也依旧那么平静。 “情况从来没有妙过，只是变得更紧迫了。”阿祥淡淡地道。 虎姑婆居然神情一紧，沉声道：“是，你说得对。” 她顿一顿，又道：“治安队的秩序员说，上头已经透了口风，这次要向古奈斯星球移民五万人，我们苍树也要抽走两千五百人。两千五百人啊……苍树一年出生的人口也不过两千人。再这么移民下去，那些星球开荒艰难，我们波依星球也必然人口锐减。” 连虎姑婆都察觉到了人口危机。 阿祥道：“上头不愿意减速扩张，那必定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尽快实现无性繁殖，二是动员所有育龄妇女生育……” 说到这儿，阿祥还缓缓了加一句：“……不管是精英还是庸众。” 虎姑婆冷笑一声：“呵，生下来，然后奉献给帝国吗？” 本是自嘲的话，可说完，虎姑婆的眼眶红了。她转过头，不想让阿祥望见她难过，用手背狠狠地抹掉眼泪。 阿祥却心里清楚，低声安慰道：“梨儿走时，自己觉得荣耀，那就一定是幸福的，你且这么想吧。” “呸！”虎姑婆充满恨意地啐道，“她到死都叫KL9，从未叫过一天梨儿！而且……KL9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幸福。” 阿祥走上前，轻拍着虎姑婆的肩膀：“比比我吧。你好歹还知道自己孩子是谁，而我呢？” 阿祥苦笑着摇头：“我执行过四次繁衍任务，是四次。呵呵……可我从来都不知道我那四个孩子去了哪里。” 虎姑婆克制住伤感，让自己镇定下来，轻轻地拍了拍阿祥的脸：“臭小子，我都不知道当初把你从那地方带出来，是不是正确。” “当然正确。”阿祥道，“虽然我体会到了从未有过的痛苦，但依然感谢你拯救我。连痛苦都不知道是什么滋味的人生，不过是一堆器械。” 虎姑婆带泪笑了：“那就打起精神。我或许看不到那一天了，但你还年轻，你可以看到。” “你也会看到。”阿祥认真而郑重。 虎姑婆只当他是安慰之言，并未放在心上，转身又走到控制台前，迅速进入工作状态。 “吉卡有新发现。”虎姑婆道。 阿祥点头：“那叫吉卡过来吧。” 虎姑婆在控制台上数入一串数据，屏幕上立刻显示发送成功。 不一会儿，门铃响起。吉卡叼着烟进来了。 她三十多岁，肤色黝黑，头发蓬乱而卷曲，一双眼睛倒是黑白分明，显得十分机灵。 “阿祥今天回来够早啊。”吉卡笑道。 “我任务结束，等待新任务分配中。大概能休息几天吧。”阿祥道。 虎姑婆叉着腰：“吉卡，把你的新发现告诉阿祥。 “哦。”吉卡摁灭烟头，“贝尔街区第五大道的13H家正在执行繁衍任务，我跟你们说过，那家女主人叫我偷偷带过几次东西。” 虎姑婆点头：“知道，那家喝了药水嘛，就跟咱们一样。” 吉卡却道：“但今天那家女主人找了我两次。早上换了一堆食材，这个不说了，没什么稀奇。但下午她又找我，说要换几个甜甜圈送给她朋友吃。她一个精英，在贝尔街区交朋友，你说是不是很奇怪？” 阿祥眼中光芒一闪，问：“她朋友是谁？” “我把甜甜圈给了她，当然就悄悄跟着，看到她去了贝尔街区第七大道的72D家。那家也在执行繁衍任务，但没听说喝药水啊。” 阿祥已然明白：“所以重点在，72D家的男女主人也把她当朋友了，是吗？” “对，我看到72D家的女主人欢欢喜喜把甜甜圈拿进屋了。” 虎姑婆立刻和阿祥对视一眼。 阿祥暗暗点头，示意虎姑婆不要多说，又对吉卡道：“你多关注72D家，如果他家女主人也找你换东西，你要立刻汇报虎姑婆。” “是！”吉卡嘻嘻笑道，“就怕她不找我换呢。” 虎姑婆一挥手：“行了，阿祥的吩咐你刻在心上、藏在肚里。要发现你对外透露半句，这收拾垃圾的活儿就归别人。” 这怎么行！ 她就靠私下帮那些喝了致蜜之水的精英偷换些庸众商店的东西赚钱，而且仗着精英们不懂行情，价格喊得奇高无比。 别看阿祥不起眼，只是个今天东家明天西家的侍工，但虎姑婆听他的，而虎姑婆在苍树威风凛凛，无人敢惹。 吉卡也不敢惹。 “放心吧虎姑婆，放心吧阿祥。这活儿本来就是你们赐我的，我一百个珍惜。反正一有动静我就来报告。” 虎姑婆点点头，阿祥却不说话。但他腕间的表在微微震动，只有他自己知道。 终于等吉卡出去，阿祥道：“尊主找我。借你地方一用。” 他们所称的“尊主”，便是术长空。 术长空只给他发了两个字： “速来。” … 依旧是星云山城堡。术长空这次没有坐在高椅上。 他开了一天的会，坐了一天的椅子。 他累了。 “接到消息，你被72D退了？” “是。他双任务结束，按管理局规定退了我。”阿祥平静地回答。 “今天我见过72D，他向我揭发了AT2。”术长空道。 阿祥却有一点意外：“72D居然会揭发？” 这反问有意思。术长空冰霜一般的脸上，出现极难得的动容。 “你觉得他不会？精英拥有庸众基因，不可饶恕，揭发血统不纯正的精英，是精英的行为准则之一。72D这么做，没毛病。” 术长空说完，盯着阿祥，等待他的回答。 阿祥却缓缓摇头：“恕我直言，72D的问题更大。” “何出此言？” “72D的言行举止，也有颇多庸众痕迹。如果说AT2是修复术导致，那他却是为何？无端的苏醒，岂不是更值得注意？” 术长空终于扬起眉。 阿祥和他的看法一样。他也察觉到了莫离的犹豫、反悔、懊恼和动摇。这些全都是庸众特性，更重要的是，似乎连莫离自己都还没察觉。 第26章 莫离的父亲 世间已无8U3 “8U3……”术长空低声喃喃。 阿祥微微一颤，垂下眼帘：“世间已无8U3，只有阿祥。” 术长空道：“曾经排名前五的科研员，却不配二位编号，科研员的地位远低于指挥官和战士，这就是帝国现状。” “因为扩张更重要。”阿祥语气淡淡的，却一针见血。 “有没有想过，72D或许和你一样……” 阿祥一凛：“自然苏醒？”声音已是嘶哑。 术长空点点头，浅绿眸子有刹那间的失神，瘦削的脸上皱纹也略有颤动。 “我查过他的血统书，他的父亲是……”术长空停顿片刻，似乎陷入了回忆中。 “是谁？”阿祥问。 “扶影。” “是他！”阿祥失声道，“怪不得！” 一呼出声，阿祥立即知道自己失礼了。虽说他是术长空最信任的人之一，但终究术长空才是尊主。 他敛容克制，恍惚间想起记忆中那个丰姿如玉的青年。 “如此说来，他们……他们的确是有点点相像……唉！”阿祥叹息一声，又问，“扶影知道吗？” “当然不知道。哪个精英知道自己父母是谁？哪个精英知道自己孩子是谁？” 阿祥隐隐有些鼻酸，生生忍住。 “我还有一年时间。”术长空突然低声道。 “什么？”阿祥猛地抬头，不解地望着术长空，颤声问，“你……哪里损毁了？” 术长空摇摇头：“B9修复失败，长空院已经没有耐心。古奈斯星球战役一结束，下个目标就是牧歌星球……” 阿祥陡然蹙眉：“牧歌星球和古奈斯不一样啊，牧歌星球没有原住民，开荒必定全靠移民。而且……庞珀星系瞄准牧歌星球的，应该也不止一家吧。” “没错。”术长空道，“所以帝国目前人口严重不足，长空院期望技术主导生育的想法更甚。今日通过决议，一年内如果人类无性繁殖技术未能取得重大突破，我将失去继承人选择权。” 阿祥震惊，捏紧了拳：“长空院明明知道科研院为何暂停人类无性繁殖研究项目，为何又旧事重提！” “因为他们疯了。”术长空转过身，缓缓走到高椅前坐下。 他有点累了。 阿祥心情沉重：“人为控制生育的弊端已经显现，精英繁衍越发艰难，血统闭环，生育淘汰率越来越高，纵使这些年不断从庸众中挑选优秀胚胎刻意培养，也无法挽回颓势。当局不遵从科学，只会自取灭亡。” 术长空更是冷笑：“已是悬崖之上，他们还重提无性繁殖，呵。无性繁殖比闭环生育更加可怕，基因无法得到交流进化，一旦出现异变、或者遭遇其他星球上的外来物种侵袭，那就是团灭。死得更快。” “怎么办？”阿祥问。 “AT2和72D同时苏醒，或许是上天赐予的最后机会。” 术长空略一沉吟，调出大屏查阅，然后道：“你手下还有谁能接近AT2。” “吉卡。”阿祥道，“她是贝尔街区的垃圾清理员。” 术长空起身，走到身后巨大的书柜前，输入一串命令，随即，书柜上层层叠叠的书籍开始如齿轮般转动起来，数秒后，一本书从绿色出口被推出来。 “想办法给AT2，但不能刻意。” “是。” 阿祥接过书，望见漆黑的封面上书名倒也简单——《达尔文》。 阿祥走后，术长空终于开启了星脑。 秘密联系单路里，有72D给他的留言。 “尊敬的长空，AT2目前情况尚不明确，建议作为研究对象终身观测，将对无麻醉修复术的进步有积极意义。望准。” 呵，72D啊，找补来了。 术长空销毁信息，关掉单路，一个字都没回他。 … 莫离在房间里苦苦等了将近半小时，术长空也没有给他回复，心里有些不着落。 再看时间，已经晚上九点。 到了管理院规定的交构时间。 莫离如往常一样给素冬发邀请：“九点了，请上楼。” 但没动静。 不仅素冬没有回复，隔了好几分钟，也没听到楼梯上有响动。 不知怎的，莫离有点忐忑。毕竟是揭发素冬的第一天，那女人明显很不愉快，差点就拿行李走人。该不会她连任务都不想执行了吧？ 这个不可以啊。 哪怕生着对方的气，帝国交予的神圣任务也还是要执行的啊。 莫离决定下楼去教育教育素冬。 … 素冬已经洗漱完毕，正趴在床上津津有味地看《蚀骨溺爱》，一头黑发刚刚吹干，蓬松地散在灰格子床单上，两只光脚子翘在空中，悠闲地晃着。 她感觉到了脑后芯片的提示。 九点嘛。这个点找他的只会是莫离。 虽然她很馋莫离饱满的臀部，虽然她认同莫离的克制建议，但要她去跟刚刚捡举自己的人交构，她做不到。 视而不见。 今晚只想看书。 但素冬忘记了，这是莫离的家，莫离有任何一个房间的钥匙。 轻轻地“咔”一声，素冬抬眼就望见了莫离。 “你是在……”莫离第一次见到素冬这个模样。 “看书，学习。” “九点了。” “嗯。” “要上楼了。” “学习呢，不上楼。” 莫离有点懵，这女人不会庸众过头，连自己的任务都忘记了吧。 “我们要完成任务。” 素冬还是趴着，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 “我在想，既然繁衍这事有那么多神秘且无聊的规则，那说明双方心情很重要。今天我心情不好，怕生出质量不好的后代来。执行任务这事，缓一缓吧。” 看来不是忘记了，是真生气了。 莫离走进房间，犹豫一下，还是在素冬的床边坐下：“我已经提出申请，将你作为终身检测研究的对象，这样你就不会被当作报废的精英带走了。” “什么？”素冬转过头，哭笑不得。 不报废，但成了研究对象。怎么听上去也没好多少呢？ 素冬怒道：“你能不能做事先问问我的意见啊！” “可是你的意见总不能凌驾于规则之上吧。” 素冬翻白眼：“出去出去！” 莫离将臀部往前挪一挪：“不出去。” 第27章 鲸鱼 是心虚吧 没想到这72D竟是这般男人。 素冬把书往床上一拍，撑起身子，扭头看他：“你应该知道我动手比动嘴厉害一点，别逼我出手。” 莫离居然没有挪开。 胆肥了啊。以前那个素冬一动，他就要跳出三丈远保护自己的莫离呢？ “你今天就算是出手，我也忍着。”莫离诚恳道。 素冬斜睨他：“是心虚吧。” “不。我不心虚。揭发你，是我对帝国的忠诚。忍受你，是我对你的责任。” 明明说得很有道理，但怎么就听着那么不舒服呢？ “别忍受我。赶紧上楼吧，见不到我，你就不用忍受了。” 素冬不再理他，欠回身子，把书翻过来，打算继续看。 “你右臂还不宜长时间着力，你别这样趴着……”莫离厚着脸皮凑过来，却一眼看到了书皮，“《蚀骨溺爱》，这是什么书？” 素冬立刻将书往怀里一藏：“你怎么还偷看啊！快走快走！” “我没偷看。”莫离认真道，“是讲战场尸骸处理的书吗？我能不能看看？” “你？”素冬差点喷了，“你看这个干嘛！” 莫离却一本正经：“据我所知，科研院对古奈斯星球的战场尸骸处理很头疼，目前使用的集体深埋焚毁法，对星球土壤有一定的破坏作用，也容易造成次生灾害。” 素冬偷偷用余光偷瞄莫离，本来的确生他的气，可看着他宁愿郑重解释尸骸处理这样无趣的问题，也不愿意上楼，又觉得这男人怎么有些呆得可爱呢？ “行啊，既然我手臂不能用力，那你给我读吧。” 素冬将书扔过去，那书就像第一天致蜜之水的小银盒那样，滑到了莫离身前。 “读？”莫离一时未能领会。 素冬却起身，迅速地从床尾爬到床头，侧着身子睡下：“你不是说要忍受我吗？你不是说我手臂不能用力吗？那读书给我听啊，我要学习呢。” 不。莫离拒绝。他下楼可不是为了陪素冬学习的。 “AT2，我们得先完成任务。不能违规啊？”他试图说服，并且跟着素冬爬到了床头，在她身边坐下。 几乎是同时，素冬伸手拉毯子，莫离一屁股坐在了素冬的手上…… 这可是莫离的臀部啊！ 这可是让素冬垂涎欲滴的莫离的臀部啊！ 莫离显然立刻发现不妥，赶紧抬起尊臀，还不好意思地看了素冬一眼。 装啥呢，翻滚好几夜的人了，不管是执行任务还是满足欲``望，也没见你有多不好意思呢。素冬轻哼了一声，故意勾起手指在他敏感处偷偷一划，然后恋恋不舍地收回手。 莫离哪经得起这撩，顿时就有了反应。 声音都哑了。 “AT2，为了帝国……” “呸！”素冬笑着啐他一声。 莫离望着素冬睡衣领口露出的一片肌肤，细腻而微红。他对这微红太熟悉不过。这是素冬的邀请信号。 “你不也很渴望我吗？” 素冬笑道：“对啊，但你不是说，要学会克制，不能流露庸众本性吗？” 莫离一时无语。虽然他知道自己当时说这话并不是这个意思，可素冬非要这么说，他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交构手册》我可是倒背如流。又没说每晚九点必须交构，偶有歇息也是允许的，只要按规定填好报告即可。” 莫离被她打败。 “忍受一下，为我读书呗？”素冬挑眉望着他，竟有一丝孩童般的天真。 她打赌，今天这男人说什么都会顺着她。 因为他揭发了她。 果然，莫离不情不愿地拿起书：“从哪里开始？” “随便，翻到哪页读哪页。” 这学习方式够随意的。莫离记得之前她在看很靠后的几页，起码两百多页之后吧。 “‘如果有一天我从这个世界消失，你的余生里，偶尔也会想起我吗？’‘不，我不会允许你消失。从现在起，你去哪里，我就跟到哪里，你休想离开我的视线。’” 莫离皱眉：“这书好奇怪，这是尸骸处理方式吗？” “继续啦。不需要你发表个人意见。”素冬换了个姿势，背对莫离躺着，怕自己偷笑被莫离看到。 莫离看了看她，总觉得哪里不对。 但也不敢再质疑，只得继续。 “……她像那条大海里52赫兹的鲸鱼，纵然身边鲸群往来，却没有一条鲸鱼听得懂她的欢歌或悲鸣。于墨是唯一和她同样52赫兹的鲸鱼。她的孤岛上，终于有了唯一的来客。 “然而，孤岛即将沉没，她只想在沉没前，再好好地爱于墨一次。她回吻着于墨，泪水与她的长发一起粘在于墨的脸上。 “于墨也哭了。他竭力地留住她。但她就像手中捧住的细沙，握得再紧，也会悄悄地指缝中流走。于墨一路向下吻去，用牙齿轻轻解开她衬衣的纽扣。熟悉的身体、熟悉的芳香，可每一次经历，依然让他魂不守舍。于墨……” 莫离的声音突然停住。 素冬先前还偷笑着，可是听着听着，她居然流下了眼泪。 她觉得书里的每一句都像是在说自己，她就是那条52赫兹的鲸鱼，纵然这片海洋里生活着无数鲸鱼，却都是面目模糊的过客，从无一条鲸鱼听到她的歌唱，从无一条鲸鱼为她而停留。 莫离悄悄地伏到了床上，悄悄地从身后拥住了素冬。 “再读下去，是煎熬。”他轻声说。 素冬突然转身，紧紧拥住他。 操淡的。管他呢！自己随时都会消失吧，明天，后天，或许不知道哪一天，想得到他的身体，为什么要克制呢？ 滚他的克制！ 莫离想说：嗨，女人，交构手册上没有这个姿势。可下一秒，莫离欢愉地想：嗨，管他呢！只要她喜欢。 莫离张开双臂，将素冬拥入自己的怀中，任她海阔天空去了。 … 第二天，术长空依旧没有回复莫离的单路信息。 莫离越加忐忑，鼓起勇气又发了一条：“长空，昨日的建议不知可行否，72D等待回复执行。” 依旧石沉大海。 莫离心里没底，去收发箱拿例餐时，都紧张地望着街上的行人，生怕突然出现管理局的秩序员，来把素冬带走。 倒是素冬比他坦然。甚至头发上还随意地绑着帝国勋章，璀璨夺目。 不是还没走吗？那就过一时、是一时。 例餐不好吃。而且昨晚运动量过大，例餐也吃不饱。素冬环顾屋内，进到厨房拿了一套餐具。 “这个送我吧，我有用。”素冬道。 莫离点点头：“没事，家里的东西你随意拿。回头我再订就是。” 甚至没问她要派什么用场。 素冬转身就出了门。过了一会儿，莫离悄悄地跟了出去。 … 街角的独立屋里，卡尔文和奇娜又腻在一起。 素冬在花园外向里边挥手，那两“连体婴”一起跑了出来。 “素冬，早上好！”奇娜欢快地跟她打招呼。 “我想让奇娜去我家，教我玩星路订靠垫，可以吗？”素冬问。 卡尔文当然完全不介意，甚至想都不想，就要跟她们一起去，素冬赶紧阻止：“哈，麻烦你们分开一会会儿啦，我要问奇娜一些女孩子的事。” “哈，这个你可听不得，亲爱的，乖乖在家等我！”奇娜和卡尔文吻别，卡尔文乖乖地回了屋。 才过个一个街角，奇娜就觉得不对。 “素冬，这不是去72D家的路。” 素冬看看四周，终于从肩上卸下她的大包，偷偷打开给奇娜看。 “带我去找垃圾清洁员，我也要跟她换东西。” 奇娜捂着嘴笑了：“嗨，素冬，你也喝致蜜之水了吗？” 素冬略有犹豫，但随即想，再过四天，奇娜就会恢复精英思维，那时候她的世界里再无什么友谊可言，也不会费心思关心一个编号AT2的战士有没有喝过致蜜之水。 素冬点点头，低声道：“嗯，昨晚喝的，所以现在咱们一样。” 奇娜亲热地挽住她的手：“我带你去。不过要悄悄的，不能让别人看见。” 第28章 一场虚惊 反垄断 垃圾清理员正是吉卡。 见奇娜带着素冬过来，吉卡眯起了眼睛，拔出嘴里的棒棒糖就扔进了垃圾里。果然被阿祥料到，这72D的女主人还真的找过来了。 三人来到吉卡休息的空屋。吉卡看过那套餐具，又看过素冬的采购清单，拿起笔就将清单上的物品划掉了一半。 “不够啦，这套餐具不值钱，只能换这么多。” 素冬一把将清单抽回：“别人那里却是够的。要不我去找别人换。” 吉卡顿时紧张起来，翻着白眼：“你去找谁？还有谁能像我这么好心，冒这么大风险帮你们换东西。” 素冬道：“这你就别问了。我不能暴露人家。”说着便佯装要走。 吉卡一把拉住她，故作为难：“那餐具再给我看看呢？再想想办法？” 奇娜不明所以，急着帮素冬说话：“这可是高级餐具，星路上也排前5位，你再看看呢，也许你估算错了吧？” 吉卡翻着眼睛，假模假式又把餐具扒拉一遍，还迎着窗口的阳光看了看。 “唉，是吧。看着普通，仔细看材质还是不错的。这样吧，这忙我就帮了。尽量能换多少换多少。” 素冬心里门清，冷冷的：“不是尽量，是一定。” 好家伙，这究竟是不是精英？ 或者这是在管理局专门管账务的精英吧。这么不好骗的。 吉卡收下了餐具：“下午3点，我把东西放你家花园石头旁边。” “行。” 素冬心里已经稳了，下午三点，那清单上的东西一定一样不少地准时出现。 不过，这个垃圾清理员不简单，她居然注意到72D家的花园里有一座石头假山。花园围墙是矮，但整个贝尔街区近两千幢独立小屋，吉卡居然记得这么清晰，那就过于巧合了。 不过素冬没问。毕竟她也住过来没几天，说不定以前72D和吉卡有什么交集，谁知道呢。 说定后，素冬和奇娜要走，吉卡将她们送到门口，还不忘低声关照：“你可别随便找人去换，整个贝尔街区干这事安全的，只有我。” 素冬暗笑。 她已经能摸清吉卡的小心思。不就是怕断了财路嘛。 只有奇娜摸不着头脑。 跟素冬往回走的路上，奇娜急不可耐地问：“街区还有其他庸众可以换东西吗？我怎么不知道？” “没有。”素冬淡淡地，“我是吓唬她，免得她觉得自己已经垄断了这个市场。” 奇娜夸张地低呼：“素冬你好聪明哦！” 素冬微微一笑，心里却想：哪里是我聪明，是那个庸众结构技巧的书里面看来的罢了。 那书不仅讲爱情，讲交构，也讲几个大家族之间的商战。还怪吸引人的。 真没想到，这样的书也挺涨知识啊。 而且是顶级军校都学不到的知识。 一路上，素冬向奇娜询问了不少问题，包括星路上哪些东西值得订，哪些东西能快速提升幸福感。奇娜兴奋得叽叽喳喳，并保证自己回去再想想，回头也列一张清单送给素冬。 她只是一个等级不高的科研员，因为长得特别漂亮，且天生的计算能力出众，这才被匹配给卡尔文。素冬这样级别的战士，如此虚心地向她请教生活问题，奇娜恨不得掏心掏肺、倾囊相授。 二人在街角告别，素冬一个人回家。 眼见着还有二三十米就到72D独立屋，素冬不由留意了一下花园里的那块假山石。 呵呵，果然是一眼可见。 假山石高出院墙一米多，半边高耸如峰、半边平坦如池，还真是很适合放点什么东西。 这个吉卡……有点东西。 素冬正想着，有人喊：“嗨！你——” 素冬转头一看，竟然是两个身带武器的秩序员，正一手摸着腰间的佩枪，一边向自己走来。 不好！这是管理局动手了吗？ 素冬顿时浑身警戒起来，手已经悄然摸向腰间的扣子。她的机械臂平常就收在那扣子里。 可一摸，素冬心中一凛。完球，今天只想着去换东西，根本没带机械臂。 “站住！放开手！”秩序员已经枪械就位，森森地瞄准她。 只一秒钟，素冬已经判断好了形势。秩序员的枪械太落后了，素冬在战舰上呆久了，见到的杀伤力最垃圾的枪械，也比这口径有婴儿拳头大的玩意儿高级。 就算没有机械臂，她的身手也未必躲不过。 素冬稍稍后退一步，手已从腰间撤出，五指微微张开，只要秩序员再上前一步，她就将迅速腾起，然后一拳一个击倒，逃之夭夭。 见素冬停住不动，其中一个秩序员收了枪械，拿出一个探测仪，就要走来。 这是要验明素冬的身份！ 素冬当即浑身肌肉一紧，便要腾起…… 突然一个人影从斜里杀出，一把摁住了她。 操淡，光注意两秩序员，竟然被人偷袭！素冬提拳，转身就要砸过去。 可一看，竟然是莫离！ 素冬的拳头在半空中生生地收势，挥了半圈，不落痕迹地落下。 莫离已经揽住了素冬的肩：“亲爱的，回来了？” 嗯？素冬疑心自己听错了。这男人学了什么庸众的乱七八糟称呼？他脑子也变异了吗？ 莫离却并没有等她答复，已经微笑着向两位秩序员道：“你们这是……” “巡逻例检。”端着枪械的秩序员答道。 素冬顿时暗暗舒了一口气。 原来只是巡逻例检。自己是心里怕被带走，草木皆兵了。 莫离拍拍她的肩：“没事，亲爱的，是不是被吓到了？” 吓到你个头。素冬暗骂。但还是对秩序员敬礼道：“战士AT2，接受巡检。” 秩序员提着检测仪凑近素冬耳后的芯片，核对身份无误，敬礼放行。 莫离揽着素冬的肩，笑着对秩序员道：“我们在执行繁衍任务，给你们添麻烦了。” 秩序员公事公办地点点头，转身巡向另一个街道。 素冬和莫离假装亲密，揽肩勾背一直走到屋里，门一关，素冬当即舒了一口气，甩开莫离道：“好险啊，我还以为是管理局来抓我的。” 莫离似乎也是暗暗松了口气：“我初也这么以为，所以才跑出去。不过近前一看，这两位秩序员的编号等级太低了，是负责街面巡逻的。” “嗯？”素冬转头望他，眼里有异样的光芒，“你一直看着街上，等我回来吗？” 第29章 那种地方 你的权衡说来听听 这女人抓重点的本事也是越来越高了。 莫离扭过头，躲开她的视线：“正好看到，不是刻意看的。” 此地无银三百两。 “才不信。”素冬跑到客厅尽头的修复区，“这里根本看不到窗口，说明你没在家好好提升业务。” 莫离却嘴硬：“我必须无时无刻呆在修复区吗？不能出来走动走动吗？” “能，当然能！”素冬嘿嘿笑着，弓起膝盖在他臀部轻轻一顶，然后迅速地跑开，躲到一边偷笑去了。 这女人还有心思笑。 莫离没有追过去。他一身冷汗还没消呢。 从素冬出门，他就一直远远地跟着，看着她去找奇娜，看着她和奇娜一起去找吉卡。 昨日奇娜和素冬在厨房的悄悄话，他全然听了个彻底。一看这情形，知道素冬肯定也是找吉卡换东西去了。 这个傻女人。 奇娜还有四天就要回归正常生活，可你呢…… 莫离想现身阻止，但犹豫过后，还是忍住了。术长空一直没有回复他，他现在也很不确定，不知道能不能保住素冬。 如果术长空没有采纳自己的建议，那素冬……或许在阳光下呆不长了。 如此一想，莫离心中黯然，便随她去了。 随后莫离提前回到家，然后在窗口眺望着街口，盼着这个女人出现，当他看到两名秩序员出现，心脏差点当时就跳出了嗓子眼。 他想都没想就冲出去了。 然后，便如他所说，看到了秩序员胸前的编号。 莫离望了一眼窗外，花园里依然争奇斗妍，街道上依然平静如昔，只有他自己知道，在这短短的一瞬，内心经历了怎样的惊涛骇浪。 素冬倒是比莫离心大。 既然那两人不是来带走自己的，那自己又多活了一天。 她只在昨晚有过不被望见的孤独，一旦天亮，她体内属于战士的勇猛依然占了主导。哪怕只有一天，她也会全情度过。 看着修复区心事重重的莫离，素冬问：“72D，你是不是被我传染了？” 虽然被说中心事，但这回莫离没被吓到，操作的双手还是稳稳的。 “如果是呢，你会揭发我吗？”莫离问。 “以前会，现在不会。”素冬回答得毫不犹豫。 见莫离的手稍稍停了一下，素冬扬眉道：“我不想跟你在那种地方见面。仅此而已。” 那种地方……莫离暗想，这女人，终究不知道自己会去哪里。 他缓缓地回转头，望见素冬已经窝在沙发里调出星脑指指点点，似乎已经将危机抛到了脑后，不由也暗暗佩服她的心理素质。 她是真的战士，顶尖的那种。 … 午后三点，素冬留意着窗外，望见吉卡十分平静地晃过，就像往常工作时候一样。 等吉卡消失在街角，素冬立刻跑出去，果然在假山石上放着一个塑料箱子。 见她抱着箱子进屋，莫离倒是立刻起身，从她手中接过了箱子。 “说过不好过于用力的，再忍几天吧。”莫离道。 “这箱子不重。”素冬说着，却还是松手，任莫离将箱子接了过去。 “这是什么？”莫离问。 “我订的食材。跟奇娜学的。”素冬没好意思说是星路上订的，她撒谎终究还是不太熟练。 莫离却神情古怪：“你打算……我觉得别了吧，并不好吃，还不如例餐。” “那是她手艺不行。” “你手艺就行？”见她如此大言不惭，莫离也是惊讶。 这女人自从被唤醒脑电波之后，就一直跟他在一起，他很确定这女人从未下过厨。 没想到素冬道：“虽然我也没试过，但阿祥下厨我见过，你应该对我的学习能力有信心才是。” 莫离的俊脸微微一红。 他想起了昨晚，素冬的表现很像那本《蚀骨溺爱》里的场景，他觉得，素冬的学习能力的确上乘。 看着素冬一样一样往外拿，莫离的视线却落到了箱子底。 “这又是什么？”莫离从箱子底拿出一本书，“《达尔文》？” “《达尔文》？”素冬也有些莫名，又是一本她从没见过的书籍。 从莫离手中抢过来，只瞥了一眼目录，素冬立刻断定这又是一本庸众的书。 是吉卡不小心落在箱子里的吗？ 不能让莫离知道。 素冬镇定地将书合上：“哦，这也是我订的。” “达尔文是谁？” “卡尔文的哥哥。”素冬信口胡诌着，跑回自己房间，将书塞到了枕头底下。 才跑回客厅，被莫离拉住：“你是说13H？我们精英无父无母无兄弟姐妹，卡尔文怎么会有哥哥？” “你还真信……”素冬无语。 但她也不知道达尔文是谁，还是得胡诌：“传说中一个远古的战士，能力很强。我订他的传记来看看，对提升自己的战斗力有益。” 莫离将信将疑。 反正他是没听说过什么叫达尔文的战士。 … 乌瞳池城堡，神长空斜倚在紫色的长椅上闭目养神，一袭深紫色真丝睡袍包裹着她曼妙的身材，如云的乌发垂散了大半个身子，也将她白晳的肌肤遮了大半。 铃声骤起，神长空微微抬眉，浓密的睫毛颤抖着，终于露出墨黑的瞳仁来。 “执长空求见。”女助理的声音响起。 “带他去明珠厅。” 一名女侍捧着长空袍进来。神长空却摆了摆手：“罢了，替我披上外袍吧。” “是。”女侍将长空袍放在一边案上，又取了同样深紫色的丝绒外袍给神长空穿上。 明珠厅是长空院的一间非正式小会客厅，中间一圈沙发，简单典雅。 执长空却并没有坐，他负手在厅内来回地踱着步，时不时停下脚步，苍老而浑浊的眼睛望向门口，等待神长空的到来。 片刻，神长空出现，但妩媚的眼睛丝毫没有流露出半分柔情，反而冷若冰霜。 执长空立即走过去，曲膝半蹲，执起神长空的手背，贴于自己额头。 这是波依帝国最尊贵的礼节。 神长空在沙发上坐下，对执长空道：“你年长，坐着说话吧。” “谢过神长空。”执长空在她右边的沙发上坐下。 “为术长空而来吗？”神长空问。 执长空点点头，道：“虽然昨天会议我投了赞成票，但仔细权衡，依然觉得此事要慎重。” “哦？”神长空挑眉，冰冷的眼神中终于流露出一丝兴趣，“把你的权衡说来听听呢？” 第30章 这就暴露了 72D似乎比以前有趣了些…… 执长空浑浊的眼中，流露出复杂难辨的神情。 他望着神长空，沉声道：“我对神长空绝对忠诚，尊重长空院的任何一项决策。不过，停止人类无性繁殖研究，是先神长空在世时做的决定……” “现在我才是神长空，别拿先神长空的决定来说话。”神长空缓缓的，语气中却充满了威严。 执长空的脸上除了尊重，倒也没有恐惧。 “实现人类无性繁殖固然可以解放生育对于精英的精力束缚，但最大的问题在于，再优秀的基因也不可闭环。有性繁殖可保证基因交流，促进基因优化，这才是自然发展规律。术长空正是用这一点说服了先神长空，所以才停止了研究。” 神长空轻轻掠了一下长发：“重启研究，也并不意味着以后会全面使用。可以做为自然繁衍的辅助，解放一部分精英的战斗力。” 她启动个人星脑，并和执长空共享。悬浮大屏上是波依帝国近五年的生育率。 “从庸众中补充基因的秘密实验从先神长空执政时期就已经开始，整整四十年，可是精英生育率并没有好转，反而逐年降低。即便是庸众，完全不控制生育的情况下，生育率也并没有明显提高，反而还消耗了大量星际能源。现状需要改变。” 大屏上分享的这些，执长空何尝不知。 他更担心的不是这个。 “我理解您的忧虑，也相信您的决心。但神长空有没有听过一个来自地球的传说，潘多拉的匣子……” 神长空的睫毛迅速一颤：“不需要你提醒我。关于那个星球的故事，我从小就在听。我也明白你的意思。你无非是怕这个技术一旦出现，就像开启了潘多拉的匣子，一切将变得不可控。” “嗯。”执长空低声道，“毕竟世事变幻、人心难测。” 神长空突然就冷笑一声：“你不如直接说我能力不够，怕我控制不了算了。” 执长空一凛，立即垂目：“万万不敢。” “你都指上我鼻子了，还有什么不敢。” 神长空豁地从沙发上站起，紫色丝绒长袍鼓起一阵风：“所谓人心难测，你倒是给我解释解释呢？精英永远不可能质疑我们的任何决定，庸众就算有质疑也根本碰触不到权力层的边角。除了咱们长空院七人还有谁谈得上‘人心’二字？” 见话说到这份上，执长空也缓缓地从沙发上站起。 “神长空，你掌握帝国最高权力，是否重启研究自然是你说了算。但作为长空院的一员，我也有权保留自己的意见。” 神长空的眼神终于变得柔和起来：“别忘了，你的意见昨天已经发表过了。你投了赞成票。” “是。”执长空有些黯然。 神长空收回大屏，缓缓地走了两步。 墙角的玻璃罩里，是模拟的庞珀星系，星系中的每一颗星球都宛若真实存在，于浩渺的宇宙中按自己的轨道行进着。 神长空雪白纤长的手指轻轻地抚上玻璃罩，像战士抚摸心爱的宝刀，像新娘抚摸璀璨的项链。 半晌，神长空低声道：“你对战长空怎么看？” 执长空转向她：“如其他长空一样看。” “呵呵，不是心里话。” 执长空到底不敢瞒她，鼓足勇气道：“战长空功勋卓著，实为帝国之栋梁，但他权利欲望过大，要小心制衡。” 神长空点点头：“执长空，你曾经是我父亲最信任之人，数十年为帝国鞠躬尽瘁，我有可能怀疑你的决定，但绝不会怀疑你的忠诚……” 她转过身，深深地望着执长空：“我还是很高兴你的坦诚，只是希望以后，你能真正权衡好之后再表决，不要像今天这样犹豫不决、反复无常。” 执长空顿时动容，激动地道：“谢谢您的宽容。” 神长空笑道：“父亲将一个如此优秀的帝国交予我手上，为帝国开拓疆域、制霸星际便是我毕生的使命。只要是发自真心的建言，我都会俯身聆听，哪怕是犯了错的术长空，只要他没有私心，我也会依然给他机会。” “术长空定会知你苦心。”执长空道，“我已陈述完毕，告辞。” 神长空点点头，目送执长空退出了明珠厅。 眼见着厅门关上，刚刚还面带笑意的神长空顿时脸色一凝，蓦然转身，望向庞珀星系模型。她的视线死死地锁在牧歌星球上…… 自言自语。 “地球上不仅有潘多拉的匣子，还有一句贤人古谚，弱之肉、强之食。想要不被人吃掉，只有吃掉别人。没有一个星球可以停下脚步，否则它就是下一个古奈斯。” … 苍树，虎姑婆的屋子里，吉卡十分积极地汇报工作。 “今天72D家的女主人果然叫我带东西，这是清单。”吉卡将素冬写的清单递了过去。 阿祥仔细地看了一看，好几样都是他曾经做过的加餐材料，不知怎的，心中有些柔软。看来AT2是真的喜欢自己的手艺。 想起自己第一次执行繁衍任务……呵，那个孩子不知是男是女，如果算起来，倒真是和AT2差不多的年纪呢。 “书呢？”阿祥问。 吉卡大声道：“就放箱子里，一起给她了哇。” 虎姑婆正在旁边操作仪器，被她吓一跳，便骂：“嗓门这么大，吓死我啊。” 吉卡嘻嘻一笑：“我不是一直嗓门这么大嘛，虎姑婆你是不是年纪大，不经吓了。” 虎姑婆微怔，随即又骂：“我以后老死了，你们就听阿祥的，谁敢违抗他，我做鬼也不放过你们。” 吉卡吐吐舌头：“虎姑婆又疯了。她一年总要疯几次的。” 阿祥知道虎姑婆是真的年纪大了，她虽然还是那个力大无穷、一拳能打三个小伙子的虎姑婆，但和她年轻时相比，已是强弩之末。 他不愿意吉卡再纠缠虎姑婆的衰老，便岔开话题：“她没问你为什么多了一本书？” “没问。” 看来有戏。 阿祥心中一动，又道：“如果她再让你带食材，你就告诉她，你认识阿祥，那个在她家当侍工的阿祥。” 吉卡惊讶：“原来你在72D家当过侍工啊！怪不得你这么关心这家！” 虎姑婆在操控台上鼓捣完，扶着腰走了过来，点点吉卡胸口：“你照做就好。不该问的别问。” 吉卡吸吸鼻子：“知道了。不问就是。” 等吉卡走了，虎姑婆问：“阿祥，你为什么要向那个AT2暴露你的下落，这对你没什么好处，会让你身处危险。” 阿祥却望着手里的清单，低声道：“她买的这几样，都是我给她做的加餐。” 虎姑婆顿时心中明了，拍了拍阿祥的肩膀，叹道：“哎，说起来，她也还是个孩子啊。” … 这个孩子正对着一团乱的厨房手足无措。 “阿祥明明就是这样做的啊，为什么不对呢？”素冬望着锅里黑乎乎的一团，硬着头皮夹了一块，只尝了一口就皱起了眉头。 太苦了。 莫离走过来，拍拍肩安慰她：“算了，要是看看就能学会，那被我修复过的精英，个个都该是修复师了。” 好像有点道理哦。素冬顿时没那么难过了。 她将厨房烧坏的食材、剩下的乱七八糟、以及黑乎乎的锅子，一起扔进了垃圾桶：“幸好我们还有例餐。” 莫离看着垃圾桶里的锅子，有一点点心疼。 这锅子还挺好的啊。 突然素冬像是感应到了莫离的心声，突然又弯腰将锅子从垃圾桶里捡起来，放在水龙头上冲了冲：“洗洗还能用，明天换几个甜甜圈也是好的。” “换？”莫离抓住她的漏洞，“这锅子能换甜甜圈？就是那个又香又腻的甜甜圈？” “……” 完球，果然不擅撒谎，这就暴露了。 “呃，甜甜圈，对，就是奇娜送来的甜甜圈。我明天就上星路订。” 莫离摇摇头：“倒是没有阿祥做的加餐好吃，我是不要吃，你给自己订就行了。” “不懂欣赏……”素冬翻个白眼。 真是……大胆啊。算了，看在她随时有可能被带走的份上，莫离不跟她计较。 “不是我不懂欣赏。是你有很多秘密。” 素冬耸耸肩：“不管什么秘密，回头也是跟我一起被埋葬了。对你来说也不重要。” 莫离不由望了她一眼，心中说不出的异样。 像是被揪着，又像是被扯着，跳得厉害，又荡得深幽，一直荡到很沉很沉的地方。 莫离不知道这种情绪是什么。他从未体会过。 吃例餐时，莫离问：“那本《达尔文》能给我看看吗？” “行啊。” 可话一出口，素冬猛地警觉，这怎么行，虽然她还没细看，但她看到了目录，这个达尔文似乎是一位研究动物和人类很厉害的科研员，而且目录里有他和家人的通信，一看就是一名庸众。 “不过你要看这个干嘛。就像我不必看你的修复书一样，你也不必看我的战斗书啊。” “我看看卡尔文的哥哥有什么战绩啊。”莫离幽幽地道，还顺手叉了一块肉在嘴里。 “呃……哈哈！”素冬笑起来。 72D似乎比以前有趣了些。 第31章 告别 他们的爱情结束了 也是没想到，素冬竟然平安无事地在贝尔街区又住了四天。 这四天里，素冬过得淡然，除了用那口糊锅果然去换了几个甜甜圈之外，还跟吉卡换了不少东西。 吉卡总抱怨她一定是算账的精英，太会算了。但抱怨归抱怨，每回到了约定的时间，清单上的东西总是一样不少地放在假山上。素冬便知道，自己的计算大致是准确的。并且学会了慢慢推算各类物品的价值。 只有一点，她的手艺还是不大行。 但巧的是，吉卡竟然认识阿祥，这让素冬十分高兴。她拜托吉卡去跟阿祥要了烹饪方法，阿祥写了好几张纸过来，极为详细。 见字如面，素冬有点思念阿祥了。 莫离看起来没有素冬忙碌。他每天埋头在客厅的修复区，跟机器人修复助理在再生皮肤上反复地做着实验数据。 其实他每一刻都在提心吊胆。 术长空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复他的留言。他终于认清现实，术长空没有采纳他的建议。 越是素冬正常地生活着、不表现出对他的恨意，莫离的心里就越不是滋味。 于是这几日他配合得很，不仅从不揭穿素冬和庸众来往的秘密，还假装赞叹地吞下各种味道怪异的食物，甚至主动学习《蚀骨溺爱》和《夜夜销魂》，哪怕他已经猜到这是两本属于庸众的书。 只是《达尔文》这本，素冬始终不肯给他。 这天一早，莫离在院子里浇花。素冬从屋子里走出来，一言不发地在台阶上坐下，望着莫离。 “早上好。”莫离主动跟她打招呼。 “今天我们请奇娜和卡尔文来作客吧？”素冬突然道。 莫离想起，今天是奇娜和卡尔文执行任务的最后一天，不管奇娜有没有怀孕，明天都将搬离卡尔文的住处。 波依首府有三十多个精英街区，光是像贝尔和圣迈这样的高等级精英街区也有将近十个，离开了这里，素冬和奇娜若想再见面，希望十分渺茫。 莫离放下水管，摘了手套放到假山石旁：“行，我现在就去。” 素冬点点头，没有挪动。她坐在台阶上，静静地望着莫离出门而去，过了良久才发现脚底凉凉的，低头一看，原来莫离只知道放水管，却没有关水龙头，水管里的水洒了一地，漫到了她脚下。 这也是个没干过活的人，和自己一样。 素冬起身，走过去将水龙头关掉。水流一断，水管头子顿时一个跳动，钻到一簇鲜花丛里，安静下来。 那丛鲜花叫“天缎圣羽”，颜色特别鲜艳，花朵也大。素冬曾听阿祥说过，“天缎圣羽”是事务局特别培养的品种，花期长、对环境适应性强、也特别抗虫害。 “特别培养……”素冬喃喃地，在“天缎圣羽”前蹲下，望着那泛起丝绸光泽的花瓣。 自从拿到了《达尔文》，这几天她对《夜夜销魂》的兴致都淡了几分，闲下来就捧着《达尔文》看。 看着看着，脑子里不断冒出各种想法。 波依星球几十亿年历史，在人类出现前，这个星球是由什么生物主宰呢？是像《达尔文》那本书里所写的地球那样，由最细小的生物，一点一点进化发展而来吗？ 所以我们精英人类，是比庸众提前进化的高级人类吗？ 如果说“物竞天择”，那我们精英人类又会发展成什么样呢？ 波依星球的书籍从来不讲这些。波依星球提供给精英们的书籍，永远只告诉你该怎么做，而不会告诉你从何而来。 就比如眼前的“天缎圣羽”，如果不是阿祥说它是事务局特别培养，素冬只会以为，它天生就在、天生就是这副模样。 “所以我是精英人类中的返祖现象？”素冬拈着花瓣，陷入沉思。 … 接到素冬的邀请，奇娜和卡尔文高兴极了，要不是莫离再三强调素冬在星路上订了好多食物，奇娜恨不得把她的手艺全带来。 没错，只有卡尔文赞赏有加的那种手艺。 都没能捱到饭点，奇娜和卡尔文迫不及待地就来了。 一进屋，奇娜就神神秘秘拉素冬坐下：“我带了一样好东西……” 莫离一惊：“不是让你们别带东西吗？” “不是吃的。”卡尔文解释着，眼神却温柔地注视着奇娜。 只见奇娜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方盒子，从里面掏出一叠卡片模样的东西。每一张卡面的背面都一模一样，正面却是各种花纹和数字。 “扑克牌！”素冬惊呼。 “啊，你怎么知道？”奇娜的手停了下来，惊讶地望着素冬。 素冬总不能说，自己是在《夜夜销魂》中学习庸众交构技巧时，顺便还学了不少庸众娱乐技巧吧。 比如扑克牌。 那《夜夜销魂》的女主每晚和男主玩扑克，谁赢了，谁就有在床上掌握主动的权利。 莫离立刻和素冬对视一眼。 素冬这么一喊，他也想起了这个情节。是莫离展示找补技术的时候了！ 修复师72D，以他惯常的波澜不惊，道：“听我先前的侍工提起过。卡尔文知道，我执行过几天双任务，那几天家里有侍工。” 卡尔文笑得格外明媚：“哦，亲爱的莫离，我不知道。但现在知道了。毕竟我很久没去修复院上班了。” 莫离扬眉，大声道：“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终于有幸见到这玩意儿了。” 终于给圆回来了。 素冬暗暗松了一口气，在奇娜身边坐下，好奇地摸着扑克牌：“原来它长这样。” “这个只有庸众有，只是很好玩的。我和卡尔文在家闲着没事，就玩这个。你们是第一次见，我先教你们认牌啊。这是A……” 奇娜笑呵呵地开始教素冬和莫离认牌，他们学习能力都很强，听奇娜解释了玩法，立刻就领会。四个人不亦乐乎地玩起来。 “一对K。” “我一对A！” “咦，我也有一对A，另两张居然在你家，也太巧了！” “素冬，不能透露的，你暴露啦，他后面就会防着你了。” “奇娜你说得对！我收回收回，72D我跟你说，你必须没听见，忘掉忘掉！” 素冬挥着手，恨不得把那句话从莫离耳朵眼里掏出来。 奇娜咯咯笑：“你们都喝了致蜜之水，跟我们一样了，怎么还喊他72D啊？” “……” 素冬和莫离又是迅速对视。而后异口同声。 “习惯了！” 几局下来，莫离赢得最多。卡尔文佩服道：“我们修复院最有可能获得帝国勋章的修复员，连玩扑克都胜人一筹。”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素冬问：“修复院没人得过帝国勋章吗？” “没有啊。”卡尔文道。 莫离笑了：“AT2，虽然你拥有帝国勋章，但我还是得说一句，帝国勋章十分珍贵，绝大部分精英穷其一生，都摸不到勋章的边。” 卡尔文就更直白：“主要是我们修复院不受重视。别说我们修复院，你就问问奇娜，他们科研院又有几个人得过帝国勋章？” 奇娜耸肩、摊手：“据我所知，上一个获得帝国勋章的科研员，一个月前刚刚退休，去圆满了。” 科研员没有战斗损耗，他们退休的因素只有一个——年龄。 看来科研院应该也有很多年没有得过帝国勋章。 “修复院和科研院，不也在为帝国做贡献吗？有成就，就该有勋章啊？”素冬不解。 卡尔文还是一贯的直白：“因为没成就啊。本来你的B级无麻醉修复成功，对我们修复院来说很振奋的。但是……我在星路上看到动态了，B9的无麻醉修复术失败，莫离刚刚摸着帝国勋章的边，这下又飞走了。” 原来如此。 素冬望了望莫离，真诚地鼓励道：“任何科学的进步，都是从无数的失败中来。我听说一句话，‘失败乃成功之母’，失败的次数越多，说明你离成功越近。加油！” 虽然莫离没有听过这句话，但他显然受到了鼓舞，重重地点头：“谢谢你！会加油的！” 卡尔文也道：“等着我回修复院，咱们并肩作战！” 莫离和卡尔文的手紧紧握在一起，一片雄心壮志中，奇娜却哇地一声哭了。 “亲爱的，你怎么了？”卡尔文立刻放开莫离，将奇娜拥入怀中，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 “等你……等你回到修复院……等明天过后……我们就再也不会相爱了。”奇娜伏在卡尔文怀中，伤心地抽泣着。 这阵伤感来得如此突然，莫离和素冬愣在当场。卡尔却陪着她一起落下了泪水。 “我也不想这样，奇娜。你知道我也不想……” 卡尔文轻轻吻着奇娜的额头，又捧起她的脸，抹去她脸颊上的泪水。奇娜碧蓝的眼中满是离别的哀愁，在泪水迷蒙中，不舍地望着卡尔文。 “卡尔文……”她轻唤着卡尔文的名字，“我们都不想。好在……我怀孕了，怀了咱们的宝宝，我不用再和其他人执行繁衍任务。” 卡尔文的手放到了奇娜的腹部，那里平坦如昔，丝毫看不出在孕育着一个新的生命。 “咱们还有最后一天，好好珍惜三个人团聚的日子。”卡尔文轻声道。 奇娜倚在他怀中，喃喃地：“我宁愿不要这一天。直接到了明天也好。从此不再煎熬，没有痛苦，不知道什么叫离别，也不用体会悲伤。” 素冬望着他们，脊背发凉，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 莫离的手悄悄伸过来，在桌下牵住了她的手。 第32章 扑克牌 不知道该怎么理你 奇娜搬走了，以后她就是金发碧眼的科研员9M77。 卡尔文依然住在那个街角。 不过他也变回了13H。 送走奇娜的第二天，素冬还看到卡尔文在窗口抱着奇娜留下的靠枕出神，可第三天，素冬就看见那靠枕堆在卡尔文家门口，被吉卡收走了。 和靠枕一起被收走的还有很多东西，吉卡收得眉开眼笑，想是发了一笔大财。 可素冬的心却是冰凉冰凉的。 从精英变成庸众，只需一瓶水；从庸众到精英，也只需要等待一个“失效”。 一天时间，那个思念着伴侣的卡尔文就变成了温文尔雅去上班的修复师13H。 甚至他遇见素冬时，还友好地跟她打招呼：“早上好，AT2。” 这位修复师13H，和素冬之前认识的修复师72D，别无二致。 素冬宁愿没有遇见过他。 … “第十一日……”莫离坐在修复区的操控台前，喃喃自语，“一晃，十一天了。” 一旁的素冬已经套上衬衫，顺手又绑上了长发。 这回绑长发的是一根普通的皮筋，她在星路上订的。不知何时起，她已经很少用帝国勋章当头饰。 素冬很确定，她依然为自己的过去感到荣耀。但她也确定，她不太想时刻将荣耀背在肩上了。 填完素冬的修复日记，莫离转身对素冬道：“恢复情况很好。明天应该开始可以进行机械臂适应训练。” “是吗？”素冬惊喜交加，立刻将扣在腰间的扣子取下，一按按钮，机械臂当即从扣子中延展而出，不过数秒钟，液态金属已包裹上素冬的右臂，五指微张，发出令人胆寒的锐芒。 “这感觉真是久违了。”素冬哪里还等得到明天，立刻就环顾身边，寻找可下手之物。 莫离赶紧伸手，握住了她的右臂。 “放过我家沙发吧，我不想再换一张了。”莫离道。 素冬却笑：“你不是不喜欢这个颜色吗？让我练练手，劈坏了，正好再换一张。” “算了吧。十天换两张沙发，我可过意不去。”莫离松开手，又顺势拍了拍素冬，“别皮，明天跟我去修复院做完力量测试，我这个修复师不许可，不允许恢复训练。” 素冬恋恋不舍地望着机械臂，迟迟不收。 莫离又道：“想想上次随意外出淋雨，要不是你任性，你早两天就可以恢复训练了。” 这招果然有用。小不忍则乱大谋啊，素冬收起自己的宝贝机械臂，还不忘关照莫离：“明天一早就去啊，别耽误我训练。” 这女人一说到战斗，还是那样雏兽一般跃跃欲试呢。 “知道了。我也想你赶紧恢复，再过几天我就有新任务了。”莫离道。 素冬却顿时愣住。 她想起第一晚莫离曾经对她说：“我只有十五天。” 而当时的素冬回答了三个字——“足够了”。 如果素冬知道十五天竟然这么短暂，她一定不会回答得那么自信。 见素冬脸色突然变得有些凝滞，莫离猛然意识到自己失言了。 “这个……AT2，我希望你尽快恢复，是出于修复师对病例的那种……那种愿望。绝不是希望别的……” 素冬扬眉：“我有说什么了吗？就要你解释！” 嚯，惹到她了。 莫离微微一笑，依然好耐心：“我和卡尔文不一样，正常繁衍期的确是二十五天，但我另有任务安排，所以管理局只批了十五天。” “你重要呗。”素冬将机械臂囊扣回腰间，转身走回自己房间。 走了几步，素冬又转回头：“明天去修复院，请你带我绕开卡尔文，我不想见到他。” 莫离愣住：“这是为什么？” “因为他已经不是卡尔文，他是13H。13H只会把奇娜的东西都扔到街上。” 莫离终于明白她为何生气。只是这生气好不值当。 “这并不是他能控制的。他现在……” 话音未落，素冬已经“砰”地关上了房门。她将自己重重地扔到床上，望着头顶朴实无华的白色天花板，想象着奇娜留给她的最后微笑。 素冬的手摸索着伸到枕头下，抠出那副扑克牌。 那天，奇娜和卡尔文告别时，把扑克牌留给了素冬。 奇娜说：“我们再也用不上了，但你们时间还长，这副扑克牌就送给你们留个纪念吧。” 虽然那天他们玩牌玩得特别高兴，可接下来的两天，素冬和莫离谁都没有再提起扑克牌这事。 或许是他们并不需要像书里那样，用扑克牌来决定主动权；也或许是他们意识到，他们终究有一天也会像奇娜和卡尔文那样，再也用不上这副扑克牌。 “十五天……”素冬抽出扑克牌，随手抽出一张…… 竟然是一张4。 触目惊心的4。 她和莫离，还剩四天。真巧。 “滚蛋吧！都滚蛋吧！”素冬大吼着，将手里的扑克牌狠狠地一扬。 一整副扑克、像下了漫天漫地的雨，纷纷落下。 素冬一动不动，任由那些坚硬的纸片落在自己脸上、自己身上。奇娜，她唯一的友谊，最后也只剩了这几十张牌而已。 她再也没有朋友了。 她就是那头发出52赫兹频率的鲸鱼，奇娜离开她了，莫离也将离开她。 她终究是这片海域中的异类。 她是座孤岛。 … 破天荒的，这天晚上莫离没有和素冬交构。 莫离在她洗漱时，将洒得满床满地的扑克牌一张一张捡起，按大小花色排号，一张不漏地放进了牌盒，放在她的枕边。 九点时，莫离没有发信息给素冬。素冬也没有去找莫离。二人楼上楼下，却都没有睡着。 不知何时窗外起了风。风声呼呼的，刮过波依帝国的心脏，也将两个不知所措的年轻人拂乱，情不知所以。 … 第二天一早，莫离如约将素冬带去修复院。 精英专用交通器中，莫离和素冬比肩而坐。狭小的空间只有他们二人，却出奇地沉默。 半晌，还是素冬忍不住，率先打破了沉默：“只剩三天了，你就不能对我好点吗？” 原本还沉着脸的莫离，顿时嘴角弯起，似有隐忍的欢喜。 “只剩三天了，原本我也想对你好点的。但你别不理我啊。” 素冬转头望着他，皱眉道：“我没有不理你。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理你。我不会像奇娜那样哭哭啼啼，但想到你会像卡尔文那样，我也真的不开心。” “我不会像卡尔文那样。”莫离道。 “嗯？” 有什么不同吗？卡尔文现在什么样，你以后也是什么样啊。 莫离却微微叹息一声：“你不觉得我才是交构引起行为异常的那一个吗？” 素冬终于笑了，用手肘拱他一下：“早就觉得了，但我没打算揭发你。你就安心吧。” 莫离望着素冬心无芥蒂的笑容，心中说不出的滋味。 即便她是觉醒的精英，她也不像传说中的庸众那样可恶贪婪愚蠢粗俗。莫离真心希望，术长空这么多天都没有反应，是放过了他和她吧。 是的吧。一定是的吧。 第33章 平均寿命 质疑精神 十一天后，素冬重回修复院。修复院还是那样周遭洁白如新，每一条通道都一尘不染，每一位秩序员都冷静礼貌。 她并没有去莫离那间熟悉的修复室。莫离为素冬申请了通行码，然后将她送到检测中心。 “全面检测大约需要两个小时，我回修复室处理些工作，你这边结束了去修复室找我。” 素冬点点头：“行！” 她转身从耳后芯片中调出悬浮屏，刷开通行码，数秒后，通往检测中心的门禁徐徐打开，露出一条长长的通道。 望着素冬走进门禁，乌黑的长发乖顺地垂于后背，简简单单的牛仔裤包裹着她姣好的曲线。 就像她第一天走进莫离家花园那样，清冷又骄傲。 莫离心中猛地一揪，突然向着素冬的背影喊道：“等你啊！” 素冬意外，转头回来，只觉得好笑：“不等我你还想一个人先回家？”说完她转身大步向前，而那白色的门禁在她身后又徐徐地阖上。 她的身影不见了。 莫离心跳起来，不知怎的，总有一种素冬被这门禁吞噬的错觉。 别乱想了！莫离暗暗喝止自己。 不过是一次常规检测。这样的检测，修复院每天都会做五例以上，素冬的确特别，但那是在莫离自己心里。对检测中心来讲，素冬就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病患而已。 而且上头真要带人走，也不会在修复院啊。 莫离摇摇头，忍住自嘲的冲动，回到自己的修复室。 尽管他在家每天都关注着星路上修复院的各类学术动态，但家中的氛围毕竟和修复院不同。一到修复室，看到熟悉的操控台、修复台、以及他办公室区域的大型通联机，莫离才觉得，自己是真的恢复了工作状态。 年轻的助手敲门进来：“72D，这是你休假期间病例跟踪报告。” 说年轻，其实也并不比莫离小多少，但在修复院，莫离有着天然的威严。 “谢谢。”他点点头，接过助手递来的一叠文件，粗略浏览后道，“据战报，古奈斯星球首府、副都、以及两大经济中心都已经被攻下，古奈斯星球上的修复……呵……” 莫离发现自己说错，无奈地笑了。 助手道：“古奈斯星球居住的都是庸众。他们只有医疗技术，没有修复技术。” 修复术只有精英才配享用。普通庸众只能哪儿坏了割哪儿，他们根本没有任何“再生”的权利。 莫离点头道：“嗯，关于古奈斯星球的医疗科技水平有详细报告了吗？” 助手道：“前线科研与修复技术先遣小组已经传回大量资料，整合与研究正紧张进行，院长说，很快就会有第一期报告出来。” “行。”莫离将自己的虚拟星脑连接到修复室的屏幕上，开始搜索先遣小组传回来的第一手资料。 一边搜索，一边关照助手：“我们组近三个月共修复了七十六例来自古奈斯战区的伤员，其中四十一例身上都带有不明菌群，我已经给院长提交过报告，你这两天要注意跟进，向院长询问对策方案。” “是。”助手应允着退出了房间。 莫离阅读速度惊人，很快就把目前还很稀少的信息归整了一下，不由感叹，古奈斯星球虽然是个庸众占领的所谓低等星球，但它的科技水平却很先进。 至少，和波依帝国的水平差距并不明显。 莫离心中一动，想起高层说过，哪怕波依帝国的科研水平再停滞一百年，这些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庸众也追不上波依的一半先进。 似乎不是这样？ 这不是莫离第一次看战斗星球的先遣报告，严格来说，古奈斯星球也并非这几年占领的先进星球。可为什么之前看到其他星球的先遣报告，莫离并没有这么忧虑？ 是因为自己变了吗？ 如果这交构引起的行为异常，竟然能让自己更加具有追根问底的质疑精神，似乎这感觉并不坏啊？ 莫离稳住情绪，又将手头的信息再以极快的速度过滤了一遍。 突然，他的目光停留在一行数字上。 庞珀计历568年，嗯，也就是去年，那时候古奈斯星球还没有迎来波依帝国的“朋友”。去年，古奈斯星球人类的平均寿命为男性92岁，女性105岁。 莫离暗暗一惊。身为科技和医疗技术都更发达的波依星球，庸众的平均寿命是男性61岁，女性63岁。 相差也太大了吧。而且这是庸众。那精英呢？ 莫离猛然发现一个大问题。波依星球的精英，根本没有关于平均寿命的统计。 这些精英除了极少数被秘密送往疯人院之外，其余无一例外去了“圆满”。精英没有自然死亡，全都是人工辅助死亡。 波依帝国是个极其讲究科学数据的帝国，怎么可能不统计精英的平均寿命呢？ 只有一个原因。不是不统计，是统计了，不便公布。 莫离的心渐渐往下沉，一种不详的预感笼罩着他。 略沉吟半晌，莫离想到一个办法。他打开修复院的荣耀榜，那里有密密麻麻数千个近二十年退休的修复师。 他随机抽取了两百位退休修复师，记录下退休年龄，很快就计算出大致的平均退休年龄—— 49岁！ 莫离惊呆了。 修复师退休，便意味着他无法再胜任工作，不像指挥员和战士还有可能从事教官职业。修复师退休，只有一个去处，就是圆满。即便因为程序问题，退休时间和圆满时间也不会超过两个月。 也就是说，大致的平均寿命，也很可能超不过50岁。 莫离十分相信自己随机抽取的可靠性，无论是时间分布、性别分布、还是级别分布，他都注意到了科学性，可是结果就是这么骇人。 更骇人的是，这还不是精英的平均寿命。 因为修复师和科研员，是精英中相对寿命比较长的。而那些指挥官、战士、秩序员，损耗更大，寿命只会更短。 为什么科技之下，波依人、尤其是波依帝国的精英，寿命如此之短，竟然只有古奈斯庸众的一半。 太匪夷所思了。 第34章 帝国勋章 她消失了 或许，可以问问术长空吗？ 他一定知道原因。 莫离点开术长空的联系单路，可界面上的信息最后一条，依然是自己向术长空建议对素冬终身随观的留言。 这让莫离顿时有些气馁。 术长空虽然向自己开放了单路联系，但显然，他并不那么好亲近。他还是那么高高在上，莫离完全捉摸不透他。 但无论如何，术长空一直在支持科技进步，如果连术长空都对精英的平均寿命之短不屑一顾，那整个波依帝国也不会有人再来关心精英的归宿吧。 想到这儿，莫离不由背脊发凉。 精英的归宿……是自己想多了吗？ 他鼓气勇气，还是决定要给术长空留言。 “尊敬的长空，不知您有否注意到……” 莫离刚输了几个字，突然页面弹出提示，有新的信息，来自——术长空！ 太巧了！ 莫离立即点开。 “建议已收悉。但觉醒者不宜再与人类共同生活，故决定启动精英回收程序。你很警觉，很好。继续加油，为帝国科研之进步努力吧。术。” 宛若轰天巨雷，在莫离眼前突然炸响。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按捺住狂跳的心脏，将信息又仔细地、逐字逐句地看了一遍。 没错，术长空决定启动精英回收程序。 所谓精英回收程序，不过是送到疯人院的官方说法而已。 莫离以为这么多天毫无动静，是术长空终于高抬贵手，原来不是。 这才是早该预料到的结果啊，而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呢？亲手将AT2举报，又奢望当局会视而不见。 莫离闭上眼睛，努力调整着呼吸。数秒后，终于恢复了思考。 所以要赶在AT2被带走前，再见她最后一面，哪怕仅仅是忏悔，仅仅是道歉。 莫离看了看时间，差不多快两小时，检测快结束了。 还好，还赶得上。 他立即起身，打开门向外冲去。助手正要进门，猝不及防被他撞倒，手里的资料洒了一地。 “你……”助手想要喊住他，可那个身影早已在走廊尽头飞奔消失。 莫离在修复院的通道内飞快地奔跑，甚至屡次因为跑得太快导致走姿识别失败，不得不退回重来。他急得一头汗，生怕自己在路上错过了素冬。 还好，一路跑到和素冬分手的门禁前，都没有见到素冬的身影。 看来这女人还没结束检测。 莫离又庆幸、又懊悔、又仓皇，在门禁前不安地来回走动。每回门禁开启，他就激动地迎上，可每回都不是他盼望等待的那个身影，又只能黯然退下。 一晃，竟然过去了十五分钟。莫离的心越来越凉，该不会…… 不，不可能错过。 从检测中心到他的修复室，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以素冬的战斗素养，绝无走错路的可能。要么她还在检测中心内，要么她…… 莫离不敢想下去。 心一横，他调出自己的通行令，刷开了检测中心的门禁。 检测中心大厅内一片安静，中央半圈弧形长台内有几名秩序员在忙碌，偶有修复师走过来，跟秩序员核对任务。 莫离跑过去：“请问6号修复组送来的病患AT2在哪个检测室？” 秩序员指了指左边：“13H的检测室，左边走廊进去第二间。” 13H，这不是卡尔文吗？这么巧的？ 就是卡尔文。见到莫离进来，他颇有重逢的友好。 “嗨，72D，中午好。” 是啊，一场检测做下来，早上已经到了中午。 “我来接AT2。”莫离努力镇定道。 卡尔文笑道：“她半小时前就结束检测离开了。你来晚啦。” “半小时前？不可能！”莫离又开始心慌起来。 从检测中心到他的修复室，不仅不可能走岔，而且五分钟之内绝对可以到达。 “为何不可能？”卡尔文不解。 可转念间，卡尔文又笑了，拍了拍莫离的肩：“哦，忘了你现在繁衍期，就跟前些日子的我一样。所以……你现在慌乱是正常的。听说有句古谚，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你才两小时不见……” 莫离却已经无心听他说这些有的没的：“好的，那我告辞，我去找她。”说着转身要走。 可卡尔文又一把拉住他：“这个勋章AT2绑头发的，丢我这儿了。正好，你来了就带给她吧。” “谢谢。”莫离接过勋章，只觉得那璀璨的光芒刺痛着他的眼睛。 “这是AT2的检测结果。”卡尔文又递过来一个文件袋，“你果然是最优秀的修复师，这次B级无麻醉修复术十分成功，检测结果优异，已经完全恢复到AT2之前的机能数据。还有，AT2怀孕了……” 莫离低呼：“怀孕了？” “嗯，别忘了我们可以精确检测到一周左右的受孕情况。说起来，她和9M77几乎是同期怀孕了，对了，那你们的繁衍任务是不是就要结束了？咦，72D，你跑去哪里？” 卡尔文怔在那里，眼看着莫离猛然跑了出去。 像疯了一般。 扬扬眉，卡尔文的笑容僵在脸上，开始显得略有惆怅：“哎，我听到9M77怀孕时，好像也是这么激动的。庸众啊，就是这么容易失控。” 莫离是疯了。 他将修复院所有他能去的地方都跑遍，将所有遇见的秩序员都问遍，最后又跑回自己空荡荡的修复室，终于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素冬失踪了。 失踪在修复院里。 她是在修复院里被带走的吗？莫离找不到答案，没人能回答他。 他靠在修复室的墙上，只觉得浑身说不出的疲惫，完全不知道该如何继续寻找素冬。 是的，这女人是素冬，不是AT2。 突然，莫离想起了什么，颤抖的手指点到了耳后的芯片，他的个人虚拟星脑又一次在眼前弹出。 “繁衍权”一栏，已经变成了灰色。 “配偶详情”一栏是空白。 这个无情的星路系统，连一张素冬的照片都没给他留下。 莫离颓然地坐到地上，五指插进长发，额头却硌到了一个冰凉的小东西。 那是素冬的帝国勋章，正缠在他的手腕上。 第35章 秘密科研基地 圆满？你不够格…… 星云山城堡。术长空的书房。 明媚的阳光穿过落地窗, 直射到高高的书架上。术长空高瘦的身影在光影中静默。 他站在落地窗前，凝望窗外许久，终于将手中的烈酒放到侍从的托盘内。 赤红的酒面微微有些荡漾, 如他努力克制的心情。 侍从微躬着身子, 端着酒默默地退出书房。与此同时，术长空的助手霍普金进入书房。 霍普金反身将书房门关好, 这才低声道：“尊主, 已按您的吩咐办妥。AT2已被送至疯人院，目前正在情绪检测中。” 术长空声音冰冷：“她已受孕，密嘱鲁宾院长，给予她特殊待遇。” “是。” “AT2作为检测对象入院，不必存档，从系统中抹去一切痕迹。” “是。” 术长空举起手，手指微微向后弹了弹，示意霍普金退下。 直到关门声响过, 书房内空无一人, 术长空凝望窗外的浅绿瞳仁终于闪了闪：“AT2，素冬，本不想这么快软禁你，可……你居然受孕了。” … 素冬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她只知道自己在检测中心遇见了卡尔文, 卡尔文还是那么友好，但这友好和前几日的热情已截然不同。 哪怕是卡尔文恭喜她受孕成功, 并且说她和9M77可能以后会差不多时间诞育婴儿时，她也没有感受到喜悦, 只有莫名的凉意。 因为卡尔文似乎不是在说自己的孩子，而是在客观地陈述隔壁街区的流浪狗要生小狗了…… 那种感受。 而且，受孕成功对自己来说真的是个好消息吗？素冬也不知道。 受孕成功意味着她会结束繁衍任务, 老天给她的时间，居然连十五天都未满，居然连最后的三天也狠心地收回了。 果然是她和莫离的交构力和繁衍能力都太出色了吗？ 卡尔文说她恢复得好，所以检测很顺利，比预期的时间提前了十几分钟就结束了。 素冬调整了一下心情，不管这个消息是喜是忧，终究还是要告诉莫离的。可她刚走出检测中心，就被等候在外的两名秩序员“请”走了。 “请”，这是客气的说法，不客气的说法还可以说是“骗”，或者“押”。 交通器行出去两分钟，素冬终于忍不住，问：“我是要去圆满吗？” 一名女秩序员望了望她：“不，你不够格。” 不够格？素冬冷笑：“你知道我获得过帝国勋章吗？” 可手往头发间一掠，素冬惊了：“我艹，让我回去！我的勋章丢在检测中心了！” 男秩序员立即用枪械抵住她：“AT2，请安静，否则我有权对你进行击杀！” 居然威胁我！AT2向来不吃威胁！ 素冬顿时竖起眉毛，右手一挥，对方还没来得及眨眼睛，枪械管口已被素冬死死抓住，生生地拗成九十度弯。 很好，我右臂果然恢复了战斗力！ 素冬顿时信心大起，顺着枪械的势，一下将男秩序员摞倒，用膝盖抵在座位上。 “听见没，回去！”她怒喝。 一边怒喝，素冬的余光瞥着女秩序员，以防她趁乱袭击。 没想到女秩序员却很冷静，非但没有营救男秩序员的打算，也没有制服素冬的企图。 她只是站在一边，幽幽地道：“别挣扎了。就算杀了我们两个，你也不可能回去。每个交通器都设有监视器，一旦发现异动，指挥中心有可能直接引爆交通器。” 素冬将信将疑，抬头在交通器内四顾，果然在角落里看到了监视装置。 操淡。竟然是真的。 素冬沉着脸，一脚将男秩序员踢到另一边，看向女秩序员的眼神宛若暴怒的野兽。 “告诉我，这是去哪里？否则我不介意三个人一起死。” 女秩序员迅速地和男秩序员交换了一个眼神，似乎是确定素冬就算知道了也逃不脱，这才低声道：“帝国秘密科研基地。这才是你的归宿。” “帝国秘密科研基地？”素冬确定自己从未听过这个地方。 所以她不是送去圆满，而是像莫离所说，被当成研究对象了吗？ “滚啊！”她突然怒吼，“骗子！不是说终身观测吗？终身观测就是被送去什么基地？” 如果72D那个狗男人现在出现，素冬一定会立刻扑上去，将他一撕两半。 第36章 神之环 灰暗版的修复院 素冬没有再作徒劳的抗争, 安然在两位秩序员的对面坐下，冷冷地望着他们。 男秩序员的枪械已经废了，又被素冬摁倒在地、摁了个鼻青脸肿。但饶是如此, 他依然警惕地望着素冬, 以防她又生出事端。 素冬的手肘悄悄靠近腰间，触到一个冰凉的小扣子。 还好, 勋章虽然丢了, 但机械臂还在。 原本是打算检测结果出来就立即恢复训练，这才带着机械囊出门，眼下倒成了一点点幸运。只要素冬还带着她的机械臂，她对未知的将来就会少一点点恐惧。 交通器行进了大约一小时，显示屏亮起了减速红灯，这是要入站了。 素冬不知道交通器是往哪个方向行驶，但若要算起来，应该是和苍树差不多遥远的城郊。 她浑身暗暗鼓张, 时刻准备应对交通器外那个未知的世界。 数秒, 交通器终于停稳，舱门缓缓打开。 只向舱外望了一眼，素冬暗张的戒备陡然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 舱门外根本不是交通站。 不！或者应该说，这条航线的终点, 竟然是一个完全密闭的通道，灯光幽暗不明, 数名荷枪实弹的秩序员在舱门外迎接她。 而在通道的尽头，还有两名端着枪械的狙击手, 黑森森的枪口死死地对准着她。 素冬知道，她彻底没有机会了。 她必须、也只能在这些人的押送下，去到那个陌生的秘密科研基地。 她插翅难飞。 审时度势, 素冬变得极为配合。起身前的一刹那，她的右手掠过腰间，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机械臂囊摘下，纳于指间。然后她平静地迈出舱门，平静地走过那几位秩序员身边，平静地听着身后一阵移形换位之声。 可以猜想，自己已经完全落入了他们的控制范围。 显然远处的两位狙击手也是这么想的。见素冬已被身后的人完全控制，两位狙击手终于缓缓地放下枪口，转身成为带路者。 无人注意到她手中藏着的小扣子。 终于走到通道尽头，狙击手扫开门禁，一道铁灰色哑暗的大门悄然洞开。 眼前豁然开朗。 所有秩序员都在紧张地重新布阵，迅速地分置前后。趁着这一瞬间的转移，素冬已经悄然将指尖的小扣子弹进了嘴里，舌尖一翻，小扣子已被藏于舌下。 大门后是一间宽阔的大厅，中央同样是一张半圆形弧台，弧台上有各色仪器，数位女秩序员正在弧台后忙碌。 偶有身穿灰袍的人员走动，肃静而淡漠，即便是素冬被以奇怪的阵型押解而来，他们也没有投以丝毫目光，依然各司其职。 素冬却肆无忌惮地打量着。 这里简直和修复院的规制一模一样。要说有什么不同，就是修复院是通体洁白，而这里却是一片哑灰。 这个秘密基地，看起来就是个灰暗版的修复院。 一名女秩序员走过来，用探测仪扫过素冬身体，确定她身上没有藏着器械，然后在素冬的左手腕戴上了一个细环。 素冬顿时感觉到庆幸，幸好自己提前察觉到不妙，将机械臂囊藏在了舌下，否则这番探测，必定会将机械臂囊搜出。 但这细环是什么？ 正奇怪，弧台后一名秩序员突然质问：“AT2情绪有异，你在想什么？” 咦，所以这细环竟是情绪监测器？ 素冬皱起了眉，冷冷地望向那秩序员，但没有说话。她也不方便说话，舌下还藏着东西呢。 那秩序员被她望得不适，也皱起了眉头。 倒是旁边另一位秩序员道：“她应该是在疑心监测环的功能。” 这很合理。那名质问的秩序员显然接受了这个合理的解释，又道：“检测室已经准备好，AT2进入情绪检测程序。” 这里的检测室，跟卡尔文的检测室也很相似，唯一不同的是检测员的颜值只有卡尔文的三分之一。 检测员已届中年，头顶秃了一半。 “坐那椅子上。”检测员道。声音淡漠，没有温度。 见那些押送自己的秩序员，此刻纷纷退出检测室，素冬有些纳闷。先前如临大敌，一副怕自己翻天的模样，怎么现在就不怕我砸了检测室？ 这大叔检测员看上去也不像有很厉害战斗力的样子啊。 但，素冬走向椅子，坐下的一刹那，她的疑问陡然迎刃而解。 因为她的战斗力被消弥了。 她重重地落在椅子上，甚至撞得有些生疼。这是核心肌肉群失控的表现。 素冬不由抬起左手腕，仔细望着那细环。暗哑的灰色，没有一丝一毫的光芒，但却有着这个体积不该有的沉重。 这是一种自己不了解的特殊材质。也一定有着自己不了解的特殊芯片。 这手环不仅可以检测她的情绪，还能消弥她的战斗力。 见她仔细端详着手环，大叔检测员开口了：“别看了。基地精英云集，不把你们的战斗力消弥掉，怎么管理你们。” 所以自己的猜想是正确的喽？ 素冬终于垂下手，视线盯向检测员。 “不抵抗是对的。这叫神之环，凡人是无法自行解脱的。也别企图毁坏，神之环内有程序设定，一旦遭遇外来破坏力，神之环会直接刺出毒药，十秒之内夺你性命。” 呵，也就是说，我被它监控情绪、被它消弥动力，然后我还得供着它，不能让它老人家心情不好，否则它会刺死我。 是这个意思吧。 素冬索性将双手放上椅子扶手，乖乖地闭上了眼睛。 不多时，她感觉到检测员在她身边走动，将她的脑部被连上数个仪器。 这和卡尔文的程序不一样。 不过，卡尔文的检测还是将我当作战斗员，这里的检测却是把我当成觉醒的异类，所以检测方向不一样吧。素冬想。 “紧张吗？”检测员问。 素冬不说话。她打算就这么沉默到底，一来是保护舌下的机械臂囊，二是想看看，自己一言不发，这检测员还能检测出什么花样来。 没想到，半晌没等到答复的检测员道：“沉默是抗拒的一种具体表现，很明显，你的基因已经被庸众污染了。” 素冬心一沉。没错，精英根本不会抗拒。 第37章 灰色 从来没有如此讨厌灰色 对于自己基因已经显出庸众特质这一点, 素冬倒是没有太大的惊讶。 她感到不安的是：隐藏太难。 比如她面对经验丰富的大叔检测员，开口也不是，不开口也不是。所有在情绪的权衡之下做出的决定, 无一例外都带有痕迹, 都会被识穿。 更别说现在手上还戴了一个破玩意儿。 从此以后，素冬若不愿被旁人窥探内心, 就必须努力保持平静如水的状态。 她本是汹涌的怒海, 纵然海面偶有风平浪静，那底下也是暗潮涌动，要这怒海枯成死水，太难啊。 从检测室出来，素冬终于被带到居住区。不，美其名曰居住区，其实只能叫关押区。 这是一个巨大的空间，中间有着很高的穹顶, 日光从透明的穹顶上直射入内, 照亮了中间一大块场地。一些穿着灰色服装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或坐或躺，贪婪地享受着阳光。 见秩序员带着素冬进来，他们中有一些好奇地坐起, 死死地盯着素冬。 胆大的已经在喊：“嗨，你是新来的吗？” 又有人桀桀地笑, 声音阴冷：“好久没有新人了，精英都成废物了。” 素冬冷眼望着他们, 倒并未觉得有多可怖，虽然她的战斗力已被手上的神之环消弥，但眼前这些人手腕上也个个都戴着神之环。 不都是没了武力值的废人嘛。她不怕。 倒是他们全都穿得灰扑扑的, 也谈不上多脏，就是跟这墙、这地、这里所有的一切都一样，灰暗而隐晦。这让看惯了美丽花园的素冬不太舒服。 空间的四周，围起筒状的楼，一共六层，有两台透明的电梯。但秩序员并未带素冬上电梯，而是顺着环形的楼梯步行而上。 一路行着，素冬暗暗留意四周。一楼的房间有大有小，不像是居住用，更像是这些人员的活动空间。二楼三楼的房间就规整很多，有些门关着，有些门开着，从敞开的门可以看出，一个房间里住二至四人不等，居住条件只能姑且算是整齐。 纵然是努力克制着情绪，看到这里阴森森的一切，她还是打心眼里涌出一阵厌恶。 与其说是基地，不如说是监狱。 她这是被关进了监狱。 秩序员将她带上四楼，沿着环绕大厅的走廊走了约摸四分之一圈，终于推开一扇门：“这是你的房间。” 出乎意料，这四楼的房间居然比二楼三楼的都要好上许多。 同样面积的房间，因为只住一人，故此被隔出一个套间，有一个单独的洗漱室，以及一张还算舒适的床铺。 只是床上依旧是一片灰色。 一名押送她的女秩序员上前，打开房间里的柜门：“两套制服，生活用品每天都会有补足。有其他需要可以按门口的铃。” 制服也是灰的。就跟大厅里那些躺得横七竖八的人所穿的别无二致。 素冬从来没有如此讨厌灰色。 “现在就换衣服，十五分钟后会有人带你去见院长。”秩序员说完，退出了房间，并且顺手关上了门。 素冬却并没有放下戒备。 她立即开始检查房间，果然在柜顶和床头都发现了监控设备。这监控安装得巧妙，让整个房间一点儿盲区都没有，完完全全暴露在监控之下。 但……你是忘记柜子了吧。 素冬呼吸平稳，确保自己不因这个发现而激动，然后拉开柜门，在取制服的一瞬间，借着柜门的掩护，迅速将舌下的机械臂囊取出，扣到了制服裤腰的内侧。 房间内实在没有半点值得研究的陈设。素冬换上灰扑扑的制服，打开门向走廊上张望。 她发现这个基地里的人员可以随意走动。当然了，因为这建筑的特殊性，无论他们怎么走，也只能在这个筒状物内打转，这或许就是他们不设限的自信来源之一吧。 但有一点，素冬发现每个楼层的走廊都没有栏杆，而是由透明的特殊板材裹得密不透风，可以一眼看到整个大厅和每一个楼层的走廊。 呵呵，素冬明白了。这是给你走动的自由，有限社交的自由，但不给你自杀的自由。 一旦有了这样的发现，素冬隐隐有些兴奋。 所以这里曾经出现过被研究的精英自杀事件吧？ “新来的？”一个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素冬转头一看，是个约摸四十多岁的女人。女人瘦小纤弱，栗色卷发因为很久没有修剪显得蓬乱无序。但看得出，她曾经是漂亮的，一双深陷的眼睛还有一丝清澈。 “嗯。新来的。”素冬终于开口，说出她在这个基地的第一句话。 “我叫你黑眼睛吧。”女人道。 素冬道：“我叫……” 可才一开口，却被那女人打断：“你在外面的编号已经没有意义，不需要告诉我知道。” “所以这里都有另外一套命名系统吗？”素冬问。 女人不屑地笑了：“也只有新人会说得这么文绉绉。一个月后你就会跟我们一样，怎么痛快怎么说……” 突然女人提高声音道：“……哦不，你首先得能活过一个月，嘿嘿。” 素冬有点惊惧：“这不是秘密研究基地吗？难道会拿我们做什么破坏性的研究？” 女人以一种过来人的姿态，伸手弹了弹素冬的手臂：“多年轻的身体啊，皮肤还这么有弹性。他们应该舍不得拿你做破坏性研究吧。” “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素冬越来越觉得事态不像自己想象得那么简单。 女人却又嘿嘿笑了起来：“我得提醒你，这里所有的空间，不仅有监视，也有监听，我们说的每一句话他们都听得到。所以你说……我能跟你说些什么呢？” 好吧。也料到了。 素冬耸耸肩：“那我就叫黑眼睛吧，你呢，怎么称呼？” 女人一甩蓬乱的头发：“乱毛。怎么样，这名字是不是很酷？” 乱毛……素冬有点想笑。 “还不如叫‘乱毛毛’，感觉更好听啊。” 这是她从《夜夜销魂》里看来的词，是女主和男主说悄悄话时的口头禅。 “你的头发乱毛毛的。” “我的心情也乱毛毛的。” 乱毛毛，多好听啊。 可女人一撇嘴：“别叫得这么亲热。这里的人啊，都有着精英的智商，庸众的欲望，你懂这是什么感受吗？” 素冬不懂，懵懂地望着她。 乱毛捏着头发，斜眼瞥着素冬道：“就是让你不知道怎么死的，就是让你被卖了还帮着数钱。” 素冬毛骨悚然。 第38章 这样欢迎？ 谢谢你八辈祖宗 望着乱毛似笑非笑的怪异表情, 素冬努力握着拳，平静自己的心情。 她总算明白了乱毛的意思。 因为精英比庸众更聪明，所以他们一旦欲望升腾, 斗争手段只会比庸众更高级、也更残忍。 所以这个主动跟自己搭讪的乱毛, 也并不可信。 至少乱毛自己给予的信息是这样。 几名秩序员向这边走来，见到乱毛, 有人厉喝：“D5, 又在吓唬新人！” D5！ 这个不起眼的女人，竟然是波依帝国战斗史上神秘而又威名赫赫的D5。她是波帝星际战队迄今为止，唯一的女性舰长。 但D5又从来没在教科书上留下过痕迹，她流传在军校学员和战舰同事们的闲谈里。 素冬以为这样的传奇人物应该是早就圆满了，原来并没有，原来她和自己一样沦为了庸众，连圆满的资格都没有，只能送到这里来, 被当成秘密实验的对象。 就是这么一个曾经让对手闻风丧胆的指挥官, 如今也只能被秩序员呼来喝去。 乱毛嘻嘻一笑：“我是帮你们调`教新人呢，免得她不听话给你们找麻烦。” 说完，她抱着手臂闪回旁边的一扇门内，进门的最后一刻, 还回过头向素冬挤了挤眼睛。 原来这个不知是敌是友的乱毛就住在素冬隔壁。 “走吧，院长要见你。”秩序员对素冬道。 素冬没说话。 她想起莫离曾经对她说过, 成为庸众后，最需要做的其实是克制。所以她决定依然保持沉默寡言的形象, 以免自己的冲动惹来不可预料的后果。 这个巨大的、椭圆形的秘密基地一共有六层，一到四层的封闭走廊是透明特殊材质，可以让每个房间的动向都一览无遗, 但五层和六层却是包裹得严严实实，完全看不清里边的布局。 直到素冬跟着秩序员来到六层，才知道原来这里的走廊同样的透明可视材质隔断，只不过这个“可视”是单向的，也就是说，五层和六层走廊上的人员可以清晰地望见整个大厅和四层以下的情况，但别人却望不见他们。 这样的设置只说明一个事实：五层和六层，是这个“大监狱”的暴力管理机构。 素冬很快就见到了这个暴力管理机构的最高领导人——院长鲁宾。 鲁宾院长比她想像的和善，甫一见面，并没有打量她，而是点了点头：“欢迎你加入基地。” 欢迎……是荷枪实弹和神之环的双重欢迎吗？ 素冬扬了扬眉，却问了一句题外话：“为什么这里叫基地，你却叫院长？” 言下之意，只有修复院和科研院这样的机构，首席领导人才能称呼为院长啊。 这一问，连旁边的秩序员都微微动了动眉毛。 虽然基地已经很久没来新人，但以前他们也见过不少被迫来此的精英，咆哮怒吼者有之、试图攻击者有之、局促不安者有之、索性自杀者有之…… 如此平静、却又问得这么刁钻，还真是第一次遇见。 鲁宾院长倒是波澜不惊：“因为这里还有个约定俗成的名称，叫疯人院。” “疯人院……”素冬默默重复了一遍，突然就笑了起来。 所以莫离知道这个疯人院的存在吗？他一定是知道的，否则他怎么会提议让自己参与精英的终身实验？ 呵，搞不好他说的保护自己，就是把自己放在这里保护吧。 谢谢你八辈祖宗。 如果你有的话。 “AT2。”鲁宾院长发现她走神，将她喊回来，“到了这里就别想着出去了。凡是异化了的精英，还有研究价值的，都会被送到这里。当然，我们会提供优质的生活空间，一切都模拟人类的正常生存空间，除了不能离开基地之外，其他的活动均不受限。所以你们的自由也是有充分保障的。” 嗯，也谢谢你八辈祖宗。 如果你有的话。 素冬平静地听着鲁宾院长的屁话，很想用《蚀骨溺爱》里的一句粗话形容他。 你真像一坨裹着巧克力外衣的狗屎啊。 见鲁宾院长喋喋不休的都是一些在基地里的纪律，素冬终于有些不耐烦：“所以我能回房间了吗？房间里有秩序手册，我看手册也是一样。” 鲁宾院长一愣，终于住了嘴。 这回他开始认真地打量素冬。头发乌沉，眸子黝黑，一张小脸素白而冷漠。这是个断掉一条手臂也没哼一声的战士。 终究是有点可惜的。 鲁宾院长点点头：“可以社交，但不能斗殴，以免损坏实验对象。回去将秩序手册多看几遍，把规矩记在心里。违规者，轻则取消社交权，重则加入死亡实验组。自己掂量。” “明白。”素冬回答得简单明了。也不待鲁宾院长同意，已是自行向屋外走去。 秩序员迅速望向鲁宾院长，请他的示下。鲁宾院长却只挥挥手让他们离开，并没有显示出任何的不悦。 … 贝尔街区，街道一如即往地宽敞干净，一排排的独立屋一如即往地整洁明媚，每一个沿街花园里的鲜花绿树一如即往地鲜艳热烈。 只有莫离的心是灰色的。 他走进院子、又走进屋子，望见阳光照进窗户，在地上照出一窗的光亮，但屋子里除了这一窗光亮，别的什么都没有。 莫离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素冬没有回来。 他将自己埋进那张橙色的沙发，撑着额头，脑子一片空白。 这屋子何时这么冰冷过？不知道，他已经忆不起来了。他回忆里的家，是热闹的，有素冬的，不管是素冬把他摁在沙发上强行交构，还是一拳砸掉了沙发，还是和他在眼下这张沙发里嘻闹，那都是热闹的。 即便是昨夜，他们一个楼上，一个楼下，这屋子里也是有呼吸的。 不知过了多久，门铃响起。 莫离抬头一看，显示屏上有信息，是繁衍管理局来人了。 真快啊。任务结束了，他们要来恢复原样了。 那些被素冬视为无聊和程式化的布置，终于都要消失了。 莫离点开院门，看着那些人进屋，又看着那些人上楼，再看着那些人将油画和大床搬走。 恍若隔世。 第39章 43.6 有重要项目要启动 二楼的卧室, 终于恢复了以前的模样。 存放致蜜之水的箱子被带走了；奢靡豪华的各色帘幔没有了，窗帘也变成了银灰色；云朵般的床品也消失了，换回了之前莫离睡惯的那些。整个房间都是深深浅浅的灰。 以前这些都是莫离中意的, 但现在却只会衬得他的心情也跟这房间一样空荡。 墙面也是空荡荡的, 那幽艳缠绵的油画仿佛从来没存在过……不，它存在过。莫离看到了墙上被蹭掉的一块痕迹。 莫离轻轻抚过那淡痕。这痕迹虽不起眼, 却像是刮在莫离的心上。 晚餐是一个人吃的。 而莫离的繁衍任务已经结束, 第二天也要正式回归修复院工作。他在星路上向事务局开放了家中的通行令，以便第二天侍工前来打扫。 一切整理停当，莫离却犹豫了。 那卧室虽然恢复到了以前的模样，可他却觉得格外陌生。想了想，莫离下了楼，来到客房。 这是素冬居住过的房间。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上，那也是素冬早上离开时叠的。 那盒扑克牌还放在枕边，那是奇娜留给素冬的纪念。 莫离看了看手腕上缠着的帝国勋章, 正要摘下来和扑克牌放一起, 突然耳后的芯片传来了提示声。 星脑瞬间在眼前弹出，是术长空找他。 莫离顿时精神一振，也不及再去解手腕上的勋章，立即点开了单路。 没想到, 这次的单路联系不是文字，是通话。 “72D向术长空致意。”莫离道。 术长空却半句废话都没：“AT2已送至疯人院, 你做得很好。” 这话简直向一根尖刺，直接刺进莫离的心脏, 痛不可当。 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可我都没能和她道别。” “重要吗？”术长空问。 莫离顿时愣在那里。 重要吗？精英从来不在乎别离，只有《蚀骨溺爱》那种庸众小说里，才会为了别离死去活来。 精英的别离就像奇娜和卡尔文那样, 昨日还浓情蜜意，今日就一拍两散。 精英的别离就是卡尔文家扔出的那一堆装饰，昨日还叫回忆，今日就叫垃圾。 “AT2已经受孕成功……”莫离低声道。他希望素冬的受孕能让她少受些痛苦，起码这样能减轻一些他内心的歉疚。 术长空像是望透了他的心思：“所以她在疯人院会作为一级实验对象，会得到最好的对待。” 莫离心里暗想：“也会收获最严格的看管、和最痛苦的实验。”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图再努力一次：“长空，我有个建议……” “说。” “脑电波产生异化的精英，是否还有可能恢复？精英人类损耗大、平均寿命短，每一份战斗力都要珍惜，都不能被轻易放弃。我们可以进行新的科研，努力让AT2基因重建，让她重返战场，为帝国效力！” 说着说着，连莫离自己都信了，紧张地等着术长空的答复。 他的企图呼之欲出，术长空怎么可能听不出来。 “这是个不错的建议。”术长空缓缓地道，“不过，你怎么知道精英人类的平均寿命短？” “……” 莫离顿时愣住。 是啊，精英人类的平均寿命，那是自己白天才取样计算的，官方从来没有公布过精英的平均寿命，术长空这一句反问，犀利而精准。 沉默数秒，莫离知道这回逃不过。 “回术长空，今天我看到了古奈斯星球先遣队从前方传回的数据，古奈斯星球去年的统计数据表明，他们的平均寿命为男性92岁，女性105岁。当时我看到这项数据，顿时想起波依帝国庸众的平均寿命与之差距甚大……” 术长空低沉的声音似从极遥远处传来：“男性61岁，女性63岁，的确差距甚大。” 这是鼓励吗？莫离敏锐地感觉到术长空的赞同。 他鼓足勇气：“这是庸众的数据，那么精英呢？我发现帝国的数据库里，从来没有关于精英平均寿命的数据。” “既然没有数据，精英平均寿命过短的结论是从何而来？”术长空又问。 莫离心中一动，发现术长空这仅仅是追问，而非质问。 果然自己当时找术长空核实的想法是正确的。 莫离道：“我没有其他数据来源，只能在修复院近二十年的退休纪录中随机抽取两百位，用最笨的办法去计算他们的平均退休年龄。” “结果呢？”术长空问。声音却听不出丝毫起伏。 “49岁。”莫离顿了一下，以为术长空会惊呼，但没有，联线的那一头，沉默得像是睡着了一般。 莫离又道：“修复院和科研院没有战斗损耗，应该是精英中平均寿命相对较高的部门，所以真正的精英平均寿命，我个人觉得……只会更低吧……” 他缓缓地说完，等着联线那头的反应。 术长空的呼吸声，清晰地传来，比先前来得沉重。半晌，他低声道：“43.6岁。” “什么？”莫离以为自己听错了。 “43.6岁。”术长空缓声道，“即便是撇开战斗损耗，精英的平均寿命也低得可怜。” 莫离的心顿时沉到了谷底。 也就是说，即便能活到平均以上，自己还能活20年，素冬还能活22年，而卡尔文还只能活13年。至于术长空…… 呵，幸好有术长空这样的长寿精英吧。否则这数据会更低。 “为什么？”莫离低声问。 其实这问，并不指望回答。 可术长空却认真：“越是追求纯正的血统，越会诞育出有缺陷的后代。战斗力和持续力，不可兼得。” 莫离还想问为什么，一时又问不出口。 他隐隐地感觉到自己在一扇神秘的大门前，门内是一个完全超出他认知的世界。 术长空又道：“古奈斯战区的战役即将结束，下一场战役和古奈斯星球完全不同，精英战损将进入低谷，你来中央研究所吧，长空院下了紧急任务，有重要项目要启动。” “中央研究所！”莫离激动起来。 第40章 惹不起 不叫关押，叫供养 中央研究所是波依帝国最机密的核心项目研究基地, 由术长空直管。 所有的修复师和科研员，莫不以进入中央研究所为毕生追求。哪怕只是因为某个项目短暂地被征调，那也是值得在退休纪录里被重点提及的一笔。 不过中央研究所都是保密项目, 莫离暂时也不知道自己会进入什么项目组。之所以兴奋, 既因为这是身为修复师的无上荣耀，也是因为自己可以愈加接近这个帝国的科研中心和权力中心。 或许……有生之年还能再见素冬一面吧。 这天晚上他没有上楼。 楼上那个卧室熟悉而又陌生, 唯一这间客房似乎还有素冬的余味。 … 疯人院的素冬倒是睡得不错。 精英特有的、极为精确的生物钟, 让她在早上六点半准时醒来。一夜无梦，但醒来时没有窗外的鸟鸣，没有照进屋子的晨曦，还是让她有些微微的失落。 房门口的显示屏上有一天的作息安排，素冬瞥一眼，发现早餐后有个检测环节。 又要检测？ 自己值得这么大阵仗的检测吗？ “黑眼睛，吃早餐啦！”乱毛在门口喊。 别看乱毛长得瘦小，吃饭这事特别积极, 昨天晚餐时, 她也是这么大嗓门吼着素冬去食堂。 食堂在一层，二三四层的每一个房间里，“疯人”们如巢穴里的动物一般陆陆续续走出来，成群结队地向一层走去。 有人互开玩笑损几句, 更多的是默不作声、面无表情地下楼。 四楼基本都是单间，人最少, 神情也傲慢，到三楼、二楼, 逐渐热闹起来，楼梯也变得拥挤。 素冬问乱毛：“不是七点半才开饭吗，怎么要提前这么多去食堂？” 乱毛擦着眼屎：“天真, 以为早饭就是早饭吗？一定要提前半小时到。” “难道食物不够，要抢？” 话音未落，突然素冬被人猛地一撞，一个身影从她身边窜了过去。 现在的素冬被神之环消弥了力量，早就不是之前的精英战斗力，这一撞，脚下立时失衡，眼看着就要从楼梯上摔落。 靠着仅存的一点点腰腹力量，素冬努力地将重心往后移，砰一声撞在了楼梯扶手上。 “跑这么快找死啊！”乱毛向着那身影骂骂咧咧，伸手扶住了素冬，“还好没被撞下去，人这么多，不摔死也被踩死。” “谢谢。”素冬扣住扶手，只觉得心跳得厉害。 “有事吗？”乱毛问。 素冬摇摇头，平顺了呼吸，却望见撞她的那个人已经跑到楼梯尽头，转过头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地离开。 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体格健壮，目光炯炯。 素冬心中一凛，觉得此人眼神不善，竟像是故意相撞。 “那人是谁？”素冬低声问乱毛。 乱毛道：“惹不起。” “我不会无缘无故惹他，只是想问问叫什么。” “就叫惹不起。” 看来人如其名，整个疯人院都惹不起的一号人。所以他是在给自己这个新人下马威吗？ 食堂很大，长条的桌椅横了数十排，荷枪实弹地秩序员们面无表情地在各个角落里监视着。 昨天晚饭时素冬就粗略地目测过，根据食堂就餐的人数看，整个“秘密基地”在押的觉醒精英大概有二百八十至三百人之间。每个人都会在窗口领到一份属于自己的例餐。但例餐各有差异，据乱毛说，每人只能吃自己的一份，不许混吃，也不许剩。 或许这也是研究的一部分吧。素冬并没有很在意。 但今天的早餐不同，每条长桌旁都已经围坐满，灰扑扑一片，但离开饭却还有半小时。 素冬和乱毛坐在一起，却发现乱毛转头望向身后。素冬好奇，也转头望去，见身后的墙上有一块显示屏，上面闪动着数字。 285、286…… “这是什么？”素冬问。 “点人头。”乱毛懒洋洋道。 素冬这才发现，门口走进一人，大屏上的数字就跳一次，终于在291时，门口安静了，大屏也安静了。 乱毛却没有立即回转身，依然怔怔地看了一会儿，方才缓缓转回。 所以……实际不止291人吧？素冬想。否则乱毛在291时就应该结束等待。 而且昨天晚餐时，这大屏也并未开启。 “这是每天早上都要清点人数吗？”素冬问。 “嗯，别哪个突然晚上睡觉睡死了，哈哈。”乱毛笑得头发霍霍地抖动着。 “所以整个基地一共关押着291个精英？”素冬问。 乱毛突然收了声，桀桀地轻笑：“怎么能叫‘关押’，是‘供养’，帝国在供养着我们这些废人、疯人。” 她一边笑着，一边向素冬使眼神。 素冬当即一凛，果然望见一个头领模样的秩序员走了过来。 忘记手上的神之环可以记录一切，包括对话！ 所以秩序员是要来教训自己了吗？素冬凝神敛容，只是苦无战斗力，只得悄悄握了拳，戒备着。 “AT2，出列。”秩序员突然喊。 素冬立即起立：“到！” 秩序员打量她一下：“刚刚摔了？” 嗯？问这个？ 素冬有些意外，但还是回：“被撞了，没摔。” “惹不起”坐在隔着三排的长桌前，冷冽的目光投了过来，死死地盯着素冬。 秩序员点点头，居然并没有再追问，手按在枪托上，转身缓缓离去。 这是什么情况？素冬摸不着头脑。 乱毛也懵逼，低声道：“什么情况？进来十三年，没见过这个！” 只见那秩序员脸色更沉，沉重的皮靴踩在走道上的每一步，都仿佛蕴含着无数的压迫。 一直到他走到“惹不起”身边，秩序员突然停下脚步，声如洪钟、厉声道：“AT2是本基地第一位受孕成功的实验对象，你们一个个都给我睁开眼、长点脑，谁要是贸然行事导致实验对象毁损，你长几个脑袋也不够赔。” 这话就差指着“惹不起”的鼻子骂了，可他依然神情傲慢，一脸的不以为然。 倒是其他人起了小小的骚动，纷纷转头望着素冬。 昨日素冬新来，他们已经好奇地远观过，今天又发现她竟然是个有孕之人，眼光中的好奇便更甚。 倒是缓缓坐回的素冬，心里十分微妙。 说实话，要不是秩序员这番警告，她都忘了自己有孕在身。实在是完全没有感觉到异样，甚至她也从来不知道孕育一个孩子是什么感受。 只有乱毛怔怔地望着她，望了好久。 第41章 劫后余生 感谢你们为帝国科研的献身…… 秩序员沉重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整个食堂鸦雀无声。那些望向素冬的目光也纷纷收了回去，所有人都望向食堂尽头的高台。 一队秩序员的保护中，几名身着束身黑袍的人士次第走上高台, 为首的正是鲁宾院长。 乱毛两只手本来放在桌上, 但从鲁宾院长进来，她就开始止不住地颤抖。 另一边的男人挑眉望着乱毛, 眼中闪过一丝嘲讽。 尽管素冬也是昨天才认识乱毛, 但在这敌我不明的疯人院，乱毛是目前唯一对她尚算友善的伙伴。素冬坦然地伸出手，将乱毛的双手拿下，在桌下悄悄地握住。 似乎是素冬给了乱毛力量，她冰凉的手终于抖得不那么厉害了。 台上的鲁宾院长脸色平静、无喜无悲，将台下所有灰扑扑的人群扫视一遍之后，鲁宾院长终于开口说话：“中央研究院新项目需要三名实验对象，昨天公布的二十名适用者, 起立。” 乱毛的手又一次剧烈地颤抖起来, 人群中有人缓缓地站立，而素冬这一桌，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乱毛。 难道乱毛也是二十人之一？ 在众人的目光中，乱毛蓬乱的头发似乎也没那么嚣张了, 她垂着头，终于猛地甩开素冬的手, 站了起来。 素冬惊讶地望着她，惊讶地望着其余站起来的人员。 他们的表情皆充满了恐惧和仓惶, 像是赴死的囚犯一般。 难道□□研究院当实验对象，是有去无回吗？ “你们想好没有？”鲁宾院长口吻并不严厉，声音也不高, 但在宽阔的食堂里，他的声音像是被穹顶反弹过一样，如浪袭来。 没人说话。食堂里死一般沉寂。 “我自愿申请当实验对象。”坐在素冬对面的一个白头发老人站起来。 所有人的眼神刷地向他集中，包括站立着的二十人。 白头发老人坦然地望着鲁宾院长：“我是这儿时间最长的疯子，早就活腻了，我去吧。” 鲁宾院长望了望他，并没有说话。 站在鲁宾院长身边的副院长兼疯人院首席检测师吉仓道：“你坐下。你年纪太大了，不适合该项目。” 白头发老人眼睛一黯，又缓缓地坐了回去。 素冬对英勇的人总是格外佩服，不由向他投去赞许的目光。 白头发老人向素冬笑了笑，像是对她解释，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语气悲凉：“呵呵，死都死不成。我的价值啊，就是被他们研究疯子究竟能活多长。” 素冬心中沉沉的。疯人院，生死皆不由自己罢了。 自愿参与的白头发老人遭拒，吉仓的眼光开始在二十人身上来回逡巡，乱毛垂着头，完全不敢和吉仓的视线接触，只有坐在她身边的素冬能感觉到她浑身冰凉。 一片寂静中，终于有人说话了。 “我去吧。”嘶哑的女声响起，是另一边角落里站立着的一个高个子女人。 吉仓点点头：“2S17，感谢你为帝国的科技进步所做的贡献。”两个秩序员上来，将2S17带到一边，靠墙站着。 2S17的眼中似有泪光，又被她强行忍下，倔强地傲立。 这是一名顶尖的科研员啊。 素冬佩服她，如同佩服那位白头发老人。精英可以从容地去圆满，是因为他们内心除了帝国的荣耀，别无其他。 但疯人却不。 疯人有精英的骄傲，更有庸众的算计。 算计之后，依然可以站出来从容赴死的，是真正的勇士。 2S17和白头发老人，都是勇士。 但勇士毕竟是少数，哪怕他们曾经是精英。2S17的大义并没有感召到任何人，现场又一次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吉仓望向鲁宾院长，见鲁宾院长向自己微微颔首，心里有了底。 他再次将站立的其余十九人全部扫了一遍：“KR1、68E，感谢你们为帝国的科技进步所做的贡献。” 话音刚落，“咚”一声，其中一位一头栽倒在地上。 顿时有人发出轻笑声，亦有人发出唏嘘声。 两位被选中的实验对象被秩序员和2S17一起带走。就在走出大门的一瞬间，2S17又回转头，恋恋不舍地扫了一眼众人。 她的视线极快地在素冬身上停留了一下，然后给了素冬一个微笑。 是的，微笑。素冬没有看错。 这个素昧平生的女人，第一个和素冬四目相对，竟然给了她一个微笑。难道是因为我孕育着孩子？ 素冬不解。 门口的大屏幕又一次跳动起来，最终停在了288。一切尘埃落定，仿佛不是少了三个人，只是减少了三个数字而已。 乱毛身子已经软了。她丝毫没有兴奋，只有劫后余生的虚脱。 被选中的三人，两男一女。也就是说，如果没有2S17主动站出来，乱毛很可能就会被带走。 素冬扶着她坐下，既为她庆幸，更为那三人感到难过。 接下来另一位主管秩序的副院长开始喋喋不休地敲警钟，又公布了几名违反秩序的人员、宣布处罚决定。 虽然素冬是第一次看到这些，但和刚刚惊心动魄的一幕比，就不够瞧了。 她低声问乱毛：“你还好吗？” 乱毛终于转过头，怔怔地望着她，眼里已经全是泪水。 “不好。”乱毛低声说着，扯起袖子狠狠一擦，将泪水抹去。 … 早餐后的检测主要针对胚胎。 素冬终于知道自己在这里受到优待的原因，一些都是因为体内这个尚未成型的受`精卵。否则，纵然她是AT2，是三S战士，她也轮不上住四层。 觉醒的精英，整体层次是很高的。 但素冬并未庆幸，甚至有些隐隐的担忧。自从今天早上看到那三位实验对象被无情地带走，素冬深受震动，自己和自己体内的小苗会不会也有这么一天？ 一时间，素冬也不知道是在担心谁的命运。自己的？抑或胚胎的？ 临走时，检测师叮嘱：“每天必须接受三小时以上的光照，以保证身体机能的正常代谢。” 正常代谢？素冬心想，我的新陈代谢本就是普通人的三倍。 像是听到了素冬的心理活动，检测师又道：“其他人员每天只需一个半到两个小时，你和他们不一样。光照时间不足，神之环会向控制中心发出警示。” 好吧，小看疯人院了，果然只有我们疯，你们一点都不疯。 房间除了门之外，全部密闭，要接受光照，只有中间那个阔大无比的大厅可以。怪不得老看到疯人们三三两两地或坐或躺，素冬还以为他们是在晒太阳，原来是按规定在接受光照。 “检测师，我有个问题。”素冬道。 “什么问题？” “大厅里固然可以保证光照，但我来之前是战士，我的日常不是打仗就是大量训练，不给我充分的活动来保持体能，恐怕没办法保证你们对我的研究能得到什么有效数据。” 检测师深深地望她一眼，似乎被眼前这个胆大包天的疯人给震惊到。 半晌，检测师才道：“我会原话上报鲁宾院长。你会得到答复的。” 素冬点点头：“谢谢。”然后大步离开。 检测师望着她的背影，问旁边的助手：“你见过这样的疯人吗？” 助手摇头：“不哭不闹不呆不惧、还敢提要求的疯人，我第一次见。” 素冬压根不管他们怎么想，噔噔噔从五层向下跑，打算执行最严格的光照去。 可跑到三层，素冬偶然隔着透明玻璃向大厅一看，竟然发现乱毛和惹不起正在擦肩走着。 若是同在大厅，断然不会发现身边两个随意散步的人有什么问题。但素冬居高临下，能将整个大厅一览无遗。冷眼看了将近半分钟，素冬就确定，乱毛和惹不起的散步路线极有规律，不管转到多远，二人都始终保持在三米左右的距离，不是乱毛借着挥手打两个手势，就是惹不起借着活动踢两下脚尖。 素冬十分肯定，他们为了避开神之环的耳目，在用自己的方式和对方交流。 想起惹不起将自己生生地一撞，差点把自己撞下楼梯，乱毛当时表现出了善意的维护，甚至还痛斥惹不起，丝毫没有表现出跟惹不起相熟的样子。 乱毛是有什么秘密吗？难道惹不起是故意对自己下手，而不是意外的楼梯相撞？ 这一切又和乱毛有什么关系？ 一团疑云在素冬心中升起。 心里疑惑着、警惕着，导致素冬来到大厅，竟没有主动去找乱毛。那位主动请缨的白头发老人坐在大厅偏东北的位置，素冬决定跟这位“勇士”接近接近。 毕竟愿意赴死的勇士，不会对别人有太多算计和阴谋。 她走到白头发老人身边，也像众人一样坐到地上，低声道：“我是AT2，乱毛叫我黑眼睛。” “你好，黑眼睛。”白头发老人向她笑了笑。 看来乱毛说得没错，这里的人的确不管编号，只喜欢喊外号。 “称呼您？”素冬问。 “老不死。” 这名字倒也贴切。素冬扬了扬眉：“所以这里的代号跟外头一样，会换的是吧？” “那当然，我进来时候又年轻又帅气，怎么会叫‘老不死’。”白头发老人不屑，轻哼了一声。 素冬：“希望我以后也不叫黑眼睛，而叫老不死。” “这不行，这名字是我的。就算我死了，你也继承不到我的名字。” “老不死”向后靠了靠，让自己更全面地接受光芒的普照。又冷笑道：“是不是以为我是好人，才来接近我？” 够直白。素冬笑道：“是不是好人不知道，但是勇士。” 这回答也很直白。“老不死”望着穹顶上涌进来的阳光：“只是活腻了而已。你不要当‘老不死’，很腻的。” “为什么？能活着不好吗？”素冬不解。 “老不死”低声道：“活着固然好，可活着就是送走一个又一个身边人，太没意思了。” 第42章 惩戒 这根本就是失败 身边人一个一个被送走。素冬认真想了想, 依然抓不住这种感受。 她没有送走过谁。 唯一感觉过难过，是卡尔文将回忆都当作垃圾一般处理掉。 “外头怎么样了？”“老不死”低声问，眼神中流露出对外面世界的向往。 “就……那样啊。”素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老不死”冷笑一声：“也是, 叫你从何说起呢。你住哪个街区？” “贝尔街区。” 说完, 素冬顿时怔住。何时自己竟已经如此自然地觉得自己住在贝尔街区？她自己的住所明明在圣迈街区啊。 “呵，贝尔街区啊, 真巧, 我进来前，也住贝尔街区。” “是吗？”素冬顿时生出一些亲近感，“贝尔街区的房子看上去还挺新的。” “老不死”看她一眼，有些不屑：“你一个战士，大部分时间在战舰上，你知道什么。筑造局造一栋房子，十天足矣。我进来都三十多年了，贝尔街区的房子应该全部都翻建过一轮。” 素冬惊讶：“你进来三十多年了？” “老不死”竟然有点骄傲：“我可是疯人院的第一批入驻者, 那时候哪有这么大地方, 也就是苍树的一排小平房而已。” “苍树？”素冬更惊讶了，“这里是苍树的地盘？” “老不死”瞥她一眼：“这种见不得人的场所，难道放在精英区惹人注目？” “但苍树也很热闹，一样会惹人注目啊。” “这里在苍树旁边的密林里, 那些庸众到不了这里。精英也不会来庸众生活区，很安全。对了, 你怎么知道苍树很热闹？你来过？” 这下把素冬问住。 神之环无所不知，断断不能乱说话。 素冬摇摇头：“怎么可能来过, 忘记是哪个侍工提起过。” “老不死”叹道：“精英啊，其实还不如庸众自由。” 突然“老不死”浑身一颤，须发皆张, 露出痛苦的神情。 “你怎么了？”素冬关心地扶他。可碰触到他的一瞬间，竟然被一股强劲的电流打翻出去，猛地摔在地上。 “老不死”喘着粗气，低声骂道：“日他祖宗，话都不让说。” 素冬从地上爬起，不敢再碰他：“到底怎么回事？” “老不死”指指不远处巡逻的秩序员：“见着没，他干的。觉得我说话违规了，启动神之环惩戒程序。” 素冬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一名秩序员恶狠狠地指了指他，投过来警告的眼神。 “神之环还有这功能？”素冬犹豫地伸手。 “没事了，电流就一阵而已，过去了。”“老不死”疲惫地低声道。 素冬这才敢抓起他左手腕，却见苍老的肌肤上一片焦黑，靠近神之环的一圈肌肤已然焦碳化。 “这……很疼吧！” “老不死”摇摇头：“没事，在这里的人，谁不是被这劳什子惩戒过多次的。习惯了。” “你是生命实验对象，他们应该会帮你修复吧？”素冬小心翼翼地问。 她也不敢再乱说话，怕不小心被启动惩戒。 “老不死”脸色已经恢复平静：“我需要他们吗？呵呵，我来这里之前，可是整个帝国排名前三的修复师。这里那些鳖孙，还得跟我请教呢。” 见素冬谨慎的模样，“老不死”又皱眉道：“你一个小娃儿，胆子忒小。放心吧，只要不抵毁帝国、不诽谤当局，随便说什么，他们不管的。” “哦……”素冬轻轻应了一声，还是有些后怕。 这“老不死”刚刚还说这里每个人都经历过神之环惩戒，现在又说只要不诽谤当局就不要紧。素冬也不知道该信哪个。 又或者，到了这里就很难不对帝国政府心生怨怼？ “我们的帝国战队最近在打哪个星球？”“老不死”缓缓地问。 “古奈斯星球。” 他浑浊的眼球转了转：“古奈斯星球，庞珀星系人口排前五的超级星球，出息了。” 素冬紧张地盯着他手腕上的神之环，还好，毫无动静。看来夸赞帝国有出息，的确不属于毁谤。素冬感觉自己可能是摸到了某些聊天的窍门。 “我们的星际战队大获全胜，很快就可以全面攻下古奈斯星球。” 素冬回答着，突然又想起了什么，立刻从耳后的芯片去调用个人星脑。 星脑还在，但页面上的内容少了很多，大部分功能都变灰了，星际新闻也只剩了最简单的一些动态，重大事件几乎都不再涉及。 看来疯人们已经无法再用星脑和外界联系。 素冬的心情、身上的制服、和星脑上的页面，都是一样死气沉沉的灰色。 “你是什么原因进来的？”“老不死”又问。 这应该不属于禁忌话题，但素冬还是说得谨慎：“无麻醉修复术导致脑电波异常，就……来了。” “老不死”浑浊的眼珠突然放出光芒：“无麻醉修复术？A级？” 素冬摇摇头，撸起宽大的袖子，露出右臂：“B级，我在战斗中，这儿断了。” “老不死”顿时有点气馁，嘀咕道：“当年我都已经开始尝试B级无麻醉修复术，这么多年过去，这帮鬼孙子还是这么无能。” 鬼孙子。无能。这不是指着莫离的鼻子骂吗？ 素冬不服气，指着右臂已经看不出来的断口为莫离辩解：“我的修复师已经很厉害了，你看，修复得多么完美，一点瑕疵都没有！” “老不死”翻个白眼：“你都到这儿了，这哪里还是瑕疵，根本就是失败！” “……”素冬无语。 看来这老头除了是个勇士，还是个倔驴。素冬闭上嘴巴，仰面向着穹顶的光芒来处，不再理他。 “黑眼睛，你在这儿啊。”乱毛已经寻过来，挤着素冬就要坐下。 素冬心里对她颇有芥蒂，虽是挪了个位置出来，却没说话。 “老不死”却欠起了身子：“挤死了，你们玩吧，我回去喽。” 乱毛却越过中间的素冬，一把抓住“老不死”的手臂，盯着那一圈焦黑：“老家伙，你又嘴欠了？” “老不死”一把抽回手臂：“管好自己。”然后摇晃着走了。 “这老东西活到现在真是个奇迹。”乱毛嘟囔着。 素冬心中一动，故意道：“这里会有人帮他治伤吗？” 乱毛瞥她一眼：“跟你说过，把你的关心收一收，你知道他是什么人你就关心？” “……”我也不知道你什么人。你和“惹不起”又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乱毛又道：“老东西的水平啊，整个疯人院所有修复师和检测师加起来都比不过他。不用为他担心，他就凭这一手，在这儿吃香喝辣，过得滋润着呢。那点伤……小事。” “呵呵，怪不得刚刚吉仓副院长也舍不得他走。”素冬笑道。 乱毛脸色顿时凝滞，语气也烦躁起来：“行了行了。”说着，她往地上一趴，将脸转了过去。 蓬乱的头发在素冬眼前颤动了几下，终于安静了。素冬也将目光收了回来，头枕着双手，仰望着穹顶上的阳光。 莫离，你知道我在这里吗？ … 中央研究院。 莫离站在大厅里，依然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 每一个科研员或修复师，都会将中央研究院视为毕生梦想，他也不例外。但他以为自己起码要在工作十年后才有资格站在这里。 没想到，只花了三年。 这里的陈设和布置与修复院大同小异，只是更隐秘、更严格、也更精巧。不仅通往这里的交通器必须要特别口令才能搭乘，从他乘坐的交通器到站，就有秩序员在前面领路，一直将他领到大厅，为他核发新的通行令。 等候的片刻，秩序员已经申领完毕，走过来将新的通行令植入他耳后的芯片。 “通行令有效期一个月，到期如果项目尚未结束，会另行延期。” “谢谢。” 莫离深吸一口气，用通行令打开了电梯，直往顶层的机密会议室而去。 会议室已有四个人，三男一女，都是陌生面孔，见莫离进来，纷纷转头望向他。其中年纪略大的一名男子道：“72D？” 莫离点头：“72D前来报到。” “欢迎。我是项目组组长4K。”他分别将其他三人也都介绍了一遍，果然级别都比莫离高不少，然后指着最末端的空位，“你坐那儿吧。” 莫离默默地坐下，望向会议桌最前端的位置，那里还空着，显然大家还在等待一位更高级别的领导人。 坐在莫离旁边的女修复师递过一份资料：“项目介绍，你先看一下，术长空稍后就到。” 原来那位置是留给术长空的。 也的确，这样级别的精英团队，除了术长空，还有谁能指挥。 莫离向女修复师点头致谢，然后看向手中的资料。 “快速促进人口增长研究项目” 莫离有些意外。他以为新项目应该是修复专业的秘密研究，比如他最近一年一直在参与的再生皮肤项目这种。怎么是人口增长计划？ 这似乎应该是繁衍管理局负责嘛。 但转念一想，莫离又给自己找了个理由，人口繁衍研究也归术长空，虽然不是修复院的专长，或许可能是术长空觉得自己能够胜任？ 毕竟跨界研究的先例也不是没有。 正思想中，术长空已经出现在门口，会议室里的人齐刷刷站起。莫离反应不及他们迅速，稍稍慢了一拍，还好，不是很明显。 术长空也似乎并不在意这些，冷峻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浅绿色眼眸划过众人的脸庞，深如星空。 “都坐吧。”他沉声道。 第43章 基地也有这个 男女之间不止有相爱…… 众人各自坐定, 术长空浅绿色的眼眸淡漠地将每一位扫遍，直到最后一位莫离，深深地望了一眼, 方才将视线收回。 “资料都看过了？”术长空问。 4K回答：“除了72D是刚刚报到, 其余人皆已看过资料，并开展了前期调研。” 看来自己是临时被召进这个科研小组, 莫离想。这就更荣幸了。 “我会立即熟悉项目, 尽快跟上小组研究进度。”莫离道。 术长空点点头：“这个项目早年曾经研究过，并取得了一定进展，因某些技术原因暂停，如今项目重启，我们有很多先人的经验和数据可以借鉴使用，当然，时光变迁，如今的境况或有不同。但无论如何我们是踩在前人的肩膀上攀登, 不会像以前那样有整个帝国的资源可以调用、无尽的时间可以消磨。这个项目……” 他停顿, 手指着4K，眼神却迅速瞄过莫离：“只有一年时间。” “一年？”4K第一个重复，听得出意外。他反问，“这是特别优先级项目, 也是研究院的重点机密项目，按以往的经验, 这样的项目起码三至八年，甚至十年也有可能。” 术长空凝望他, 再次强调：“一年，只有一年。” “是。”4K选择了闭嘴。 身为高级科研员，他的使命就是服从和执行。如果不能完成任务, 那就接受惩罚。 术长空又道：“72D是一名优秀的修复师，他加入项目组核心层，将承担一项重要任务——实验对象的人体备份和修复。” 4K：“欢迎72D加入，我们一定会合作愉快。” 莫离终于知道自己在项目组的使命，看来这个人口增长计划将会动用真正的活体作为实验对象，只是不知道实验对象是精英还是庸众。 术长空望向莫离：“参与我们这项实验的是三位来自秘密科研基地的精英，他们自愿为帝国科研献身，72D，此事由你去对接。” 秘密科研基地！这不就是疯人院吗？ 莫离心中剧震，自己将AT2揭发进了疯人院，术长空却又让他去疯人院对接实验对象。术长空是太信任自己，还是根本没把AT2的去向当回事呢？ 或许是后者吧。莫离想。AT2于自己而言，是曾经朝夕相处的素冬，于他人而言，不过就是帝国芸芸精英中的一个罢了。 何况还是个已经废弃的精英。 疯人院……莫离突然发现，自己离素冬并不遥远，毕竟疯人院和中央研究院都在苍树的丛林里，是毗邻而居的两个建筑。 这是命运吗？ … 素冬早上的请求，竟然意外地有了回应，秩序员跟她说，基地的训练区可以向她开放，但每天有限时。 限时有什么关系，只要能让她训练！ 哪怕战斗力被手环消弥，她也要尽力像个庸众一样去训练自己，起码保持身体机能和肌群的强大。 否则她会越来越孱弱，再遭遇“惹不起”那样的碰撞，她将根本无力稳住身形。保护自己、保护身体里的胚胎，靠疯人院的规矩和惩戒怕是无用，毕竟这里是一帮不守规矩的疯人。 基地的健身区在五层，也是封闭层。训练区和军校的训练区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地方小，也仅有基础的器械。饶是如此，能被获准来此训练的疯人依然觉得自己是幸运的。 唯一让素冬感觉到不安的，是“惹不起”也在。 他脱了灰扑扑的制服，露出一身健壮的肌肉，明明进行着虚拟博击训练，却时不时地瞟向素冬这边。 那眼神，就和撞过素冬之后、在楼梯末端回望时一样，冷酷、挑衅，还带着一丝隐隐的残忍。 “放心，他今天被挂了警告，不敢再惹你了。”一个陌生男人走过来，笑吟吟地对素冬道。 素冬并不觉得自己需要很多朋友，也记着乱毛和惹不起的暗中联络，这个疯人院里的每一个疯人，的确都不值得信任。 “谢谢。”素冬面无表情地道谢，然后转身调节器械强度。 突然，她腰间似乎被人摸了一把。 素冬猛地一转头，发现那男人非但没有走开，还贴得越发近，呼吸也略有些沉重。 他在干嘛？ 素冬不太明白这男人的意图，但直觉告诉她，这男人不怀好意。 “你是要打架吗？”素冬沉声问。 那男人一愣，突然就笑了：“你这么漂亮的黑眼睛，我怎么舍得打你呢？” 素冬皱眉，拳头已经悄悄捏了起来：“如果不想打架，就离我远点。我不喜欢和你说话，也不喜欢你离我这么近！” 那男人却嘿嘿地笑了：“你不是都交构过了吗？还装得这么纯情呢？” “砰”，一只拳头重重地击在男人后脑勺上。他闷哼一声，直接瘫了下去。 素冬惊讶地看着出拳的那个人，竟然是“惹不起”。 “惹不起”活动着手腕，脸上挂着讥笑：“你肌群力量还在，怎么不给他一拳，他打不过你。” “可他说不是来跟我打架的。”素冬道。 “惹不起”深深望她一眼：“他的确不是来跟你打架的，他是来勾`引你的。” “勾引？”素冬顿时想起《蚀骨溺爱》中的场景，这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 原来不怀好意不仅仅指挑衅打架，还有勾`引调`戏，也就是书里俗称的“泡”。精英没有男女的欲望，素冬也只经历过莫离一人，就算这男人的表现让她觉得不适，她也不知道为何不适。 看着地上瘫作一团的男人，素冬突然感觉到一阵恶心。她一脚将那男人踢飞，男人又是一声闷哼，扑倒在数米外。 “敢惹我！”素冬柳眉倒竖，狠狠地擦着腰间，“别出现在我五米之内，见一次打一次！” 那男人连滚带爬，还嘴硬：“装你MA的装，你他妈是看上惹不起了吧。”说话间，他已经退到了门口，拔腿就跑了出去。 旁边好几个目击的人员，都嘿嘿地笑，目送着男人滚远。 但出手的，居然只有“惹不起”一个。 素冬恩怨分明，向“惹不起”道：“第一，谢谢你出手。第二，我没看上你。第三，以后别惹我。” “惹不起”扬扬眉，脸上的肌肉似乎动了动，吐出三个字：“不重要。” 他居然没有因为楼梯上的撞击而道歉。 但素冬也觉得不重要了。 与“惹不起”到底是好是坏相比，素冬觉得有一个问题更重要。在这个不知道要呆多久的鬼地方，她不仅要对付那些无处不在的秩序员、对付手上无所不知的神之环，还要对付从精英变成混蛋的猥琐男。 原来男女之间不止有相爱和交构，也有龌龊和防备。 这一切，《交构手册》里从来没有，只有庸众的禁书和残酷的现实会告诉她。 第44章 我要让你看到 问候十八代祖宗 莫离很早就知道疯人院的存在, 却是第一次踏足这里。 交通站口有秩序员迎接，顺着长长的通道，莫离径直上了电梯, 直达疯人院六层。 六层走廊空无一人, 但隔着单向玻璃能望见底层大厅那些或躺或坐的疯人，居高临下望去, 那些人渺小得如蝼蚁一般。 素冬也会在那里吗？莫离不由放缓了脚步, 想要将那群“蝼蚁”看得更清晰。 “这边请。”秩序员却催得急，扭头望着莫离。 莫离无法，只得收回眼神，跟着秩序员来到院长办公室门口。 “请稍候，我进去通报院长。”秩序员道。 莫离点点头，在门口站定。秩序员正要敲门，门却突然豁地打开，一个头发蓬乱的女人冲出来, 眼中隐约还有泪痕。 莫离愕然, 望着那女人瞬间冲到老远，直接飞奔下楼而去。 秩序员却像是见怪不怪，摊了摊手，敲门进去, 稍候又推开门向莫离道：“请进，鲁宾院长等候多时。” 可这……似乎也并不是专程等我啊？莫离按捺下心中的疑虑, 进了院长办公室。 鲁宾院长还是那么温文有礼，一点看不出办公室里刚刚跑出去一个哭泣女人的样子。二人简单说了几句, 鲁宾院长打开柜子，取出一枚琉璃扣。 “这是为你专门定制的神之环解锁器，启用密钥稍后会显示在你星脑系统。” 莫离接过琉璃扣, 点点头：“我在军校参与过神之环的改进研究，知道如何使用。” “那就最好了。”鲁宾院长道，“不过出于职责，我还是得提醒你，琉璃扣必须妥善保管，密钥不得外传。另外，别看这些疯人现在乖巧得像小可爱，一旦神之环卸下，他们的杀伤力不可估量。所以……” 他凝望着莫离，无比郑重地道：“给你琉璃扣，是避免神之环的磁场会影响科研仪器。但一定记得，要等镇定剂生效后才能卸除神之环，以免发生意外。” “明白。谢谢院长提醒。”琉璃扣闪着莫测的异彩，莫名勾动着莫离的心。 2S17、KR1、68E，三位被选出来的实验对象被关在基地五层的一间密闭房间内。秩序员将莫离带进房间里，三人同时抬头，望着进来的陌生人。 2S17最镇定，淡淡一笑：“终于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神情里满是嘲讽和解脱。 另两位却是一脸颓然，恍如末日。 莫离来之前已经看过三人资料，用带来的仪器给三人做了简单的检测，点头道：“可以，就这三位吧。” 秩序员将他们带走时，莫离望见他们手腕上灰色的金属环，猛地心中一揪。 素冬细弱苍白的手腕上应该也戴着这玩意儿吧。 那是他全力修复的手臂。 也是他亲手送到这里的女人。 一瞬间，莫离突然生出一种盼望。他盼望自己能永远留在中央研究所，不为这里是帝国最核心的科研机构，只为这里还能和疯人院有一丝丝联系。 毕竟疯人院的疯人们，只有两种归宿，或在疯人院被研究一辈子直到老死，或被选提到中央研究所，成为实验活体。 只要莫离能留在中央研究院，他纵然救不了素冬，起码也可以知道素冬的命运。 起码……还有可能再见她一面。 数名秩序员押解着三位实验对象走出房间，莫离跟在他们身后，也向电梯走去。那电梯径直通向地下交通站，只要一进电梯，他就彻底告别了疯人院。 不知不觉地，莫离靠到了边沿，一边走着，一边努力在大厅里的人群中寻找素冬的踪迹。 但没有。 所有的人都穿得灰扑扑的，都是一个模样。但莫离十分确定，那里面没有一个像素冬。素冬那一头乌云般的秀发，到哪里都是最显眼的。 或许她刚来，还没有被获准自由行动？莫离想。 一行人终于走进了电梯，莫离最后一个进去，转身站在了最前面。 第一次疯人院之行，眼看着将要以他隐隐的失望而告终。 突然，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狂奔而来，冲到电梯前，死死地望着他。 是素冬。 那乌黑的长发、那雪白的小脸、那明亮的眼睛，除了素冬还能是谁！ 刹那间莫离想喊她，喊她AT2，喊她素冬。可素冬却没开口，只是死死地望他。二人一个在电梯里，一个在电梯外，只不过短短数秒，眼神却似交换过千万。 电梯门缓缓地关上，终于将二人的视线切断，将素冬的倔强与惊怒统统屏蔽在了电梯之外。 没人在意电梯外突然出现的素冬，他们都以为那只是一个好奇又无聊的“疯人”而已。只有莫离面对着电梯门，心潮澎湃。 所以素冬暂时是安全的。 她奔跑的速度依旧像小鹿，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依旧充满了人间的生动，她与昨日别无二致，除了…… 除了手腕上那个灰色的金属环。 … 素冬万万没有想到，来到疯人院的第二天，她竟然就见到了莫离。 她从训练室出来，原本是要下楼的。可远远望见走廊上几位秩序员押解着早上选出来的三位实验对象。 2S17是勇士，她想给勇士最后的敬意。于是素冬停下了脚步，想目送他们离开。 可没想到，在秩序员的身后，她望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颀长的身姿、柔顺地扎成马尾的长发、俊朗清冷的脸庞，还能是谁？ 这男人怎么会在这里？ 这男人沿着走廊边沿走得如此缓慢，他在看什么？他是在大厅的人群中寻找自己吗？ 素冬的心脏几乎跳了出来，可她不敢喊他。那几个秩序员一脸无情的样子，让她想起“老不死”焦黑的手腕。 素冬的右臂才养好，不想让它再受伤。 这男人的视线却一直向下在逡巡，完全没有望见远处的素冬。眼见着他就要跟那些人一起进电梯，素冬终于忍不住，发狂般地向他奔去。 我要让他看到！ 纵然我不喊他，我不认他，但我一定要让他看到！ 电梯门关上的一刹那，素冬望见了莫离眼中的痛楚。她突然有些痛快，这个男人、臭精英，把我揭发到这儿来，你终究也有一点点难受吧！ 素冬没有离开，缓缓地坐在玻璃隔断的底座上，望着关闭的电梯门出神。 “咚咚咚”，几声沉重而凌乱的脚步声迅速接近，秩序员冰冷的声音传来：“AT2，你在干嘛！” 素冬木然抬头，望见几个全武副装的秩序员已经站在自己身前，满脸警戒地盯着自己。 “没什么，我训练室刚出来。我获得了批准的。”素冬漠然道。 一位秩序员却拿起手中的仪器：“显示你刚刚心率异常，情绪有巨大起伏。” 靠之，素冬心中暗骂一句粗话。真特么什么动向都被这帮混蛋掌握了。 正要再解释，其中一位秩序员按了按耳中的按钮：“是，接到命令！”然后对素冬道：“吉仓副院长有请。” 继续靠之！素冬也顾不上掩盖情绪了，副院长都有请，老娘有点情绪异常也太正常了吧！ “我怎么了？我多跑几步也不违规吧？”素冬怒目盯着那秩序员。 秩序员却还是毫无人情味的臭脸：“吉仓副院长有请。” “问候十八代祖宗！”素冬恨恨地站起身，一瞪秩序员，“带路吧！” 意外的是，秩序员居然没有任何不良反应，手腕上的神之环也没有启动任何惩戒程序。看来这些精英和他们设定的程序，不包括“问候十八代祖宗”这样文雅的庸众花式骂人。 素冬觉得自己又找到了一点点聊天技巧。 … 吉仓的办公室也在六层，素冬觉得自己大概可能也许是个特殊人物，才到疯人院第二天，就被这位大人物召见。 今天在大厅接受光照时，素冬听了不少关于疯人院的八卦，其中就有关于吉仓的。 据说很多疯人，忌惮吉仓比鲁宾院长更甚。 鲁宾院长不轻易惩戒人，吉仓副院长却比鲁宾院长更加严苛，手段也更雷霆。 果然，走进吉仓的办公室，一股迫人的气息扑面而来。吉仓站在办公室中央，盯着进来的素冬，眼神冰冷到可怕。 开口第一句话就是：“鲁宾院长说要给你特殊的待遇，我照办，但仅限于生活待遇。要想在我这儿有其他特权，想都别想。” 素冬顿时皱起了眉。她也不是什么温柔委婉的脾气，直冲冲地回答：“我从没想过要有特权，您想多了。” 这简直是挑衅，幸好吉仓也是无悲无喜的精英，并不会被她激怒。 吉仓只觉得她刺头，不好管，冷冷地打量她之后，终于放过了“特权”二字。 “72D是你的繁衍对象，你刚刚是看到他，情绪有了起伏吗？”吉仓问。 素冬顿时警觉起来。 所以疯人院的一切联动都是这么迅速吗？自己情绪一出现异常，秩序员就已经立即到位，吉仓副院长随即就掌握了自己身边的人员动向，并且关联到了莫离和自己的关系。 这点没必要否认。素冬坦然道：“是啊，昨天我还在他家，今天在这里看到他，当然会觉得奇怪，所以跑过去确认。” 吉仓望着她：“你是剧烈疼痛导致的脑电波异常，并非交构引起的行为异常，为什么看到他会这么激动？” 开始了，老娘开始被研究了。 素冬回望他一眼，决定给他一个惊喜。 “因为我恨他啊。是他揭发我，把我送到这里，我想追上去揍他。”她微笑地望着吉仓，“可惜，体力不如以前，没追上，便宜他了。” 第45章 阿祥回来了 但素冬没有 吉仓瞥一眼身边的仪器, 那上面显示着素冬的心跳和脑电波，没有任何异常表现。 所以，她说的是真话。 吉仓紧绷的神经稍稍松缓, 对素冬道：“他揭发你, 是身为精英应尽的职责。你别枉费心机，以你现在的体力, 还没接近对方, 秩序员就会先把你制服。” “哦。”素冬轻轻应了一声，未置可否。 “放下仇恨。仇恨是低端人类的情绪。你虽然到了这里，但你孕育的孩子依然值得期待。” 嗯，期待着拿我的孩子继续做实验吧。素冬冷冷地想。 “回去吧，别生事端。”吉仓挥了挥手。 “哦。”素冬还是轻轻地应了一声，站起身退了出去。 一边走下楼梯，素冬一边想：莫离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是来提调三位实验对象的，所以他进入中央研究所工作了吗？ 这真是一个看不清的迷团。 和莫离最后相处的几天, 素冬很明确地知道他后悔了, 他的内心并不希望自己被带走。而莫离沿着玻璃在人群中寻找自己的样子，也绝对不是伪装。 所以莫离是思念自己的吧？他是想来看望自己的吧？ 素冬抬起手腕，望了望沉默的神之环，面露微笑。所以我怎么可能承认是因为想见他, 要让你们知道我思念他，以后我就见不到他了。 她故意在楼梯口等了数秒, 神之环依旧沉默，而周遭也没有任何秩序员扑来。 嗯, 很好。我已经学会了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撒谎，我已经学会了任心中惊涛骇浪也能将情绪克制到无波。我和这破玩意儿越来越能和谐共存了呢。 … 中央研究院，莫离将三名实验对象交给秩序员看管, 而后回到项目组。 4K将三人的影像资料看过，自言自语道：“两男一女，正值壮年，曾经拥有相当优秀的基因。不过要作为无性繁殖的实验对象，首先要对他们目前的基因杂质进行去除。” 莫离却心中一动，问：“实验对象去除基因杂质后，能恢复精英身份吗？” 4K认真地想了想：“据我所知，目前没有这样的先例。不过你倒是提供了一个新思路，我们这个项目本来就是应对人口不足，如果能成功去除疯人的基因杂质，并作有效管理，未尝不能继续投入使用。” 所以如果眼下三个实验对象能重新回归精英序列，那素冬也有希望离开那个鬼地方。 莫离觉得眼前又燃起了希望。 … 中央研究所第一天的项目研究工作十分顺利。莫离原本想申请住在中央研究所，但被告知他是临时加入项目组，研究所暂时没有空宿舍。 还是只能回到贝尔街区，回到那个充满了回忆的地方啊。 打开家门，屋内的灯应声而开，一切冰冷如旧。莫离顺手将绑头发的皮筋撸下，甩了甩头，感受长发拂过脸庞的温柔。 像素冬偎在他怀里的时候。 突然，一阵香味传来，丝丝缕缕地勾`引着他。 这味道好熟悉！莫离不由眉头微蹙，循着香味的方向望去。餐桌上竟然放着几盘食物，热腾腾的，向他发出热情的邀请。 莫离的眉心豁然舒展，他一个箭步冲到餐桌前。 这不是阿祥做的加餐吗？阿祥来过？ 昨晚他是申请了侍工。他的繁衍任务结束了，他的生活将回到以前的轨道，莫离只是随手点了那个按钮。 可是……来的竟然是阿祥吗？这么巧的吗？ 素冬很喜欢阿祥的。素冬无数次在他面前提起阿祥，是他不识抬举，是他不解风情，是他没有意识到阿祥给素冬带来的变化。 莫离坐到桌前，盛了一碗汤，喝到第三口，终于有些哽咽了。 是阿祥。 当时素冬喋喋不休地向他推荐阿祥的手艺，他却以不合营养供给为由，内心拒绝着。 去他的营养配比，去他的情绪控制。想到电梯关门前最后一刻，素冬望他的那个眼神，莫离的视线有些模糊。 阿祥回来了，但素冬没有。 … 吃过晚餐，莫离将楼上卧室的东西搬到楼下，他决定以后就住这间客房。 繁衍管理局将所有当初送来的、神秘且无聊的玩意儿都带走了，莫离唯独留下了两套墨绿色的睡袍，他自己的，和素冬的。 素冬的还和往常那样，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枕边，莫离任它去，就好像素冬还睡在床上一样。 扑克牌放上了书架，那枚帝国勋章也在那儿，发出骄傲的光芒。 莫离早就想好了。他昨天在星路上订了针线，今天已经送来了。现在这针线就要派上用场。 莫离将素冬的睡袍腰带剪下一截，套住勋章，然后用针线将套口扎紧缝死。那枚勋章串成的皮筋，顿时就变成一个墨绿色的绸布手串。 他将皮筋套在手腕上，虽然样子有点奇怪，但……很好看啊。 这样就没人会知道他手上套了个帝国勋章呢。 莫离抚摸着手腕，感谢《夜夜销魂》教会了我这般巧思，果然庸众的生活足够精彩呢，都是精英完全想不到的小暧`昧。 一想到《夜夜销魂》，莫离突然心中一动。 那本《达尔文》呢？ 前几天素冬捧着那本《达尔文》看得如饥似渴、如痴如醉，莫离才不信她说的，这是什么战士界的传说。 半个字都不信。 他也是会识别表情的，素冬训练和学习时，绝不是那样的表情。甚至看《夜夜销魂》时也不是。 莫离在书架上翻找着，终于在最上层一堆修复资料发现了《达尔文》。 好家伙，这是故意藏起来，怕自己看到呢。 想来素冬并不知道自己昨天会被带走，她在家都把这书藏这么好，可见是不想让莫离发现的。 这就更奇怪了。连《蚀骨溺爱》《夜夜销魂》这样露骨的庸众禁书她都不躲不避的，还跟莫离分享，为什么《达尔文》要藏得如此之深？ 莫离翻开书页，赫然发现目录里有一行刺眼的字—— 达尔文写给家人的信。 “家人？”莫离喃喃地。精英没有家人，这个达尔文根本不可能是什么传说中的战士。 他捧着书坐到窗边的椅子上，认真地看了起来。 第46章 试探 来不及追问 不知不觉, 素冬来到疯人院已经整整一周。 她逐渐适应了疯人院无聊而枯燥的生活，每天按部就班、无波无澜。“惹不起”没有再惹过她，“老不死”偶尔阴阳怪气跟她说几句, 真正走得近的也只有乱毛。 虽然素冬对乱毛和“惹不起”的关系心生警惕, 但在疯人院的生活，乱毛给了不少帮助, 渐渐的, 素冬便也不那么在意。 都是沦落到这个地步的疯人，谁还没点秘密呢。 这天她又如往常那样半躺在大厅，身边偶尔有人走动，不小心踢着了谁的脚，也会骂上几句。但没人敢惹素冬，她是唯一怀有身孕的疯人。 只有一个人敢踢她，乱毛。 果然素冬还没躺下两分钟，乱毛走了过来, 踢踢素冬的脚：“就见你晒, 怎么你就晒不黑呢？” 素冬挪一挪，腾一个位置出来：“可能那颗恒星爱我吧。” 素冬抬了抬眉，望向穹顶上光芒四射的那颗恒星。那是庞珀星系的生命之源，人类称之为“太阳”。 但有趣的是, 《达尔文》那本书描述的世界，正是一个被称作“太阳系”的星系。主人公达尔文身处的星球, 则是太阳系里一个叫做地球的行星。 那本来路不明的书里描绘的世界，和波依星球的世界, 既有奇妙的重合，又有令人困惑的迥异。 但有一点素冬很肯定，达尔文的世界远在波依星球的历史之前。因为书里描述的地球文明, 似乎看上去比庞珀星系的文明要来得落后。 穹顶上那颗叫做太阳的恒星照耀着她，让她生出无限的遐思、也生出更多的困惑。 要是莫离在就好了。素冬在科技和文明上的短板，恰恰是莫离的长项啊。一时间，素冬有些后悔，在贝尔街区的那些日子，她没有好好跟莫离聊聊达尔文。 乱毛显然没留意到素冬的神思早已游到遥远的地方。 她在素冬身边躺下，还在想着恒星对素冬的偏爱，悠悠地问：“除了恒星，还有谁爱你吗？” 真是死亡问题。 “精英哪来什么爱不爱的。庸众才这么无聊。” 乱毛却轻笑一声：“你还是精英吗？” 明明是句嘲笑，素冬却听出了悲凉。她没有反击，扭过头斜睨乱毛：“恒星给予我光芒和温暖，所以它爱我。其他的，我又怎能知道。我被发现异化没几天，就到了这里，我还来不及感受什么叫爱，也来不及追问有谁爱我。” 乱毛居然侧过身，轻轻拥住她。 “来不及……我最听不得的三个字，就是来不及。”乱毛拍拍她的背，叹息，“你还这么年轻，唉……” 这突如其来的柔情让素冬意外，她不习惯如此亲密的接触，更怕自己说出不恰当的话，被神之环惩戒。她轻轻推下乱毛的手：“无所谓的，丧失了战斗力的战士，来疯人院和去圆满，又有什么区别呢？” 乱毛被推下的手，不经意间从素冬的腰间划过，突然，乱毛脸色一变，刚刚还关怀的表情顿时变得凝重。 不好，她碰到了素冬腰间的机械臂囊。 素冬如临大敌，瞪大眼睛望住乱毛，防备她再次进攻。但乱毛没有，她只凑到素冬耳边，细语道：“去我房间。” 声音极细，几不可闻，语气却坚定，不太像平常吊儿郎当的乱毛。 乱毛说完，很自然地松开素冬，又拍拍她的肩膀，大声道：“嗨，我得回去了，今天怎么回事，晒得我头晕。”然后起身头也不回就走了。 这是在干嘛？ 那么细声地说话，是在逃避神之环的捕捉吗？ 素冬努力让自己的思维变得平静，以保持呼吸和心跳没有异常。乱毛约自己去她房间，是想问腰间的机械臂囊？ 她难道想揭发自己？ 但再转念一想，也不对。她如果要揭发自己，刚刚起身直接告诉秩序员，自己立刻就会被逮个正着。所以，乱毛也有不愿让秩序员知道的秘密吧？ 更有意思的是，在这个监控到让人窒息的基地，乱毛的房间难道和自己的房间不一样？ 素冬突然有一种预感，这个基地似乎藏着某种说不清的暗流。很好，暗流总比死气沉沉有意思。她要去探一探这暗流。 约摸过了两三分钟，素冬也若无其事地起身，向楼梯走去。 没人注意到她。 哪怕是楼梯上遇见的人员，也只以为她是晒完太阳要回四层房间。 疯人院的规矩里没有不许串门这一条，乱毛就常常跑到素冬房间门口喊她，但素冬的确从未去过别人的房间。 乱毛房间的门开着，素冬在门外喊了一声：“乱毛！” “进来。”那颗蓬乱的脑袋从里间探出来，向她挥了挥手。 等素冬一进门，乱毛就把房门给关了。乱毛的房间跟素冬房间的布局一模一样，但住得久了，看上去略陈旧一些。 “叫我来什么事？”素冬问。 “帮我梳头，瞧我头发乱的！”乱毛塞给她一把梳子。 这直接把素冬给整笑了：“你头发这样还梳什么啊？再说了，梳了还怎么叫你乱毛啊。” “那就重新起一个外号呗，比如大美人。” 乱毛嘴上胡说八道着，却朝素冬猛使眼神，并在唇间竖起一根手指，示意素冬噤声。 看来这屋子里有异常，乱毛竟然敢公然做手势。素冬不由四顾望去，却见两个监控安装的位置也跟自己房间一样，而且电源灯亮着，明明有在正常工作。 乱毛看到她寻找监控，却得意一笑，从裤兜里掏出一根极小的磁条，抬起手腕，塞进了神之环上一个不起眼的接口中。然后又如法炮制，将素冬的手环也做了一番手脚。 这下她终于如释重负，低声骂道：“特娘的玩意儿，一帮臭不要脸的东西，控制我……” 大逆不道之言啊！ 素冬死死地盯着她的手腕。可奇怪了，神之环跟死了一样，毫无反应，完全没有要惩戒乱毛的意思。 乱毛嘿嘿一笑：“别看了，现在这玩意儿就是个废物。” 素冬还是谨慎，没敢说话，又指指屋顶的监控。 乱毛不屑：“那个啊，也被我改了程序。当年战舰上多少程序都是我操控的，玩这些还不是小意思？现在监控室看到的是我替换掉的画面，不过……” 乱毛抬眼望了望素冬：“时间有限。画面可以循环播放，但神之环瘫痪时间久了，很容易被发现。我们长话短说。” 素冬却想起“老不死”说的，在这里，你无法轻易判断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所以乱毛向她露这一手，不觉得太冒险了吗？ “说什么？”素冬问。 “你腰间是什么？我想看看。” 素冬心中警觉，却未动声色：“腰间是裤带，你看这个干嘛，你也有啊。” 乱毛却猛一伸手，探向素冬的腰间。 素冬脸色一凝，身形晃动之间，已闪避开乱毛的进攻，右手一扣，按住了乱毛伸来的手。 果然神之环瘫痪了，战斗力就回来了。素冬低喝道：“我敬你是前辈，别逼我出手！” 乱毛的眼中却闪出犀利的光芒：“很好，你战斗力竟然比我强。你腰间是器械囊吗？你的战斗器械是什么？” 懂行。不愧是波依星际战队的第一位女舰长。 但在敌我未明之前，素冬绝不想暴露自己。素冬沉声道：“打赢我，才有资格让我说话。” 乱毛深深地望着她，半晌才缓声道：“你的对手怎么会是我呢？你要是恢复战斗力，这整个疯人院都没人是你的对手。” 素冬心中一动，突然觉得乱毛是在暗示自己什么。 “包括‘惹不起’吗？”素冬突然问。 果然乱毛被她问得一愣，脸色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素冬趁胜追击：“你和‘惹不起’有秘密。他在楼梯上撞我，是故意想试探我还剩多少战斗力，是不是？” 乱毛轻轻一笑：“这是新人的必经之路，别太在意了。” 素冬点点头：“我尊重你和‘惹不起’的秘密，也希望你尊重我的秘密。如果你和他是这疯人院的某种势力，那我只能说，我喜欢那个跟我和平相处的乱毛，不喜欢这个对我屡加试探的D5。” 说得够清楚了。 乱毛犀利的眼神逐渐柔和起来，半晌，终于轻笑一声，将手从素冬的掌控中抽出。 “放心吧。我们没打算害你。我们只是想确定你是不是危险。” “现在确定了吗？”素冬问。 乱毛咯咯一笑：“确定了，极其危险。但不是对我们，是对……” 她伸出手指，向上指了指：“是对他们。” 四层以上，皆为基地的工作人员，乱毛指的“他们”，显然是为基地服务的精英们。 “时间到了，再不恢复我们就会暴露。”乱毛不舍地掏出小磁条，“在恢复之前，再跟你说两句话。第一句，别试图偷我的宝贝，这宝贝只有我会用。第二句，如果你想用我这宝贝，尽管来找我。我是喜欢你的。” 说完，乱毛将小磁条塞进了素冬的手环中。看着神之环上幽暗的光芒闪过，素冬知道，这破玩意儿结束瘫痪状态，被恢复了。 素冬走了，房间里恢复平静。 “出来吧，她走了。”乱毛道。 柜门被推开，“惹不起”从柜子里出来，活动了一下筋骨。 “她会去揭发你吗？”“惹不起”问。 乱毛摇摇头：“我不确定。但我希望她不会。” “你今天这招实在有点冒险。要是被揭发，你花费数年打造的篡改程序和手环解钥，就都废了。” 乱毛却道：“要是她没去揭发，咱们的计划就可以正式启动了。这一天我们等了太久，花这点代价算什么，再大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第47章 暗流 那么多的心照不宣 素冬根本没想过去揭发。 她自己深受揭发之苦, 如今落在疯人院失去自由，何苦再去干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 更何况，乱毛居然有手段让神之环瘫痪, 这简直是让人振奋的好消息。 看来这疯人院不是末日, 有变数。 素冬决定静观其变，说不定自己还能趁乱逃出这个鬼地方。她不想在这里被当成实验对象, 哪怕不能重回舰队打仗, 她也宁愿隐姓埋名去庸众堆里打出一番天地，总比在这里混吃等死强。 再次见到乱毛，素冬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还是像以前那样跟她同进同出。 倒是乱毛忍不住。她急不可耐把神之环又搞瘫痪，偷偷对素冬道：“我猜你那是机械臂。” 素冬瞥她：“何以见得？” 乱毛笑得笃定：“我指挥过帝国最好的战舰，见识过帝国最好的战士。你右臂比左臂粗一点点，且右小臂皮肤组织有液态金属粘合痕迹。这个都猜不到，我都不配来这里。” 厉害, 粘合痕迹肉眼几乎不可分辨, 乱毛居然能识别出来，果然当得起她D5的级别。 “原来进疯人院也需要资格。”素冬挑眉，“我以为去圆满才需要资格。看来我应该荣幸？” 乱毛才不跟她绕舌，趁素冬不备突然伸手, 又袭向她的腰部。这回素冬故意没有闪躲，她要给乱毛一个机会。 等乱毛摸到了她腰间的金属扣, 这才一扭身，脱离了乱毛的掌控。 “我还是控不了你。”乱毛嘿嘿一笑。 她手指轻轻碾着, 似乎在回味指尖的触感，脸上露出沉醉的表情，声音已嘶哑：“十二年零七个月, 我终于又摸到战斗器械……” 所以自己是第一个将精英战械带进疯人院的人吗？ 素冬低声问：“你以前用什么器械？” “这里。”乱毛伸出一根手指，抵住自己的脑袋，“五星军校金星级毕业生，因具有超强的大脑存储和处理能力，破格由单兵战斗专业直接提调至指挥特训班。” 素冬倒吸一口凉气，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金星级……你是金星级毕业生！我也是五星军校毕业生，据我所知，五星有史以来只有十三位金星级毕业生。” 乱毛眼中光芒闪烁，显然有些激动：“是吗？所以我依然还在你们的教材上吗？” 这话顿时让素冬冷静下来：“在，也不在。” “怎么说？” “校史上写，最后一位金星级毕业生已于556年牺牲。” 当下是庞珀计年569年，这个十三年前“牺牲”的金星级毕业生，正是活生生站在素冬跟前的乱毛。那个天资聪颖、意气风发的波依帝国第一位女舰长，已经成了眼前这个头发蓬乱、略显佝偻的“疯人”。 乱毛晶亮的眼睛，一点一点地黯淡下去，终于又恢复到了满不在乎的模样。 “呵，真够烂的，这二三十年，居然一个金星级毕业都没有吗？”乱毛斜睨素冬，“你资质很不错啊，应该是3S级别的吧？” “嗯。” “都没能金星？” “肌群能力、神经反应、肌体代谢，我都远高于金星级标准。但性格测试没过关。” “那玩意儿就是扯淡。”乱毛吐槽，“你是哪项性格指标不行？” 素冬倒也坦荡：“攻击性过强、性格冲动。所以……离金星级差了点。” 乱毛拍拍素冬的肩：“别放心上。相信我，这不是缺点。是那些制定规则的精英狗屁不通，他们只会看数据、看原理，特么就是一帮废物。” 搞瘫神之环，说话就是畅快，听得素冬都笑了。 “嗨，时间又到了，得重新整上。”乱毛扶着素冬手腕上的神之环，半开玩笑半当真道，“我又毁谤当局了，你不会去揭发我吧？” 素冬知道她依然是试探，认真地摇摇头：“不会。” “为什么？我可不是什么好人。”乱毛另一只手掏出小磁条，不断地碾转着，视线却牢牢地落在素冬脸上。 “你也不是坏人。而且，你也没揭发我。” “嘿嘿。”乱毛轻笑起来，“我没看错人。黑眼睛，‘惹不起’推你那事，我向你道歉。他的确跟我一伙儿的。头天在楼梯上推你，就是想试试你是否还有残存的战斗力，事实证明……你有。” 素冬笑道：“所以你们有另一套手语系统，是吗？” “嗨，那是我没鼓捣出破坏程序时，不得已的办法。现在不需要了，我这房间很安全。” “你们这个小团体，应该也不止你们两个人吧？”素冬又问。 “慢慢你会知道的。”乱毛道。 素冬知道乱毛还是留着余地。这才是经历过大战的指挥员该有的警惕心，即便已经离开战场多年，依然不会轻易地全然信任一个人。 何况自己来到这里不过十几天。 乱毛扶着素冬的手腕，小磁条已经对准了手环上的接口，素冬突然低声道：“其实那天你站我身后，一旦发现我已经毫无战斗力，会立刻拉住我，不会让我摔下去。对吧？” 乱毛的手一颤，动作停了。 “不。你把我想得太好了。”乱毛道，“你摔下去反正也摔不死的。” 大实话。 但乱毛又道：“不过我要是知道你怀有身孕，绝不会允许他用这种方式试探。所以我要向你道歉。” 话音刚落，她手中的磁条已经插进手环，神之环被启动了。 素冬冲到嘴边的话，生生地吞了回去。 望着乱毛略带得意的笑容，素冬知道，她只是想道歉，不想听素冬的谅解。似乎素冬一谅解，她的道歉就缺了份量。 素冬拍了拍她的肩，报以微笑，一切终于心照不宣。 … 人口增进研究项目已被正式命为“曙光项目”。 实验室里，莫离全副武装，但隔着护目镜，依然能看到他深邃而明亮的眼睛。 2S17躺在操作台上，身上、脑部都插满了管子。 “她会和我一模一样吗？”2S17低声问。 莫离望她一眼。这是个高大美丽的女人，曾经也是十分优秀的科研员，只可惜她在一次科研失败中被无意唤醒，成为了“疯人”。 “这取决于用何种方式实现繁殖……” 莫离话音未落，就被2S17打断：“拜托，不要用自体备份。” 她怎么知道自己手头正在操作的属于自体备份？莫离心中一凛。 惊讶稍纵即逝，莫离镇定地问：“为何？” 2S17声音低沉：“因为违反人伦，因为你无法控制结果，因为我不想让自己的后代也好、复制品也好，是个无处安放的次品。” 莫离的震惊难以言述，所幸口罩和护目镜掩盖了他的表情。 他侧过身在仪器上输入着数据，掩饰着内心澎湃的浪潮：“很抱歉我不是很明白你的意思，不过你也无须过于担忧，自体备份并不意味着会复制一个你。我们也需要保证效率，一旦发现实验产出有瑕疵，会立即中止其发育生长的。” “呵……”2S17冷笑，隐约有悲凉，“不觉得残忍吗？” 莫离沉默，无言以对。 2S17深深叹息，又道：“能给你个建议吗？” “说。” “从我的组织中提取遗传物质，设法培养成卵子，用半人工的方式促成无性繁殖。比自体备份要好些。起码……”她停住，半晌才低声道，“起码这方式安全，我的孩子不会是个怪物。” 莫离转回头，深深地望她一眼：“谢谢建议，我会考虑。” 2S17终于长长地缓出一口气，低声道：“求你……” 莫离不忍再看她哀求的眼神，转过身去，硬着心肠道：“谢谢你为帝国科技进步所做的贡献。”说完，他按下召唤铃。 操作室的门悄然打开，两名助手进来将2S17推了出去。 直到从输入屏的反光中望见大门重又阖上，莫离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知道2S17在说什么，他听懂了，他理解了。 而且，他真真切切地同情2S17。当她躺在那里，望着面目模糊的人员从自己体内取走一些东西，她会生出母性。 母性，不是庸众特有。还有疯人。 疯人也有母性。 莫离想到关在不远处的素冬。咫尺天涯。而素冬的子`宫内，也有个孩子。 此时此刻的素冬，也会生出母性吧。她也会尽力保护自己的孩子吧。 那也是我的孩子。 莫离输入的手终于慢了下来，颓然停在半空，缓缓地捏成拳头。 片刻，他像是下定决心，迅速调出星脑，打开术长空的单联，发出面见申请。 术长空那边很快发过来通行口令。 是星云山城堡的口令。术长空不打算在中央研究院见他，而把会见安排在了他自己的城堡。 也好。城堡给莫离压力，也更给他动力。 今晚他要放肆一次。 … 中央研究院的交通站都被严密监控，莫离没有直接去星云山。 下班后，莫离如常回家，如常食用了阿祥的加餐。 阿祥也是个有趣的侍工。纵然他重回贝尔街区后，从未与莫离照过面，但莫离与他却有一份默契。 有几次，莫离看到客房书架上那两本禁书和《达尔文》都被挪动过。这说明阿祥知道这三本书的存在，但阿祥并未向有关部门举报。 而莫离极为后悔自己举报了素冬，也暗暗下定决心，无论怎样压制自己的庸众异行，但有一点——精英的举报职责，他不打算再坚决履行。 故此他没有再举报阿祥每天的加餐，尽管这不合规定。 夜幕渐垂时，莫离出门，方向：星云山。 第48章 曙光 要么毁灭，要么重建 术长空的星云山城堡还是那么安静而富有效率。 助手霍普金已经等在门口, 接到莫离，只点点头，带他进入星云山城堡。 术长空的书房在城堡的深处。莫离跟着霍普金走了很久, 一路都是紧闭的厅门和长长的通道。 莫离突然发现, 自己来星云城堡数次，都忽略了一个关键：星云城堡的面积相当于半个中央研究所, 可这里却只住着术长空一个人。 那些紧闭的厅门后, 都是空置的大殿吗？ 那些长长的走廊旁，仅仅是高耸的墙壁吗？ 终于来到术长空的书房，另一位助手模样的精英见到霍普金，郑重地行礼，然后联通了书房内。 “请他进来。”术长空威严的声音在厅内回响。 助手这才输入密钥，让霍普金和莫离入内。 书房里依旧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当背景，而术长空立在书架前，瘦削如鹤。 “何事找我？”术长空问。 “关于曙光项目。” 术长空抬眼望他, 缓缓坐到宽阔的桌子后：“进展顺利吗？” “回长空, 一切按原定计划施展，目前没有异常。” “那是有困难？” 莫离不作声。 他忌惮霍普金，有些话不愿意在霍普金面前说。 术长空的嘴角居然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浅笑，像是窥探到了莫离的内心。 他向霍普金挥了挥, 示意后者出去。霍普金躬身致意，又对莫离道：“我就在外头等你, 汇报结束，我送你出城堡。” 莫离点点头, 心里却着实纳闷。之前并没有见过霍普金如此鞍前马后，今晚如此，是防备？还是殷勤？ 书房里, 终于只有莫离和术长空彼此直面。 “说吧，你的来意。”术长空道。 莫离平静地望着术长空，缓缓道：“恳请长空中止曙光项目。” 术长空眉心蓦然一跳：“为何？” “曙光项目虽名为帝国人口增长计划，实则主攻方向为无性繁衍，其中以自体备份方式为主，以我今天的实验对象2S17为例，她拥有十分优良的科研基因，我们的研究目标就是剔除她的杂质基因，进行一定的编辑和改造之后，重塑一个或多个2S17，一旦精英可以批量复制，将大大缓解帝国人口的紧张。这是我们的计划目标，对吧？” 术长空抬眼望他，毫不客气：“既然知道计划目标，跑我这里来恳请中止又是何意？” 莫离目光炯炯：“帝国人口的短缺、尤其是精英人口的短缺，绝不是今天才有，人口增长计划数十年前就已经启动，但又被突然叫停。我想请问术长空，当年为何突然中止项目？” 术长空冷冷地道：“72D，身为帝国高级精英，你只有履行职责的义务。帝国不曾赋予你质问的权利。而且……” 他顿一顿，脸上浮现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低等庸众才会讨价还价、才会恐惧困惑。你是怎么了？” 果然来了。 莫离从决定来找术长空的那一刻，就想过自己会被质疑拥有了庸众思维。 如果术长空像对待素冬那样，那么下一个被关进疯人院的将是自己。 但无论如何，哪怕冒着天大的风险，莫离也做不到将那些质疑咽进肚子里。他可以不是精英，但不可以不是科学家。 是的，顶尖的修复师，亦是科学家。 《达尔文》书上说，质疑是科学家最优秀的品质之一。莫离深表认同。 “尊敬的长空，我不是来跟您讨价还价，我也没有恐惧和困惑。我忠于自己投身科研的职责，既然参与着这个项目，我应该知道它的前世今生，我应该知道它为何曾经被中止。中止的原因是什么？是否当下依然无法解决此困局？” 莫离站在那里，站得挺立而骄傲。 即便是说着质疑的语言，他的脸上也平静得如同月光下的湖泊，甚至因为他的无惧，让他绽放出圣洁的光芒来。 术长空望着莫离，试图从莫离的眼神中找出些端倪，但除了纯净，他没有找到一丁点儿让人不适的欲望。 “72D，把你建议中止研究的理由说出来，然后我再告诉你，当初此项目为何被中止。” 莫离点点头。这是术长空在考验他。 他缓缓道：“波依帝国的科技在整个庞珀星系首屈一指，但一个被我们瞧不起的、由低等人类占据的古奈斯星球，平均寿命就高出我们这么多，可见，波依帝国的科技实力一直在吃老本，甚至远远不如古奈斯星球的庸众们，为提高民众的生活水准所做的努力……” “然后？” “波依帝国的人口并不少，差距是在平均寿命。帝国倾其所能培养的精英，却只能活到40多岁，正是最有战斗力、科研经验最丰富的年纪，他们就一个个投奔圆满。这不是单纯地靠增加人口就能挽回的颓局。甚至我敢说，当局对人口诞育的科技干预，加剧了精英人口的折损……” 术长空突然眼中暴出光芒，他猛地起身：“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尊敬的长空，我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你是至高无上的长空，精英中的精英，你不会生气的，如果我说的不对，你也会心平气和地惩治我。” 好家伙，竟然一招绵里藏针，让术长空无法反驳。 “我希望你解释一下，精英人口的折损，和科技干预生育有什么关系。”术长空双手撑在桌面上，浅绿色眼眸死死地盯着莫离。 莫离早就豁出去。 不，他早就有种奇妙的感觉，术长空深不可测，你永远不可能从他的语言或表情中，确定他到底是赞同还是反对。 莫离道：“有性繁殖才能使基因交流，不断进化。人为干预的同等基因繁衍，只会造成基因闭环。可能会在短时间内提高精英能力、人工培育出更高级的精英，但放在进化的角度来看，闭环生育对人类长期的发展破坏力惊人。帝国精英的平均寿命如此之短，正因为当局在做精英筛选和匹配时，只重能力，不重其他……” “够了！”术长空突然喝止。 莫离一怔，却见术长空猛地转过身去，面对着身后的书架，留给莫离一个瘦削的背影。 然后，是久久的沉默。 莫离没有继续。他知道自己的话杀伤力有多大。 因为这些话根本不应该存在于这个帝国，尤其不应该存在于精英阶层中。 莫离望着术长空的背影，他挺立、坚定，似又隐忍，却又露出难得的端倪。半晌，术长空终于转身，眼眸中没有任何痕迹。 “72D，你已经说出了当年项目中止的原因。” “是吗？”莫离惊呼，“所以……” 他说不下去了。那些关于人类进化的知识都来自于《达尔文》，波依帝国的教科书是不教的。但……早在数十年前，就已经有人意识到，并且明智地中止了项目。这是否意味着，达尔文的观念，早就被决策层所掌握？ 莫离感觉自己似乎摸到了某个秘密的边缘。 “不必多猜了。现在继续项目是长空院的集体决定，你我都无法改变。”术长空深深地望着莫离，低声道，“如果你不能接受，可以找个体面的方式退出项目组。” 莫离心中一动，不知怎的想到关着素冬的疯人院，想到电梯外素冬苍白的小脸。 如果退出项目组，就意味着离开中央研究所，就意味着再也不能去疯人院。 他不愿意。 “谢谢尊敬的长空，不需要了。我会找到更合适的方法，既提高人类生育效率，又尽力确保基因的交融。” 术长空点点头，递给莫离一个金属小扣，这是星脑的存储介质。 “关于基因交融，我们一直在努力。这里面有‘乌瞳二号计划’的部分资料，文件为阅后即焚模式。期待你阅完后的心得。” “乌瞳二号计划”，光听名称就是个级别非常高的秘密计划，故此用长空院所在的乌瞳池命名。 一个小小的金属扣，让莫离感觉到了份量。 “72D，我们只有一年时间。”术长空又一次提醒他，“一年，要么毁灭，要么重建。” 要么毁灭，要么重建。 莫离觉得这八个字似乎另有深意。 … 苍树的大地上，第一场人员甄选已经拉开帷幕。 四个欺负过素冬的小混混首当其冲，被拉到备选人员集中点。混在杂乱的人群中，他们显得格外精神抖擞。 “嗨，哭什么哭，古奈斯星球是好地方。” “可不是嘛，我天天盼着去古奈斯星球呢，总算盼着了。去了那里，咱们就是爷！” “这小娘们长得不错，要你也选上了，咱们去那边成个家？” 嘴里不干不净地说着，一个小混混的爪子就搭上了旁边嘤嘤哭泣的少妇。 那少妇正是给素冬买过甜甜圈的小贞妈妈，她因为长相秀丽、性格温顺，加之正值育龄，被列为备选对象，也来到了集中点。 被小混混的爪子搭上，小贞妈妈浑身一个激灵，尖叫着躲到了一边。“滚开！”她胡乱地挥着手，拒绝小混混的再次接近。 终于旁边有人看不下去，喝止道：“要不要脸！当街欺负女人，信不信老子劈死你！” “又是你们几个。苍树恶霸，还想去古奈斯星球发育，老娘把你摁到粪坑里去！” 一时群情激愤，个个磨拳擦掌。 小贞妈妈哭得更厉害了，颤抖着向大伙儿连声道谢。 刚刚声称要把小混混摁到粪坑去的那个大姐安慰小贞妈妈：“没事，有我们在呢。别以为没了虎姑婆，就制不住他们了。” “谢谢。”小贞妈妈怯弱地抹着眼泪，“阿彩姐，我……我能申请留下来吗？他们会同意吗？” 阿彩姐摇摇头：“好像我们说了不算哎。反正去哪里都是干活嘛，都一样的。” 说完，阿彩姐突然反应过来：“哦，你是不是放不下小贞？” 小贞妈妈哇一声又哭了：“她还那么小，还那么小……” “可是……帝国会照顾她的。咱们波依现在缺人呢，小贞这样的聪明娃娃，政府肯定不会亏待她的。”阿彩姐又劝她。 只是，劝一个母亲放弃孩子，母亲是无论如何做不到的。 小贞妈妈只知道摇头，摇到眼泪横飞时，她突然生出勇气，拨开人群冲到最前面，拽住一个秩序员：“求你，让我把女儿带走。” 秩序员冷冷地望着她：“放开，否则我开枪。” 阿彩姐急忙从人群里挤过来：“小贞妈你疯啦，快回来，不要命了你。”她一把拉住小贞妈妈，想把小贞妈妈拖走。 小贞妈妈不知哪来的力气，一下挣脱阿彩姐，向秩序员喊道：“我女儿五岁，特别聪明，能背帝国公约、能做数学题，认识一千六百多个字……” 正在登记的一位秩序员闻言抬起头，看她的眼神已经不一样了。 “既然智商这么高，倒也能好好培养。叫什么，给登记上。”他扔过登记册，让小贞妈妈写下了小贞的名字。 “行。也不多她一个。出发时一起带来吧。” “谢谢长官！谢谢长官！” 小贞妈妈千恩万谢，阿彩姐却一脸忧愁：“那么小的孩子，去古奈斯那荒星，真的好吗？” 第49章 我不舒服 乱毛的房间有男人 莫离一回到家, 第一件事就是将星脑联上存储器。 纵然他是修复院极为器重的修复师，他也从来没听过“乌瞳二号计划”。可见此计划之机密。但术长空却在他大逆不道地谏言之后，毫无芥蒂地将此计划告之…… 这是何用意？难道术长空反而更信任自己了？ 谜底有待揭开。 莫离小心翼翼打开存储器中的文件。阅后即焚文件, 无法复制, 无法存储，只能阅读, 而且有时间限制。莫离屏气凝神, 眼睛都不敢眨，似乎怕呼吸重了、眼睛眨了，文件就会消失。 他快速地阅读着、努力地记忆着，却架不住越看越惊。 哪里还需要努力记忆，文件里透出的信息完完全全超出了莫离的想像。直到文件在悬浮屏上消失，莫离都没有从震惊的情绪中抽离。 所谓“乌瞳二号计划”，早在四十多年前就已经开始实施。 用简单的语言概括：帝国当局早已意识到精英的繁衍艰难是来自基因的单一，开始秘密从庸众中挑选高素质人群的后代, 作为基因补充, 悄悄混入精英阶层。 “乌瞳二号计划”，是一个已经实施四十年的基因补充计划。 莫离的震惊难以言表。 波依星球最引以为傲的，就是有一批整个庞珀星系独一无二的精英阶层。从养育院到精英学校，再到军校, 所有的教科书、所有的教官，都在告诉他们：你们和庸众生而不同, 基因和血统决定了他们天生低贱，而你们天生高级。 但其实, 精英的基因中早就混杂了庸众基因？ 所以这就是总会有精英觉醒的原因吗？ 莫离缓步走到窗前，窗外已经淅淅沥沥下起小雨，院外的路灯照耀之处, 雨丝被映得孤寂而清冷。 莫离拉上窗帘，将雨夜特有的寂寞拒之窗外，然后顺手拿起手边的《达尔文》，漫无目的地翻了几页。 突然，莫离眼睛一亮。 不对，精英的觉醒并非源自四十年前的“乌瞳二号计划”。疯人院关押的病例们，年龄超过四十岁的比比皆是，他们都出生于“乌瞳二号计划”实施之前，他们体内的庸众基因是哪来的？ 更让人困惑的是。最近几年送到疯人院的病例，比之前少了很多。莫离研究过疯人院的比例构成，四十岁以上的比例并不低。 这似乎说明，“乌瞳二号计划”实施后，精英觉醒的概率反而降低了。 术长空把这样的文件给莫离，一定有深意。以术长空的智慧，他应该能猜到以莫离的能力，完全有可能分析出其中的关联。 摸到了帝国最深层秘密的莫离，迅速地找出纸和笔，凭着记忆，将“乌瞳二号计划”的内容尽可能还原复述。 他整整写了十几张纸，一直写到黎明将至，窗外响起啾啾的鸟鸣，这才终于记录完毕。随后他将这十几页文字，分别夹在不同的书中，又将那些书籍原封不动地放回到书架上。 这或许是最安全的方式。 现在他已经不敢信任星脑。毕竟星脑网络也是由帝国当局控制，他不想连累术长空。 … 疯人院没有黎明，也听不到鸟叫。 它像一个封闭的巢穴，只在最遥远的穹顶上开一个天窗，赐予一些可望而不可及的光芒。 今天素冬醒得特别早，胃部的强烈不适将她从睡梦中惊醒。 这让她心里有些嘀咕，身为超强者，她从小到大几乎没生过病。体能教官也曾经说过，即便素冬老了，她最大的可能也是灭于战损，而非病痛。 素冬没有跟秩序员汇报，她不想面对冷冰冰的检测员，但凡一去，又是检测一堆有的没的。 烦。 素冬决定去问问乱毛。毕竟乱毛当过舰长，见识远比自己广。 虽说外面的世界已经黎明初现，但整个疯人院都还在沉睡之中。偌大的疯人院，除了四处的监控依然在有条不紊地工作，连秩序员的影子都见不到。 乱毛的房门也关得严严实实。 “咚咚咚”，素冬在乱毛的房门上轻叩。 片刻后，乱毛惺忪慵懒的声音传来：“谁啊？” “我啊，有事找你。”素冬趴在门上，低声道。虽说疯人院不管串门，但她也不想把秩序员招来。 奇怪的是，门里的声音突然停了。 半晌乱毛才回：“早餐时候说不行吗？” 早餐时候说，就被神之环记录了，等于昭告天下。素冬坚定地说：“不行。” 乱毛似乎反应过来，明白了原委：“等等。” 素冬心里更觉得奇怪，乱毛这样出色的指挥官，从睡眠到清醒只是瞬间，先前的慵懒就已经有些异样，现在又让自己等等。 为什么要等等？ 素冬定住心神，仔细辨听着门内的动静。她的信息捕获能力也是超强，一调动听力系统 ，竟然捕捉到乱毛房间内细微的悉索声，和极低的说话声。 和乱毛说话的是个男人！ 乱毛的房间里有人，还是个男人。怪不得她那么异常。她压根就没有入睡吧，慵懒是装的，她不想让素冬进屋。 素冬无意去揭穿乱毛的某些秘密。她晚些再来也是可以的。 “要不……” 可才一开口，房门竟然打开了。乱毛那颗乱蓬蓬的脑袋伸了出来：“天不亮就喊门，什么重要事啊？” 不待素冬解释，已经被乱毛一把拽了进去。 门在她身后关上，乱毛的房间里，居然没有其他人。 素冬不由向柜子撇了一眼。如果她没猜错，那人应该藏在柜子里。她相信自己的听力，乱毛房间里就是有个男人，只是她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 乱毛掏出小磁条，把两人的手环都搞瘫，又指指天花板：“搞定，安全了。什么事你说吧？” 看来柜子里的男人知道乱毛的秘密。 难道是“惹不起”？ 不过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就算“惹不起”和乱毛有私情，那也不关素冬的事。 素冬低声道：“我不舒服，想吐。” “你病了？”乱毛道，“快汇报给秩序员，这里别的不行，修复水平还是可以的。” 素冬却摇摇头：“我生病的可能性很小。事实上，我从未生过病。” 乱毛点点头，明白了。超强者的确有这款，虽然少见，但她也的确见过。 “难道是……损毁？”乱毛又问。 素冬还是摇头：“和我一起执行繁衍任务的是一名很优秀的修复师，我很清楚，自己没有任何机能损毁。” 那乱毛也不明白了。 “现在还难受吗？”乱毛盯着她，觉得素冬的脸色似乎也没有刚进来时好。 “现在似乎好了，一阵一阵的。刚刚特别强烈。” “你是不愿意总被检测吧……”乱发想了想，“要不这样，你再观察一阵，如果早餐后还是不舒服，再找修复师。” 也的确没有别的办法。素冬点点头：“也只能这样了。所以，乱毛，你也没见过我这种症状吗？” “我只见过打仗散架的啊。”乱毛为难。又拼命想了想，“不过好像以前疯人院也有换了环境不适应的，也许你就是？” 希望只是这样吧。素冬伸出手臂：“搞上吧。只能希望我尽快适应环境了。操淡啊，一个星际战士，哪个战舰上不得，哪个星球去不得，居然要适应环境，操淡啊。” 素冬连说了两句粗话。 好在乱毛也不以为意，只想赶紧把这小祖宗弄回去。 “赶紧回去继续睡觉，睡眠不足更容易身体不适。你不是战士了，记住这点。” 神之环微微一亮，恢复了。 素冬嘟囔：“下回做噩梦还找你。” 乱毛被她逗笑，在她肩上拍了一下：“那你搬我屋住得了。” “好啊！”素冬大声道。她心里突然有一种狡黠的欢喜，不知道柜子里的那个人，是何感想呢？ 素冬走了，回自己房间继续努力睡觉。她没有发现，乱毛并没有恢复自己的手环。 不，素冬根本没有发现，乱毛的手环一直都是瘫痪的，她只是假装把自己手环搞瘫而已。 乱毛的房间终于恢复了平静。 确定素冬不会再返回之后，乱毛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走过去，打开了柜门。 里面赫然是—— 鲁宾院长。 “她是孕期正常的生理反应。”鲁宾院长道。 乱毛却皱了皱眉：“你能先出来吗？看你绻在里头，我难受。” 鲁宾院长从柜子里出来，整了整衣衫，恢复了和善可亲的模样。 但他看乱毛的眼神，却跟和善可亲没什么关系，反而透露出暧`昧的气息。 “绮儿，你终究还是心疼我的。”鲁宾院长低声道。 一声“绮儿”，让乱毛身子一颤。她转过身，不愿让鲁宾院长看到她脸上的动容，低声道：“不，我恨你。不可能心疼你。” 鲁宾院长从背后一把将她抱住：“可你刚才明明……” “那只是生理需要。”乱毛打断他，声音冷冷的。 鲁宾院长脸上的肌肉僵了一下，有些颓然，手上却没有松开：“可我觉得……像是回到了十三年前……” “够了。”乱毛挣开他，“你提十三年前，只会让我想到自己为什么来这里。” “可我不是来陪你了吗？”鲁宾院长语气卑微，“你在这里十二年零七个月，我也是。我每天看着你，心里也很难受。” 乱毛豁然回头，盯着他：“院长，注意你精英的身份。别吃定我不会揭发你。” 鲁宾院长垂下头，半晌，低低地问了一句：“那我还能来找你吗？” “可以。”乱毛迅速地回答。 可话一出口，她似乎觉得自己不够强硬，又道：“当我有生理需求时，可以。就当作……当作你给我破坏程序的奖励。” 鲁宾院长鼓起勇气，又上前拥住她，低声道：“答应我，好好对自己。” 这次乱毛没有再挣开他，眼睛已经不争气地模糊了。 第50章 禁忌 不被触碰的，不配叫禁忌…… 乌瞳池, 又是每三天一次的长空院实会。 七位长空围绕着圆桌，各居一隅。坐在中央的神长空依旧一身紫色长袍，紧紧地束着腰, 更衬托得她胸部饱满、身姿挺立。 神长空一双妩媚的凤眼, 此刻却丝毫不见柔情，冷冷地从每一位长空脸上扫过, 最后停在了战长空那里。 “第五舰队目前还剩多少人员？” 战长空一脸志得意满：“全员1984人, 战损127人，战斗结束后又撤回610人，目前舰队有1247人留守，听候指令。” 神长空望战长空一眼，却丝毫没有他的得意。 “人口增长，既要靠出生率增加，也要极大可能降低战损，攻打一个低端星球, 竟然派了十六艘战舰, 战损这么多人，有什么可得意的。” 战长空顿时一凛，收起了一脸傲气，毕恭毕敬道：“是, 古奈斯的强大出乎意料，损失比预计的稍大些。但将士们都尽力了……”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么知名的格言, 你应该知道。身为战斗统领，说到‘出乎意料’四个字, 就已是大大的失误。战场上，‘出乎意料’也意味着对对方的工作根本没有做到位！” 神长空每一句都直指要害，将战长空说得哑口无言。 坐在神长空左手边的执长空看似一脸风平浪静, 心里却明镜似的。战长空得意太久了，作为帝国最高决策人，神长空绝不会让任何一位长空有凌驾于他人之上的可能。 战长空虽然骄矜，却也不敢公然与神长空对峙。他垂下眼帘，望着自己身前那方桌面，保持沉默。 最年轻的度长空还没修炼成执长空那样的老成，他试图打破僵局，便道：“关于古奈斯星球经济，是重新建立结算体系，还是沿用古奈斯星球原有的结算体系？” 神长空淡淡地反问：“你的意见呢？” 度长空道：“经济局根本对古奈斯星球经济体系的研究，多方对比后，认为重建新的结算体系、与波依帝国接轨，应该是个不错的方法。” 执长空看了一眼神长空，见她闭目不语，便道：“古奈斯星球的人类活动历史与波依星球相当，他们的经济体系根深蒂固，完全推翻重建，要慎之又慎。” 神长空微微弹开眼睛，谁都不望，只盯住了一直没有说话的术长空。 “术长空，你是长空院资历仅次于执长空的元老，应该多发表意见，多为帝国发展筹谋才是。” 术长空依然一脸平静：“资历老，不代表正确，非我专业范畴，不敢妄言。” 神长空挑眉，知道术长空为了上回惩治他一事，心有芥蒂。 便直截了当：“一事有失，不代表事事皆不可取。尽管不是你专业范畴，但你在长空已近三十年，经历过数次的星球开荒与重建，自然是比我们都有经验。” 术长空道：“既然神长空执意要我说，那我也不客气。经济局怕是先有立场才有结果。” “何意？”神长空瞥着他，隐隐预感到他说不出什么中听的话来。 “我就直说了吧。古奈斯星球的调查报告大家都看到了，他们的技术进步早已在我们的预料之外，就连人类平均寿命都比波依帝国高出甚多。波依帝国早已危机四伏而不自知，以度长空领导的经济局为例，得出推翻重建的结果，不过是为了彰显波依帝国之神威，而非真正立于古奈斯星球、甚至波依帝国的长远发展……” 一番话说得度长空脸色惨白，紧张地望望术长空，又望望神长空，不敢反驳，又不愿接受。 刚刚在神长空那儿讨了没趣的战长空此刻像是找到了出气筒，冷哼一声：“就你也好意思说危机四伏，最危机的怕就是你领导的各个科研机构，什么玩意儿！” 术长空似乎早就料到战长空会来趁势踩一脚。 他神情凝重，瘦削的脸似乎更加紧绷，显得极为严肃：“是吗？因为科技裹足不前，所以战斗力下降就心安理得？” 这下捅了战长空的蚂蜂窝。 他和术长空本来就不对付，全靠战绩显赫，常常在术长空面前抱有一种后来者居上的优越感，今天居然被术长空骑脸嘲笑，哪里还忍得住。 战长空咆哮：“波依星际战队所向披靡，是庞珀星系最强战斗力的星际战队，你真是捏柿子都不知道捡软的！” “呵……”术长空冷笑，“那是因为波依帝国的科技本来就在庞珀星系领先甚多。早在一百年前，波依星际战队就是庞珀星系最强的战队。另外……” 他望望神长空：“尊敬的神长空说得对，虽然不是我的专业范畴，但这么多年的长空院会议也听了不少。二十七年前，波依帝国攻打塞拉星球，所有的决策会和实会，我都有幸参与。塞拉星球是与古奈斯星球体量相当、科技实力相当、人口相当的超级星球。当时波依帝国只派出了九艘战舰，战损最多的一号战舰，共折损将士17人。” 九艘战舰，最大战损17人。对比今天，十六艘战舰，最大战损127人。 太残忍了。 对当下的残忍。 战长空脸皮涨得通红，却哑口无言。议政堂里死一般的沉寂，所有人都会算账，何况这么直观的数字。 也就是说，战长空所谓的胜利根本不值得夸耀，只不过是波依帝国这一路杀将过来，领先得太多而已。 而眼下，这优势正在一点一点消失。从一骑绝尘，到听得见怒马追风。或许不久的将来，等待他们的就是势均力敌，甚至被反超。 寂静中，执长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证明，术长空所言为事实。攻打塞拉星球是我们帝国历史上光耀的一笔。也是那场胜仗，让我们拥有了庞大恢宏的塞拉帝国工厂。” 术长空的眼中闪过一丝悲悯，感激地望了执长空一眼。 唯有战长空依然不服。 他涨红的脸皮渐渐转白，满腔的悲愤终于化为战斗的动力。他找到了新的攻击点，并且为之又一次得意起来。 “呵，如此光耀的一笔，却不敢在帝国史书上留下指挥者的名字。这是被玷污过的胜利，拿到这么重要的会议上来说，不觉得可笑吗？” “不觉得。”术长空勇敢地回敬，“就算扶影已经被定性为叛国者，但胜利就是胜利，和它的指挥官无关。” “够了！” 神长空不耐烦地打断：“没人想听到这个名字。有事说事，继续讨论古奈斯星球的经济制度，不要再扯其他了。” 术长空深深地望了一眼战长空。 他为自己又一次让扶影回到议政堂上，感到由衷的高兴。 会议结束，术长空走到交通站，要上自己的专属交通器时，发现执长空已经先他一步，在交通器里微笑地望着他。 “我的交通器要□□研究院。”术长空道。 执长空却无所谓地耸耸肩：“没关系，你可以邀请我去参观一下。算起来，我也有大半年没去了。” 术长空的眼眸终于温和下来，顺从地进了交通器。 交通器飞速而稳当地启动，术长空与执长空相向而坐，坦诚地对视。 “为什么旧事重提？”执长空问。 “你是指塞拉星球，还是指扶影？”术长空也问。 纵使是只有两个人的、极为私密安全的空间，“扶影”这个名字也让执长空又一次微微地颤动了身子。 “塞拉星球不是秘密。”执长空缓声道，“但扶影……你知道，他的名字是禁忌。” 术长空却并不后悔：“不被触碰的，不配叫禁忌。” 执长空道：“我知道你内心一直对此耿耿于怀，觉得内中有冤情。但事已至此，扶影也已经被处决，多说无益了。” 术长空望着执长空：“你和我，是跟扶影共事时间最长的两位长空，他是怎样的人，你我心中都有数。你或许只是存有疑虑，但我可以告诉你，我是压根不信。”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自己有些失态，略作整理又道：“不过你说得对，他都已经死了。我并不是想为谁翻案，只是怀念那个和我们一起坐在议政堂的、意气风发、英勇智慧的战长空。仅此而已。” 执长空拍了拍术长空的肩膀，望他的眼神带了悲悯。 “你最近压力的确很大，努力吧。神长空不是老神长空，她欣赏的战长空，也必定不会是老战长空，你我都要适应变化，尤其是你，一定要将接班人的选择权拿在手里，万万不能旁落，否则……” 执长空深深地望一眼术长空，低声道：“扶影就是前车之鉴。” … 执长空果然去了中央研究所，甚至强烈要求去看看“曙光项目”小组。 莫离正在操作室工作，被紧急召集信号调动，打开操作室大门，迎接执长空的慰问。 其实精英根本不需要慰问。他们并不会因为上级的慰问而变得动力十足，也不会因为上级没有慰问而有丝毫懈怠。 项目组的所有人都各司其职，继续着手头的工作。不过实验对象被临时拉走，怕他们在执长空和术长空面前说出不得体的话、做出不恰当的举动。 就在莫离采集数据时，执长空和术长空在秩序员的引导下走了进来。 “72D，负责实验项目的自体备份和实验对象修复。”术长空介绍。 莫离认识执长空，他在新闻里经常出现，是长空院最德高望重的人。莫离行敬礼，然后默默转回身，继续自己的工作。 倒是执长空望着莫离的背影，觉得似曾相识。 从操作室出来，执长空问：“这个72D，多少岁？” “24岁。”术长空回答。又故意问，“为什么问他的年纪？” 执长空笑道：“没什么，就看他好像是中央研究院最年轻的人员，可造之材啊。” 他说得很大声。可越大声，术长空越确定他在掩饰。 执长空应该是联想起了扶影，术长空暗想。 … 莫离的数据采集一直做到近午时，偶然去项目组拿资料，听见组长4K正在布置任务。 “基地和研究院的联系线路最近有点问题，数据传不过来。你去一趟吧，找鲁宾院长要数据。” 基地，鲁宾院长。 莫离心中一动。所以这个基地，说的是秘密研究基地，也就是疯人院？ 只听那位被分派任务的组员道：“能晚点去吗？我手头的工作还没完成。” 4K眉头一皱：“数据今天实验要用，取晚了，今天又得加班。” 莫离立即道：“我去吧。我正好手头工作刚完成。” 那位组员一听有人愿意去，当然也乐见。他生怕组长没听到，立刻道：“72D愿意去！” 4K点头：“行，你和基地也对接过，有经验。就你去吧。记得别太晚，要尽快。” “我现在就出发！” “倒也没这么急……” 4K的话还没说完，莫离已经跑回去换衣服了。 “到底是新人。”4K啧啧。 组员：好像有被内涵到。 … “我跟你说，我想了很久，终于又被我想出来一个可能。”乱毛煞有介事。 素冬扒拉着餐食，依旧觉得没什么胃口：“什么可能？” 乱毛俯到她耳边，低声道：“可能是妊娠反应。” “妊娠反应？”素冬不是很明白，“就这个还有反应？不是肚子里装个胚胎，发育长大，生出来，就完事了吗？” 乱毛表示无奈：“我也就知道这么多，毕竟我没妊娠过啊。” “这么麻烦的吗？”素冬嘟囔，“胃里翻腾得厉害，实在是一口都吃不下。” 乱毛却严肃地道：“那不行，必须得吃。你的餐食是按怀孕需求配制的。你要不吃，肚子里的胚胎长不大。” 素冬皱了眉头：“听上去挺麻烦啊。比打仗麻烦。” 乱毛被她逗笑了：“你怎么样样和打仗比啊。” “因为我只会打仗啊。我从出生开始，就是为打仗做准备，一辈子的使命就是为帝国开疆拓土。” 乱毛深深地望她一眼：“其实不止，你还有别的使命……” “是吗？”素冬不解。 乱毛想起手腕上的神之环，终究欲言又止，笑了笑道：“你现在的使命就是为帝国提供有效数据，为胚胎提供有效营养。” 素冬心想，所以无论如何，我的使命永远都是“为XX”，我什么时候可以“为自己”呢？ 忍着不适，素冬强咽下一口食物：“为了胚胎，吃饭。” 乱毛却羡慕地伸手抚摸她平坦的腹部：“现在叫胚胎，以后就叫宝宝。你好幸运，可以有个亲人陪伴你。” 亲人。素冬愣愣地想了想。 她不太知道亲人是什么滋味。她唯一关于亲人的“实践”，来自苍树的小贞母女。 想到小贞妈妈牵着小贞的手，柔声细语地跟小贞说话，带小贞去买甜甜圈；想到小贞的大眼睛晶亮晶亮的像水葡萄一样，舔着甜甜圈的模样像是穹顶上温暖的太阳。 所以，自己和肚子里的这个胚胎，也是那样的关系吗？ 素冬的心柔软起来。第一次觉得它真的不止叫“胚胎”，它还叫宝宝。 在乱毛的积极鼓励下，素冬终于忍着各种不适，将那份餐食强行咽了下去。一点儿都不留。 每咽一次，她就想，这是为了像小贞那样的宝宝咽的。 但后果却不太理想，因为强行吞咽，她的不适感更强了，导致走出食堂，她一点儿接受光照的心都没有，只想赶紧回房间去躺着。 哦，可能还得跟秩序员要个盆。她觉得自己会吐。 “秩序员——”她大声喊着。 乱毛见她喉间发出异样的咯咯声，关怀地扶着她，问：“叫秩序员干嘛？” “要个盆。我想吐。”素冬忍着，不想吐在公共地方。 不远处，鲁宾院长正带着莫离向这边走来，听见有人喊秩序员，鲁宾院长立即转头对身后的秩序员道：“你们过去看看。” 莫离却立即听出了声音。那是素冬！ 第51章 抱歉 她是病人，不是疯人 “我也过去看看。”莫离和秩序员一起奔向声音的来处。 鲁宾院长没有阻止他, 而是任他飞奔而去，自己也加快脚步向呼唤的方向走去。 他看到了乱毛也在那里。 素冬看到莫离的那一刻，震惊无比。她不想和他说话, 至少不想让人看出来自己和他认识。 而且胃部强烈的翻腾也让她没法和莫离说话。 “什么事？”秩序员大声问, 手已经摸向枪械。 莫离却看出来素冬满头大汗，不像是要惹事的样子, 又怕秩序员不问青红皂白就乱来, 当即侧身，插到他们中间，用自己的身体遮住了秩序员的枪口。 “你不舒服？”他问素冬。 他没敢喊素冬的名字，连AT2的代号也没敢喊，他也不敢让别人知道二人相识。否则，他以后可能再也来不了这里。 素冬望着莫离悄然遮住枪口，心中百感交集。又听他相问，虽在人前, 那语气算不上多么温柔, 但在素冬听来，却仿佛直达她心底的关怀。 这关怀是暗流，在平静的水面下，强劲而又绵柔地冲刷着她的心灵。 素冬望了他一眼, 终于摇摇头，继续沉默。 此时乱毛已经忍不住, 对秩序员喊道：“你们别紧张，她妊娠反应, 想吐，就想要个盆。你们快给她房间配个盆。” 那两位秩序员显然也不知道什么叫妊娠反应，一时愣在那里。 匆匆追上来的鲁宾院长却镇定：“这是怀孕正常反应, 没事，你们照办就是。” 突然，素冬胃部又是一阵强烈的翻腾，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来得猛烈，她喉头发出格格的声响，却又想要努力控制，不由捂住了自己的嘴。 “这么厉害的吗？”莫离急了，伸手去扶她…… 他不要命了吗？ 素冬想要推开他，可手一松开，喉头再也控制不住，“哇”一声，都吐在了莫离身上。 所有人的都安静了。 连要去拿盆的秩序员都呆住了，一时间不知道是该继续去拿盆，还是该先处理眼前这位倒霉的修复师。 还是鲁宾院长最镇定，对莫离道：“不好意思，去我那儿清洗一下，顺便换身衣服吧。” 又转身对秩序员说：“你去拿盒，你去拿一身干净的衣服送到我办公室。” 秩序员应声而去，鲁宾院长看一眼乱毛：“你先带她回房间好好休息。妊娠反应并没有特别有效的方法，过了这段时间就会缓解。” “是。”乱毛深深地回望鲁宾院长，从他眼中望见了一丝忧愁。 是黑眼睛吐，又不是我吐，他忧愁什么呢？乱毛想。 莫离听了鲁宾院长的话，倒放心了一些。他是修复师，他知道什么叫妊娠反应，但他却也并没有深入了解。鲁宾院长在到疯人院当院长之前，也是一名优秀的科研员，鲁宾院长不会信口开河，他说的必定是对的。 纵然稍稍放心了些，但莫离依然舍不得离开。 素冬吐过之后，倒有了些精神，低声道：“抱歉……” 虽然声音极为细弱，但莫离心中波涛汹涌。好久了，素冬终于又跟他说话，虽然只有两个字。 这声抱歉，原本应该由他来说啊。 刹那间莫离觉得自己有满腹的话，可是，鲁宾院长和这个头发蓬乱的女人都在看着他们，满腹的话便一句都说不出来。 时间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莫离满脑子只有那句抱歉，心潮翻滚之中，还是憋出了一句回应：“别在意，你保重。” 素冬怔怔地望着他，多想再说几句。 但是不能。 她低下头，对乱毛小声道：“我们回去吧。” 莫离无法再挽留片刻，他甚至有些痛恨时光、似乎特别特别快，让这难得的会面如此转瞬即逝。 他目送素冬远去，望见那个头发蓬乱的女人想要去扶素冬，可素冬依旧那么要强，坚持着自己上了楼梯，直到消失在楼梯尽头，再也望不见。 鲁宾院长似乎是看出了莫离的异常。他双手在身前交叠，神情莫测地望着莫离，不催他，也不打断他，只等他终于将那背影望尽，这才道：“抱歉让疯人打扰到你。” “不。”莫离表示拒绝。 他不能接受素冬被称为“疯人”。 “她是病人，不是疯人。”莫离淡淡地道。 “她是基地历史上第一位受孕成功的异化者。所以我们也没有很多经验。”鲁宾院长解释。 莫离对他的解释感到有些好笑。 这是鲁宾院长怕自己向术长空打小报告吗？不，我再也不会向术长空再举报揭发什么了。除非你们有可能危害到素冬。 “去您办公室清洗吗？”莫离问。也代表关于素冬的问题，他不愿意再讨论下去了。 鲁宾院长眉头略挑，做了个手势：“请。” … 乱毛很聪明地把素冬安顿到了自己房间，以方便照顾为由，让秩序员把东西送到她那儿去。 素冬感叹：“凌晨还说我要住你这儿来，没想到这么快就实现了。” 乱毛笑着啐她：“呸，我才不会让你住这儿，现在是看你吐得可怜，让你在这儿睡睡罢了。” 素冬知道她心里并不是这么想的，只是神之环的监控之下，她才会装得如此无情。 果然，素冬一顿折腾的功夫，乱毛已经启动了反监控程序，又搞瘫了两人的手环，这才一屁股在床边坐下，狠狠地将一头蓬毛往后顺了顺。 “那人和你什么关系？”乱毛问得开门见山。 “谁？”素冬反问。 “刚刚被你吐一身那人。” “哦，你说鲁宾院长带着那位啊。”素冬淡淡地道，“不认识。” “呵呵，你还骗得过我？”乱毛嘿嘿一笑，“你战斗水平在疯人院能排一名，撒谎水平嘛……排倒一。” 素冬被她逗笑：“不是吧，我说话这么弱的吗？” 乱毛翘起腿：“他看你的模样，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你们肯定早就认识，而且关系匪浅。” 是个狠人。 见瞒不过，素冬索性也不瞒了：“如果我说，他就是我的交构对象，肚子里胚胎的父亲，你什么反应？” “没反应。”乱毛挥挥手，又改口，“不，还是有点反应的。小伙子很俊，以后你胚胎长成小孩，一定是个漂亮小孩。而且……” 乱毛顿了顿，观察着素冬的反应：“他很关心你啊？” 素冬心中一恸。再关心又有什么用，无非就是惹得自己多一层思念罢了。 她正色道：“怎么可能，精英不知道什么叫关心。大概……看到病例就例行询问，这是修复师的习惯吧。” 乱毛知道她在保护那个男人，笑了笑，没有揭穿她。 第52章 你其实还爱他 咱们一样 素冬却很难彻底平静, 莫离接连两次出现在疯人院，很难说不是故意。 只是，他的用意是什么呢？ 是想来看望自己吗？他今天的紧张溢于言表, 连乱毛都看出来了, 素冬当然也感受得到。 “乱毛，你执行过繁衍任务吗？”素冬问。 这显然问到了乱毛的隐痛。她的眼神迅速枯萎, 并移开去, 不满道：“问这干嘛。” 对于乱毛这种不客气的态度，素冬不以为意。因为她知道乱毛嘴硬心软，其实对她是亲密的。 “就想知道，你爱过谁吗？”素冬道。 乱毛顿时连呼吸都乱了，大声道：“没有！从来没有！” “干嘛这么激动啊……”素冬拉过她的手，低声道，“我看过庸众的书，有些了解什么叫爱情, 但书上写的, 终究不是自己体会的，我就想问问，你有没有过体会。” 乱毛闻言，扭过头盯着她。 盯了片刻, 她又突然将腿直接抬上床，和素冬挤在了一起。 乱毛机警地望她：“别告诉我, 你对那男人产生了爱情。” 素冬倒也没有羞涩，纵然已是觉醒的精英, 纵然已经拥有羞涩的本能，但素冬并没有觉得生产爱情是一件不可告人的害羞事。 “我也不确定。今天突然见到他，我挺激动的。幸好当时吐了, 不然以我当时的心跳，怕是吉仓副院长已经有请了。” 乱毛翻个白眼：“久别重逢，一时激动也正常。却也不见得是爱情。” 素冬想了想，又低声道：“我常常在仰望穹顶时，想起他……这是思念吧。” “你傻不傻！”乱毛又翻白眼，轻轻地嘟囔，那口吻又是惋惜，又是宠溺，还带着些怒其不争。 乱毛很想告诉素冬，来到疯人院，就不要再留恋以前的感情。更何况人家依然还是精英，而你却是要在这里终其一生的疯人，你们注定没有结果，何苦呢。 但转念一想，乱毛又改变了主意。 这是一个多么虚伪的地方啊。明明视所有人为“疯人”，却偏偏叫“研究基地”；明明和外面的世界隔绝，却还偏偏给你一穹顶的光芒；明明给你一穹顶的光芒，却还偏偏隔着透明的、遥不可及的玻璃。 无尽的虚伪中，让素冬存有一点点天真的爱情幻想，或许也是一种力量。 乱毛叹息道：“或许是爱情吧。羡慕你。” 素冬清晨的一波反应已经悄然过去，脸色恢复了大半，望着乱毛的黑眼睛也又圆又亮，带着小野猫一般的生动与天真。 她真诚地望着乱毛：“不要羡慕我。要有希望。在外面的世界，你这个年纪根本不算老，还是一样可以拥有爱情。” 素冬想起看的书里，女主的小姨正是乱毛这样的年纪，追求者甚众，生活十分多姿多彩。 乱毛却黯然道：“首先要能出去。其次……” 她望望素冬，被素冬的真诚打动：“其次，我爱过一个人，现在满心只有恨，已经没力气再去爱另一个人了。” “恨？”素冬惊讶，“为什么？” “你知道我是怎么进来的吗？”乱毛问。 素冬摇头：“不知道，你没说过。” 刹那间，乱毛有一刻的失神。她瘦削的手指在腿上无意识地划着，将灰色布料划出一道痕迹。 “我执行过繁衍任务，但却爱上了我的交构对象，然而我被他无情地揭发，所以来到了这里。” 素冬大为震惊，低呼道：“怎么跟我一模一样！” “是吗？”乱毛猛地转过头，盯着素冬，“你也是被那男人揭发的？你不是修复造成的异化吗？我是交构引起的异常行为反应，咱俩不一样啊。” 素冬苦笑：“他既是我的交构对象，也是我的修复师。他对我的变化太了解了。” 乱毛生气地坐直了身子：“太让人生气了。我要知道是他揭发你的，刚刚就不会饶过他！” “你是能打他啊，还是骂他啊？” 乱毛一愣，嘟囔道：“起码我要表达我的恨意，才不会那么友好地对待他。” 素冬却不恨，甚至还问乱毛：“你恨的那个人，就是揭发你的那个人吗？” “对。” “那我说，你其实还是爱他。” 乱毛身子微微一颤：“你胡说什么呢。他让我在这鬼地方关了十几年，我真疯了才会爱他。我恨死他，恨不得掐死他。” 乱毛一边说得咬牙切齿，一边心里却极为无力。 她每天都看到鲁宾院长，甚至昨晚还与他又一次激情迸发，可她终究没有掐死他。 虽然鲁宾院长也老了，头发变得稀疏，身体也变得陌生。可他拥着她，喊她“绮儿”，依然让她泪流满面。 素冬说，她其实还爱着他。不，乱毛绝不承认。 但乱毛也好奇，为什么素冬并不恨那个葬送了她未来的男人。 “他害你关在这里，失去自由，再不能去打仗，而且你的孩子……”乱毛望一眼素冬的腹部，“你们的孩子，就算顺利出生，也会成为又一个实验对象。你怎么就不恨他？如果是我，不止吐他一身，我会把他舌头都拔掉。” 果然是舰长大人，有点雷霆手段啊。 但素冬真的不恨莫离。 “恨过一会儿吧。转念就想通了。设身处地，我也会揭发。恨他又有什么用，不如恨为什么有精英阶层的存在，为什么会有疯人院的存在。” 乱毛为情所伤的黯淡眼眸中，猛然暴出精光，低喝道：“你找死啊！” 素冬不以为意：“怕什么，你不是屏蔽了监控、搞瘫了手环吗？” “光有这念头，都是大逆不道。”乱毛说着，盯着素冬的反应。 素冬却冷笑：“怕什么，还能比待在疯人院更差不成？” 突然，素冬像是想起了什么：“莫非会连累你？如果会连累，那我以后不说就是，不给你惹麻烦。” 乱毛心头一热。素冬表面看攻击性强，有野性，其实心地多么纯良啊。 她深深地望着素冬，用极低极缓的声音问：“你想出去吗？” 素冬不解其意：“想啊。可是想有什么用？不是说来了这里，就没一个能再出去的吗？” “能不能，总要试试。” 素冬心中陡地一跳，突然就明白了乱毛的意思。 第53章 掩护 我要出去 正要追问, 外头传来秩序员的脚步声。 乱毛一凛，猛然觉得今天说多了，怕是神之环断联的时间太长, 引起了基地秩序员的注意。 “噤声！”乱毛低喝, 又立即掏出小磁条，抓起素冬的手腕, 就往神之环的接口里塞。 恢复神之环的程序需要十五秒, 门外的脚步声已经越来越近，而疯人们的房门，秩序员随时都可以开启。 素冬紧张地盯着神之环，内心焦急。怎么还不亮呢，怎么还不亮呢？ 门外的秩序员已经在输密码。果然是冲着她们来的！ 千钧一发之际，素冬的神之环微微一亮，终于复活了。但乱毛再也来不及复活自己的神之环，只得立刻将小磁条塞到素冬的枕头下。 几乎是同时, 房门被推开, 进来一男一女两个秩序员。 女的走在前头，摸了摸耳朵上的监听仪：“你们两个在干嘛？” 乱毛神情镇定：“她妊娠反应，需要人照顾，暂时在我这儿躺一会儿。我汇报过鲁宾院长的。” 素冬也赶紧点头：“没错的, 我吐了好几次，实在一个人不行啊。” 女秩序员仔细辨听了一下监听仪, 转头去看男秩序员：“AT2的神之环听起来正常，刚刚怎么回事？” 男秩序员也不明所以：“刚刚明明两个都断联了。” 说着他拿出一个小仪器, 道：“测定一下吧，以这个为准。” 女秩序员点点头，侧过了身子, 让他过来。 乱毛十分主动，伸出左腕：“来呗。怎么可能断联。神之环可是塞拉帝国工厂生产的尖端科技产品，不可能出错的。” 两个秩序员冷冰冰的，也听不出她的揶揄，女秩序员道：“任何产品都有可能出错，概率大小而已。但两个人一起出错的概率，几乎不存在。” 素冬表情镇定，其实内心十分紧张。 她知道乱毛的神之环是瘫痪的。一旦被检测出来神之环做了手脚，不知道后面会有什么样的境遇在等待着乱毛。 只有一个办法，打岔！ 素冬伸出自己的手臂，假装不经意地将乱毛格到身后：“那就测一测吧，坏的手环我可不敢佩戴，万一发起神经来，把我电一通，我可经受不起。” 乱毛当然明白她的用意，顺势往回一靠，靠在了她枕头边。趁着秩序员拉过素冬的手开始检测，乱毛悄悄将手伸到枕头下，掏出小磁条凭着手上的感觉，顺利塞进了接口。 十五秒，只要素冬能撑过十五秒，她就能顺利复活自己的神之环。 男秩序员将检测仪联接上素冬的神之环，然后开始纪录神之环内的各项数据。素冬感觉到乱毛在她的身后在悄悄蠕动，知道乱毛一定是在悄悄寻找机会。她不仅要拖住男秩序员，也要吸引住女秩序员的注意力，不让她有机会去看乱毛。 她立即发出“咯咯”的作呕声，十分用力地提着喉咙，一边向后仰着身子，以便更全面地掩住做小动作的乱毛，一边向女秩序员投去可怜巴巴的目光。 果然女秩序员问：“这就是妊娠反应？” 又是一个不知道的。秩序员也是精英，精英对和自己无关的信息，真的甚少关注。 素冬虚弱地点点头，刚要说话，突然又一把抓住男秩序员的衣襟，眼见着就要吐他身上。 她今天吐了莫离一身时，这位男秩序员就在旁边亲眼目睹，当即吓了一跳，向旁边一闪身，喊道：“你快去给她拿盆！” 女秩序员手忙脚乱，终于在房间角落里找到那个盆，递了过来。 这一番闹腾，身后的乱毛已经得逞，假装被素冬挤得招架不住，起身站到了床边。 素冬左手依然被男秩序员控制着，右手抱着盆，又作状干呕了几声，终于什么都没呕出来，惨兮兮望着男秩序员：“好了没？我怕又一个控制不住，吐你一身。” 男秩序员面无表情地将一串数据看完，对女秩序员道：“一切正常。” 女秩序员下意识又按了按挂耳的监听仪，也对监听仪的可靠性产生了怀疑。“D5，接受检测。”她对乱毛道。 乱毛站得歪七扭八，一脸不屑地将左手伸了过去。男秩序员如法炮制，又开始对乱毛的神之环进行检测。 素冬抱着盆，余光却偷偷地去看乱毛，发现乱毛正得意地给她使眼色。 这就是庸众的好处了。 精英最高明的是执行力，却没多少弯弯绕，哪里看得出乱毛和素冬的小手段。 检测完，男秩序员有点不敢相信数据结果：“怎么也是正常的？” “手环是正常的，数据就是正常的喽。为什么一定要不正常才是正常啊。”乱毛哧之以鼻。 女秩序员的眉毛突然也皱了起来，她按着监听仪：“我这儿也正常了。” 二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明明他们是监测到素冬和乱毛的神之环双双断联才冲进来，可冲进来之后发现素冬的神之环竟然没有问题，这已经匪夷所思了，现在连乱毛的神之环也一切正常。 尤其女秩序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就她冲进来那一刻，乱毛说话她也无法从监听仪里捕捉到，怎么现在突然又行了？ 屋里两个人，一刻都没离开两位秩序员的视线，她们也做不了什么手脚啊。 真是怪事。 倒是素冬将女秩序员说的那句话又还给了她：“任何产品都有可能出错，概率大小而已。两个人一起出错的概率虽然小之又小，但说不定就巧合了呢？” 也只能这么解释了。毕竟要相信检测仪器。仪器说正常，那就是正常。 “没事最好了。要是神之环失效，我们整个基地都要跟着大调查，你们也别想这么舒服了。” 女秩序员冷冷地说完，带着男秩序员一起退了出去。 门一关上，素冬和乱毛立即对视一眼，然后悄悄地舒了一口气。 不敢舒大发，怕引起心跳变化，又让那两人起疑。 短时间里乱毛是不敢再动神之环了，好在监控植入了替换程序，只要她们不出声，用其他方式交流，依然是可行的。 乱毛抓过素冬的手，在她掌心写字。 “等你情况稳定后再细说。” 这是要说离开疯人院的事。 素冬点点头，也在乱毛的掌心回写：“我要出去。” 乱毛深深地望她一眼，重重地点了点头。 第54章 信息 疯人院还有隐藏的人 接下来的几天, 疯人院的生活一如既往。 因为出了一次状况，这几天乱毛都不敢轻举妄动，连走路都特别轻巧, 生怕引起秩序员的注意。所以更不会再提素冬想要出去的事。 素冬的妊娠反应在经历了三天的高峰之后, 渐渐弱势下来。但她还是常以此为借口，白天赖在乱毛那儿。 纵然不能再肆无忌惮地说话, 但偶尔交换几个眼神, 彼此依然能懂。 莫离没有再来，但鲁宾院长看素冬的眼神，好几次都让素冬觉得困惑。尤其是她和乱毛在一起时，若迎面碰到鲁宾院长，鲁宾院长总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不，大多数时候，鲁宾院长其实用余光在看乱毛。 素冬想，鲁宾院长是要和自己说话吗？如果乱毛在旁边不方便, 他为什么不把自己叫到院长办公室说呢？ 难道院长办公室也不方便？ 又或者, 那天莫离去院长办公室清理脏衣服，对院长说了什么？ 但素冬很快又否定了这个猜想。莫离怎么会让自己就这么暴露在鲁宾院长的眼皮下，难道是想留下来陪素冬吗？ 不可否认，莫离对她有留恋, 有情谊，但他绝不会这么傻。 在疯人院的日子里, 除了一日三餐和训练，素冬有大把的时间瞎琢磨, 琢磨来琢磨去，给她琢磨出一个可能性来。 那就是——鲁宾院长应该知道她和莫离的关系。毕竟精英执行繁衍任务又不是什么机密，只要鲁宾院长有心去核实, 很容易就可以知道她AT2的交构对象是谁。 这么一想，素冬就坦然了。再迎上鲁宾院长的目光，甚至带着几分满不在乎。 这天早上，她和乱毛在大厅又迎面碰见了鲁宾院长。 素冬出动主击，大声喊：“院长好！”把鲁宾院长惊了一激灵。 鲁宾院长向她点点头：“这几天好些了吧？我看你检测数据还不错。” “好多了，胚胎发育也正常。” “行。”鲁宾院长没有多说，视线在乱毛身上划过，却又不动声色地收回，转头先他们一步进了餐厅。 素冬碰碰乱毛：“你都不跟院长打招呼啊？” 乱毛不屑：“为什么要跟他打招呼？” “因为他是院长啊。” “呵，有什么了不起。”乱毛嘟囔。 “别乱说！”素冬小声喝止，又紧张地看着乱毛的手腕。等了好几秒钟，神之环除了发出微弱的哑色光芒之外，毫无反应。 看来院长也是可以嘀咕的。素冬又一次探到了神之环的底线。 高兴之余，素冬也有些纳闷，觉得乱毛对别人都还算客气，唯独对鲁宾院长总是爱搭不理，很是嫌弃。 二人一起进了餐厅，又并肩坐到长桌前，像小时候在精英学校那样。 素冬发现，门口的大屏又亮了。 她已经发现了规律，每回鲁宾院长和吉仓副院长出现在餐厅时，显示屏上的计数就会开启。比如今天。 不过素冬不太清楚这种计数有什么意义。自从三位实验对象被带走之后，显示屏上就是恒定的288。 疯人院又没有新人进来，也没有老人亡故，这机械化的计数又有什么意义呢？ 但奇怪的是，当显示屏跳到288，乱毛的头却没有转回来，依旧望着餐厅门口。 不止乱毛。餐厅里好些人的头都没有转回来，也都在盯着餐厅门口。 素冬不由拍拍乱毛，低声问：“不是288人都到齐了吗？还等谁呢？” 乱毛悻悻地转回头，咧了一下嘴角，没说话。 坐对面的“老不死”倒是沉不住气，他正对着显示屏，不用转头，因此具有很强的优越感。“老不死”抬着眉毛，挤出满额的抬头纹，瞥着显示屏道：“谁告诉你288就是到齐了？” 素冬一愣：“好几次的，不都是288嘛。” “那是因为有人没来。” “这人不要吃饭的吗？”素冬不解。 “当然要吃。”大概是懒得再等，“老不死”将目光收回来，“怕是有人不让他吃。” “老不死！”乱毛低声喝止，“电不死你。” “老不死”冷笑一声：“我都这把年纪了，多电几次，说不定就早点电死了，倒也省事喽。” 但神之环没有惩戒他。显示屏也终究停在了288，再也没有增加。 素冬可太好奇了，原来在这疯人院，还有一个从未露过面的“疯人”。为什么有人不让他进食？他不进食靠什么存活？ 可乱毛和“老不死”却不往下说了，空留素冬一腔好奇，无处解答。 今天这顿早餐，又是吉仓副院长的训话会，处理了几个违规人员，又选了几个实验对象。 但这次的实验对象不用离开疯人院，而是必须严格按照实验要求摄取营养，并且在达到一定标准后提取组织进行检测和培育。 这些事情都和素冬无关。 尽管她和乱毛违了一个大规，但没被发现的违规，就不叫违规。 她心里还惦记着那个从未露面的“疯人”，下意识觉得这是个重要人物。既然乱毛不方便告诉她原委，那她就要用自己的努力去寻找答案。 从那些一直期待着计数的人员数量来看，整个疯人院知道并且关心那个人的，不在少数。 既然他（她）不能亲自来吃饭，疯人院管理又不让他吃，那他要活下去，总得进食吧？ 素冬暗暗留意着餐厅的其他人，怕是有人藏给他吃呢。 这一留意，还真被素冬给留意到了。不远处，“惹不起”悄悄包了一份干粮，塞到了衣服里。 从餐厅出来，素冬三步并作两步，追上“惹不起”，并且跟他在三米开外，默默地上楼。 乱毛从后头跑上来，低声问：“走这么快呢？” 素冬眼睛却盯着“惹不起”：“我看他去哪儿。” “别管闲事。”乱毛道。 素冬却心中一动，乱毛怎么知道自己要“管闲事”？准确说，乱毛怎么知道“惹不起”身上有“闲事”？ 她想起乱毛半夜房间里的男人。 虽然乱毛被伤透了心，再也不会爱上谁，但她或许也有爱情之外的情感吧。 “和982有关，我猜得对吗？”素冬向乱毛眨眨眼睛。 乱毛立刻就听懂了。素冬故意把289说成982，为的是躲避秩序员的监听。毕竟整个疯人院将近300号疯人，同一时刻有多少人在闲扯啊，不是敏感的信息，秩序员并不会在意。 这个“黑眼睛”，真是无所畏惧的、惹事的祖宗啊。 二人跟在“惹不起”身后，上了二层，又上了三层，眼见着又上了四层。到四层时，人已经很少了。而且“惹不起”也不住四层，他的级别不够。 奇怪的是，经过的秩序员望见“惹不起”出现在不该他出现的地盘，居然也没有阻止。 倒是“惹不起”发现了身后的两位跟踪者，待走到一个僻静的拐角处，他突然转身道：“你俩的房间已经过了。” 他的神情一如既往地冷峻，棱角分明的脸庞带着战士特有的刚毅，冷冷地望着素冬和乱毛。 素冬坦然地迎着他的视线：“我们只是过了房间，你却过了楼层。” “惹不起”的目光陡然闪烁，他一只手悄悄按着衣角，那里藏着干粮，是他要藏给某人吃的干粮。 “乱毛，管好你的伙伴。”“惹不起”低声道。口吻不容反驳。 乱毛却耸耸肩：“我早就不是舰长了，还能管谁？我倒是建议，你不妨多结识一个伙伴，她聪明着呢。” “惹不起”立即明白，乱毛是在给他暗示。这个“黑眼睛”可以纳入某种联盟，她聪明，用得上。 神之环监听之下的对话，每一句都那么艰难，那么富有深意。 “惹不起”面无表情地打量着素冬：“每天光照三小时的废旧战士而已，值得我结识吗？” 素冬毫不示弱：“住在三层的2S曾经战士而已，爱谁谁。” 乱毛顿时给逗乐了：“嗨，头一次见到有人敢这么说他，改名叫‘随便惹’算了，哪里还叫‘惹不起’。” “惹不起”居然没有生气，只是淡淡地道：“不是谁都配得上‘聪明’二字，你太冲动了，不好。” 素冬扬眉，迅速和乱毛对了一眼，突然就笑了：“十分怀疑你就是当初给我评定的军校考官，怎么结论一模一样呢？” “是吗？”“惹不起”的眼神中终于有了些小小的得意，虽然不甚温暖，但总比眼神中什么都没有来得好。 “冲动的人等不及缝隙，直直地就奔来了，说的就是你。” “惹不起”说完，竟然直接从最近的一道楼梯直接下去了。没错，他下楼了，他根本没去找不出来吃饭的那个289。 听着“惹不起”在楼梯上跑出重重的脚步声，节奏混乱，素冬却突然心中一动。 “惹不起”似乎在用脚步的节奏向她传递着什么信息。 素冬努力将脚步声刻在脑子里，一直到“惹不起”跑到三层，再也听不见脚步声为止。 第55章 缝隙 一个艰难生存的系统 回到房间, 素冬又吐了。 但这几天的吐，再也不是那种翻江倒海，要把人的魂魄都抽离的吐。素冬吐完, 只觉得神清气爽, 脑子也清醒多了。 她打开星脑，将当天的帝国新闻动态稍作浏览。如今她星脑系统里的功能少得可怜, 大部分按钮都是灰色, 根本打不开。 而波依帝国近来也是捷报连连。古奈斯星球的战斗已经全面结束，第一批星球移民两万人，已经运送到古奈斯星球，他们将和古奈斯星球幸存的原住民一起，重建被战争摧毁的星球。 对于原住民而言，他们是被侵略和占领的低层人民。对于两万波依移民来说，他们是去开荒和服务的低层人民。只有一同派驻过去的一千精英，才是古奈斯星球上的新贵。 因为波依星球人口严重不足, 目前政府已经在塞拉等早期占领的超级星球启动人员甄选, 将要继续往古奈斯星球补充人口。 但，庸众可以从其他星球补充，精英却越来越金贵。 尤其从帝国动态里还能嗅出另一种气息，就是波依帝国已经瞄准了下一个目标——牧歌星球。 素冬自从觉醒以后, 考虑事情远比以前周全。不仅学会了权衡，还学会了甄别。 从那些看似毫无感情的帝国动态里, 素冬察觉到了当局继续扩张的心，但也察觉到了后续动力的不足。 牧歌星球。素冬知道这个星球, 体量巨大，环境优渥，适合人类生存。庞珀星系好几个超级星球政府觊觎牧歌星球, 但，优势是庞大，劣势也是庞大。 征服星球从来不止靠攻打，还要靠发展。 攻打之后如果不能后续好好开发，那就等着被其他超级星球捡现成吧。所以超级星球政府们，个个都盯着，却个个都不下手。 但现在波依政府要下手了。 一想到战争又要开始，素冬有点激动，但隐隐的，又觉得这激动不似从前。她对战场的向往，似乎变味了。 素冬说不清哪里变味，也厘不清自己当下的想法，甩了甩头，索性不再去想，然后打算将星脑收起。 就在她收起星脑的一刹那，发现在星脑悬浮屏的左下角，有一个小红点在闪动。 素冬早已习惯了疯人院各种深深浅浅的灰色，包括星脑。可现在，星脑突然出现一个小红点，太诡异了。 而且那小红点还闪烁着，像是在向她发出邀请。 素冬想都没想，立刻点击。 屏幕上顿时弹出一行信息——“欢迎来到世界的缝隙” 缝隙？好奇怪的形容。素冬心中一动，顿时想起“惹不起”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冲动的人等不及缝隙，直直地就奔来了，说的就是你。” 所以，这是“惹不起”在向她发出某种邀请？她将进入一个未知的世界。 这背后的世界，是存在于疯人院的一个缝隙吗？ 素冬努力按捺着心中的激动，以免被神之环监测到情绪变动，一边寻找着“缝隙”的入口。 但没有入口，只找到了一个输入口令的地方。 口令。 素冬哪里知道什么口令。 但转念一想，这邀请绝对不是无缘无故，对方一定是知道自己猜得出口令。 素冬沉下心，略作沉吟，脑海里开始回想起“惹不起”的脚步声。 他下楼的脚步声又响亮又怪异，引得素冬当时就觉得有异，认真地记了在了脑海里。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素冬回忆着那节奏，尝试着在口令框里输入“345317”，屏幕顿时变成全黑，而后，在某个角落里悄悄地撕开一个口子，透进光芒，渐渐地将屏幕重新点亮。 “缝隙”的页面极为简洁，有点类似星路上的联系邮件系统。素冬看到自己的头像是一朵玫瑰花，这头像不错，让她想到莫离家的花园。 这疯人院，一朵花都没有，是个死物。 旁边有一排联系人列表，没有名字，也只有各异的头像。素冬数了数，联系人竟然有32个之多，如此看来，这个地下组织“缝隙”，已经有32名成员，而自己，是第33人。 “嗨，黑眼睛。” 突然一条信息弹出来，吓了素冬一跳。 看着对方的战舰头像，素冬猜到了她是谁，回道：“这里说话安全吗？” “能说话就安全。系统会自动检测疯人院星路系统的漏洞，伺机开放。发现危机就会自动关闭，所以要珍惜开放时间。” 原来如此。怪不得有了这个秘密系统，乱毛和“惹不起”还是要用最原始的手语来交流，实在是秘密系统的生存也很艰难。 “所以我是通过你们的考察了吗？”素冬开了句玩笑。 对方回答：“因为我们相互需要。” “我们的目标是？”素冬问。 “出去。”对方回了两个字。 明白了。素冬很高兴，彼此目标一致。她也想出去，至于出去后是怎样的光景，再说。 又一条信息进来，头像是一顶帽子。 这位倒是开门见山：“惹不起。系统随时关闭，长话短说。夜一点四十五分，秩序员交班，别开灯，出门右转一百五十米，有人接应。” “收到！”素冬立即回复。 但回复完又想，大半夜出去，这是执行什么任务？ 又留言：“是什么事？” 屏幕顿时一黑，再亮时，又回到了先前一片灰色的丧气样子。 看来，“缝隙”系统关闭了。 果然是一个艰难生存的系统，像缝隙里开出的小花，可怜而又顽强。 … 贝尔街区，阿祥正在莫离的屋子里忙碌。 自从莫离又恢复了一个人的精英生活，阿祥做为他的侍工，又一次回到了这里。 阿祥发现，自从素冬离开后，莫离再也没回楼上自己卧室住过。他每晚都睡在以前素冬住的客房里，而枕边放着素冬的睡衣。 睡衣被剪破了一块。 客房的书架上，有三本阿祥熟悉的书。《达尔文》、《溺爱蚀骨》、《夜夜销魂》。偶尔阿祥擦书架时，会笑一笑，想起将这三本书不动声色地“递送”到素冬这里的思谋，依然觉得很有意思。 和从术长空的书架上拿下来时相当，《达尔文》旧了不少，可见被翻阅过多遍。阿祥很确定莫离也在看《达尔文》，因为这本书偶尔会变位置，甚至前天莫离都忘记把它从枕边拿走。 今天莫离又忘记了。阿祥笑了笑，拿起书翻看着，发现在书页里有莫离做笔记的小纸条。 咦，之前没发现啊？ 阿祥取出纸条，想看看莫离的笔记。不知道以莫离的智慧，熟读这本书之后，会对当下帝国的一些政策有何感想？ 可还没来得及看清纸条上的字，阿祥身后传来莫离的声音：“你是谁？” 阿祥一惊，手里的纸条飘到地毯上。 莫离站在客房门口，冷冷地盯着他。 第56章 优秀的人 庸众过于强大，帝国会失控…… 莫离早就发现了阿祥的不妥。 先前他以为阿祥的回来是巧合。每天他吃着熟悉的加餐, 望着家中熟悉的陈设，倒也安之若素。但渐渐的，他觉得阿祥有问题。 首先是莫离的修复台和机器助理。有几次莫离晚上实验做得晚, 想着第二天回来还要继续, 便没收干净。但等他第二天回来，非但修复区收拾得干干净净, 所有器械也整齐划一。 他用了这么多年的侍工, 从没碰到这样的。 倒不是说侍工偷懒，而是非专业人士，根本都无法下手，不知道该怎么归整不说，便是那些器械，也不认识啊，怎么能无一错漏地收到器材箱呢？ 此其一。 其二，便是那本《达尔文》。 莫离很小心。有了素冬前车之鉴, 他不想自我暴露。他固然不想去疯人院关到老死, 心里也隐隐希望，只要他能慢慢接近权力中心，说不定还有希望把素冬救出来。 所以他每晚看着《达尔文》入睡，但第二天离开时, 一定会把它插回书架上，和其他各种工具书籍混在一起。 但有一回, 他发现那书动过。 身为顶尖修复师，他不仅记忆力超强, 也是个细节超人。那书被阿祥重新放回去时，用的力跟他不同，导致推得更向里一些。 他觉得阿祥有问题。 但他并不觉得阿祥对自己有恶意。这个帝国似乎有某种秘密世界, 那不是恶意的秘密世界，而深海里一股暗流。 这让他想到这本书神秘的来处。 这是一本来自另一个星系的书。那个星系叫太阳系，那个星球叫地球，但地球上并不只有一个政府，他们划地而分，经过漫长的占领与割据，变成无数大大小小的国家。 而有一个叫达尔文的科学家，穷其一生，都在研究地球上生物的起源与进化。 这本不属于波依帝国、甚至不属于庞珀星系的书，为何会出现在他家，这本来就已经很可疑。更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这个叫做地球的星球，为何所有生命的形态，都与波依帝国、乃至庞珀星系如此一致。 唯一不同的是，地球上没有精英这种无情绪、无感情的高级人类。 莫离想到，这本书是当初素冬私下跟那个收垃圾的侍工换东西时，夹带进来的。这让莫离更加起了戒心。 似乎有张网，在他与素冬的头上缓缓撒开，而他却望不见、摸不着。 为了试探阿祥，莫离前天故意将《达尔文》留在了床上。果然晚上回家，书又被翻动了。 阿祥对这本书实在很上心啊。 莫离今天是故意提前回来的，果然就撞到了阿祥正在看他夹在书里的小笔记。 “主人回来了？”阿祥的神情迅速恢复如常。甚至很镇定地从地毯上捡起小纸条，重新夹回书里，然后走到书架前，将《达尔文》插回它经常在的位置。 莫离道：“你知道它平常一直放这儿？” 语气平静，但言辞却犀利。 阿祥笑道：“主人家的东西，每一样该放在什么位置，侍工当然是要特别留心的。” 莫离走进房间，将阿祥放回去的《达尔文》又抽出来：“你看过不止一次，是吧？” 阿祥脸色平静，却也不惧，回答道：“因为好看。不过我并未因为阅读而影响工作，希望主人不要揭发我。” “揭发”二字，重重地击在莫离心上，连他拿着书的手都微微颤抖了一下。 阿祥立刻看见，莫离手腕上有个墨绿色丝绸缝制的小布团子。 原来素冬睡衣上剪掉的那一块布料在这里。 自从素冬走后，莫离一直睡在客房，手腕上还戴着疑似纪念素冬的小饰物，阿祥觉得莫离有情有义，时机或许成熟了。 莫离盯他一眼，问：“你看得懂？书里的内容专业性很强。” 阿祥还是那样处惊不变：“我虽然只是侍工，却也读过书。我读过大学。” “你读过大学？”莫离有点意外。 庸众中读过大学的不多。因为他们只需要从事技术含量不高的工作，包括那些在各个星球的帝国工厂工作的庸众，也只需在精英组成的管理层的指导下从事重复劳动。 听到莫离的反问，阿祥淡漠的表情终于有了一点点悲怆：“是觉得庸众不配吗？” “倒也没有这个意思。我是想说，说明你很优秀。” 阿祥低声道：“其实庸众中，很多都十分优秀，我们的资质不一定比精英差。” 其实这点莫离也同意。 他现在其实也是一名潜藏的庸众，但在目前的帝国顶尖科研组，他丝毫不比其他人差。 而且自从看过“乌瞳二号计划”，莫离已经知道，所谓的精英很多也是出自庸众，他们是经过基因改造的庸众。 莫离道：“优秀的人不会被埋没，终究会被发现的。” “不。”阿祥微笑着，瘦小的身子站得笔直，凝望着莫离，“庸众是没资格优秀的。当局不给大多数庸众接受良好教育的机会。” “为什么？”莫离不解。 阿祥豁出去了，他鼓起勇气，用最坚定的声音道：“庸众过于强大，帝国会失控。” 莫离猛地一凛，察觉到话题已经失控。 纵然他心中藏着秘密，纵然他起了救出素冬的心，但这些并不意味着他要背叛当局。他二十四岁的精英生涯里，“热爱帝国、忠于帝国”这八个字早已刻骨铭心。 “我虽不会揭发你，但也不愿意再听这种大逆不道之言。” “是。”阿祥微微躬身，又变得温顺。 要一个精英意识到当局的问题，这太难了，哪怕聪敏如莫离，也需要等他自己慢慢体会。靠别人强行灌输，是推不翻他心里根深蒂固的那些东西的。 … 阿祥也没有想到，这个契机不久的将来就要出现了。 就在莫离表示不愿意再听他那些惊人之语后，阿祥想退出去继续干活。但莫离却好像缓和了心情，主动与他攀谈。甚至问阿祥，为何在结束了繁衍任务后，还要给他主动做加餐。 阿祥很坦诚。他说他是庸众，他知道什么叫思念，他这样做，会觉得素冬还在这个家里。他又他是庸众，他知道什么叫被人需要，而素冬走后，莫离需要他。 原来庸众的情感世界这样充实而丰沛。 就算莫离能把《夜夜销魂》倒背如流，也被阿祥的表达所打动。他想起那本《达尔文》的最后一页，有不知是谁写下的一段话，其中有一句“纸上得来终觉浅”。之前他不明白，今天他终于在阿祥这里，懂得了庸众情感的珍贵。 所以他发现素冬是庸众后，毫不犹豫揭发了素冬；但阿祥发现他看庸众的书籍，却并没有揭发他。 因为阿祥有感情。 夕阳穿透窗户，投进瑰丽的色彩，阿祥终于结束了一天的工作，要告辞了。 阿祥对素冬、对莫离的善意，终于打动了莫离。将阿祥送到门口时，莫离突然道：“我见过AT2，她现在……” 阿祥迅速回转身：“她怎么样？” 莫离不敢多说，低声道：“她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正孕育一个新的生命。” “一个很安全的地方。”阿祥喃喃地重复了一遍，眼中突然有些模糊。 他大声道：“主人下次再见到她，告诉她，阿祥等着给她做饭。” “我替她谢谢你。” 或许莫离永远无法将阿祥的话带给素冬，但莫离相信，如果素冬知道阿祥对她的思念，一定一定会谢谢阿祥。 送走阿祥，莫离走回屋里，却发现修复台上有一张小纸条。 纸条上写着一个公式，字迹陌生。 莫离纳闷，家里只有他和阿祥，阿祥不好好工作，写这个公式干什么？呵，难道他如此热爱学习？ 莫离笑着摇了摇头，打算把纸条扔掉。 可是手刚一扬出，停在了半空。莫离想起什么，赶紧把纸条凑到眼皮子底下，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他呼吸急促起来，立刻展开修复台、调出机器助理和各色实验台，按纸条上的公示进行计算。 结果让莫离大吃一惊，这不正是他实验多次均告失败的再生皮肤柔性数据吗？ 阿祥！阿祥！你到底是谁？ … 乱毛终于迫不及待又搞瘫了两人的神之环。但这回谨慎起见，决定时间控制在两分钟。 一生效，素冬已是急急地问：“那个战舰头像就是你吧！” “当然是我。”乱毛道，“你够聪明，怎么猜到口令的？” “‘惹不起’向来脚步又重又稳，白天那个醉汉一样的下楼声，实在不正常。” 乱毛竖起大拇指：“没想到你这么快就破译了口令。他晚上会带你去见一个人，也是你一直好奇的那个人。切记不要轻举妄动。” “那人……是谁？”素冬问。 “我们都叫他越狱者。疯人院早年有不少想要越狱的人员，但几乎都找不到任何机会，只有他，数次差点成功。” 差点成功，就还是没有成功。 素冬心里升起强烈的遗憾：“他要成功了多好，带大家一起逃出去。” 乱毛却显出一丝悲色，轻轻地摇头：“不可能了。留给其他人去尝试吧。” 素冬心中一动，乱毛问过自己想不想出去，又说要留给其他人去尝试，莫非，自己就是下一个尝试者？ … 深夜的疯人院，偶尔传出一两声尖叫。那是被关到发疯的人，在深夜发出的抗议。 白天这种抗议声是听不见了，只有在夜深人静时，他们的抗议才能传遍整个建筑，故此这些人乐此不疲地彰显着自己的存在感。 素冬没有入睡。在疯人院，最不缺的就是睡眠。终于熬到一点四十五分，她起身下床，如“惹不起”所言，没有开灯，而是悄悄闪身出了门外。 走廊上只有几盏幽暗的灯光，秩序员果然是交接班去了，此刻空无一人。 素冬依言右转，假装很镇定的模样，万一被监控拍到，也可以说自己晚上睡不着出来串门。 会被批评，但不违规。 幽暗中，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电梯口，素冬刚走过去，就被那人一把拽进了电梯。 电梯？素冬懵了。 难道那个“越狱者”不是住在四层吗？ 那“惹不起”早上作状鬼头鬼脑还怀揣着干粮来四层干什么？ 第57章 越狱者 透明盒子里的蚂蚁 “惹不起”似乎猜到了她的疑问, 轻轻一笑，低声道：“我看过一本来自遥远星球的兵法书，有一招叫‘声东击西’。” 声东击西。素冬听得懂。 所以早上“惹不起”是故意上到四层, 故意引起她的注意。甚至他偷藏食物的行为, 或许也只是个诱饵。 素冬没法问他，怕被监听到, 出现破绽。 不管怎样, 现在电梯正在下行，目标——地下层。素冬暗暗惊讶，她知道地下层，但在她的概念里，地下层只有一个功用——通往地下交通站。 她不敢发问，惊惧地望着“惹不起”，“惹不起”却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眼神很笃定。 “惹不起”是个人物。 这样机密的半夜行动, 他敢直接坐电梯, 说明他早就做好了准备。不是搞坏了电梯的监控，就是知道这一刻无人看守。 电梯到了一层，继续往地下层行进时，“惹不起”突然同时按下6和2, 电梯猛然停止了运行，并且缓缓地打开了门。 一道幽深的长廊出现在她面前。 素冬难以相信, 在一层和地下交通层之间，竟然还有个夹层。而且这个夹层, 是通过这种方式抵达。 素冬指指黑洞洞的长廊，用眼神向“惹不起”发问。“惹不起”沉着地点了点头，带素冬出了电梯。 长廊中没有灯光, 但并非伸手不见五指。素冬左顾右盼，也不知道这柔和幽暗的光源来自哪里。 正如她不知道长廊中无数的岔道是通向哪里。 “惹不起”带着她走向长廊深处，在第五个岔道处拐了进去。一路上素冬听见各种奇异的机械声，她终于明白，这是一个秘密的设备层。这个设备层维持着庞大建筑的运行。 一扇沉重的铁门被“惹不起”用肩顶开。 但奇怪的是，看似陈旧不堪的铁门却并没有发出意料中的吱哑声。反而门后传来一阵哗哗的水声，激流不断似的，让这个暗室显得格外诡异。 “缝隙组织33号成员——黑眼睛，我带来了。”“惹不起”朗声道。 这声音大得，将素冬吓了一跳，立即用胳膊肘碰了碰“惹不起”，示意他话说得太多了。 黑暗中却传来一个幽细的声音：“这个夹层，别说神之环，就是波依星球最尖端的探测器，也探测不到分毫。” 这就是传说中的“越狱者”吗？素冬心想。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年纪，但又并不苍老。语气安详而平静，哪怕是在黑暗中，也给素冬一种宁静的感觉。 “你是谁？你为什么在这里？”素冬问。 她的大胆和直接显然让对方也始料未及，略顿了一片刻，那人道：“他们都叫我‘越狱者’，最近一次越狱失败后，我就被勒令住在这里。他们觉得是惩罚，我却觉得是个好地方。” 行吧，住在这样暗无天日、又阴冷潮湿的环境中，还能觉得是个好地方。这位“越狱者”无论如何是个狠人。 “缝隙组织的行动目标是？”素冬问。 “近期目标，离开这个鬼地方，去外面广阔的世界里遨游。” “越狱者”语气平缓，与黑暗中湍急的水流声形成鲜明的对比。 素冬却十分高兴，这近期目标显然与她的个人目标是一致的：“那远期目标呢？” “越狱者”道：“我们的远期目标，就是我们的终极目标。目前不能告诉你，只有实现了越狱的可能，才谈得上其他。” 他略顿了顿，又道：“或者以你的智慧，不久就能猜到我们的终极目标，那一刻我也不会刻意隐瞒。” “好。我接受。接下来需要我做什么？”素冬问。 “越狱者”没立刻回答她，而是道：“惹不起，你回去吧，留黑眼睛一个人在这儿就行。” 素冬一惊：“那我等下怎么回去？” “越狱者”道：“怎么来，就怎么回去。如果你连这样的基本素养都不具备，不配当缝隙的第33号成员。” 素冬咬牙，知道碰上了比“惹不起”更硬的硬骨头。 这是一项凶险的挑战，但素冬的性格，不就是天生的挑战者吗？ “有道理。”素冬雄心顿起，挑眉道。 “惹不起”沉声道：“告辞，祝你好运。”说着，他推开门，悄然退了出去。 趁着他开门一瞬间漏进的微光，素冬顿时看清了这空间一角。 这哪能算是个房间，竟像是一个地下涵洞，就在离素冬约摸五米开外的地方，是深不见底的断崖，湍急的水声正是从断崖下传来。 素冬毛骨悚然。但凡她刚刚不知深浅、再向前走上数米，她就将掉下断崖，尸骨无存。 微光稍纵即逝，门复又阖上，这空间重又恢复到一片无尽的黑暗之中。 素冬没来得及看断崖到底有多深，也没来得及寻找“越狱者”。“越狱者”的方位在深深的阴影里，即便微光再停留片刻，素冬也望不见他。 “这里永远都是伸手不见五指吗？”素冬问。 “那是对你而言。”“越狱者”的声音再次响起，和之前一样平静。 素冬发现，他的声音其实很好听，伴随着背景一般的水流声，显得空旷而寂寥。 “这是疯人院的地下涵洞吗？”素冬又问。 “你很聪明。疯人院是远比你的想象更加庞大的建筑。” “他们怎么敢把你关押在这里？涵洞可以连通地面，这不是给你创造越狱的机会吗？” “呵呵……”“越狱者”居然笑了，“你发现了问题关键。这就是我存在的意义。他们从不阻止我越狱，甚至给我创造各种越狱的机会。小女娃子，你猜猜他们这么做的原因？” 素冬皱起眉头。一个名为“研究基地”，实为监狱的地方，居然暗中鼓励人员越狱。这就很奇怪了。 更奇怪的是，他从未越狱成功，永远功亏一篑。 突然素冬心中一亮，道：“我知道了，他们在用你做测试！所有你发现的越狱通道，都会被他们堵上。你存在的意义，就是不断完善这鬼地方的防护！” “没错。我就是一只装在透明盒子里的蚂蚁，盒子外的人不断用食物引诱我，当我孜孜不倦开辟出道路，即将成功时，盒子外的人只需一只手，轻轻抹掉我创造的痕迹，然后在我经过之处，加上新的堤坝。” 说完，彼此皆陷入沉默。 黑暗中，他们都感受到命运被人操控与捉弄，沉默与其说是对自己命运的悲悯，不如说是对操控者的无情抗议。 第58章 涵洞惊魂 小女娃子，这么暴躁 或许是黑暗的时间太久, 素冬居然慢慢适应了这环境，隐约能在一片黑暗中望见模糊的轮廊。 但也仅是这个涵洞的轮廓，她依然看不见“越狱者”。 短短的对话, 让素冬心潮翻涌。不是因为认识了这个疯人院的异类, 而是从他身上，望见了自己的命运。 “所以你找到这涵洞的出口了吗？”素冬问。 “这涵洞没有出口。”越狱者道。 “不可能。”素冬道, “这么多流水, 总有来处，总有去出，怎么可能没有出口。” 越狱者没有立即回答，显然他也在思谋。 半晌，越狱者道：“来处是这个建筑的每一个排水管道，容不下一个人身。至于去处……你看得见这涵洞的布局吗？” “看不见。”素冬很诚实。 突然，一阵风声从左边袭来，像是越狱者向素冬发起了攻击, 素冬猛地向右边一闪, 伸去左臂往身前一挡。 没想到她重重地撞在一个人身上，素冬大惊，立即控住势头，向后弹去。 在这黑暗里, 素冬只能靠着先前一点点微光给予的记忆来腾挪，避免自己撞上墙壁、或者掉下断崖。 这一后弹, 她估计自己应该已经站在离门不远处。可怕的不是这地形的凶险，而是越狱者居然可以做到风声和身形的分离。 这说明他有着不输于自己的极强控制力, 他对空气动向的深度把控，几乎已经到了随意玩捏的地步。 但惊惧之外，素冬也有一丝安慰。 越狱者说得没错, 在这个夹层里，神之环的信息被隔绝了，能量也完全失效，变成了一个废物。素冬的战斗力完全恢复，又是那个3S的强大战士。 她调集着全身每一块肌肉、崩起每一根神经，防范着越狱者的再次来袭。 就在她仔细辨听着细微的空气流动时，突然，她的右腕被越狱者紧紧扣住。该死的，越狱者在这黑暗中，完全占据了上风。 但素冬岂会轻易认输，身为精英时她不知道什么叫认输，身为疯人时她更有超乎常人的好胜心和反制欲。 她强行将手腕用力一扭，右手已经不可思议地反转，纤长的小指狠狠地抠住越狱者的手背。借着这根小指的力量，她整个手掌终于反扣过来，滑溜地从越狱者的掌控中脱出。 “好身手！”越狱者一声赞叹，终于再不掩饰身形，双腿挟着风势，扫将过来。 素冬心里明镜似的。越狱者先前的那些作状，都是在试探她到底能不能夜视。这个狡猾的男人，绝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一个来到他身边的人。 如果素冬是假装自己在黑暗中什么都看不见，那越狱者第一次袭击她时，她就不会顺着风势往右边闪，因为越狱者本人其实在右边等着她。 现在越狱者终于确定素冬是在“盲打”，他不用再伪装，势必肆无忌惮地与素冬斗一场。 素冬腾身，已经避开了越狱者的扫腿。她脚尖在他腿上轻轻一点，人已经跃到他身后，并在空中一个转身，脚尖勾住了越狱者的脖子。 她曾经用这一招，直接扭断了对手的脖子。 但今天她的对手是越狱者。 越狱者竟然生生地将脖子挂在她脚尖上，并以脚尖为支点，身子翻腾过来，双拳直击素冬。 此时的素冬因为几次腾身，已接近了断崖的边缘。越狱者这一拳过来，素冬避无可避，只得强行再往后腾一尺。 她在赌。 她赌自己离断崖尚在一尺开外。 只要她能在断崖边稳住，她就有能力回击。 但是命运似乎在跟素冬开玩笑。她精确地腾后一尺，完美地避开了越狱者的拳头，但脚下却踏空了。 该死的，她赌输了！ 素冬感觉到自己的身子在往下坠，她拼命地调动核心力量，企图能勾挂到断崖的边壁…… 但边壁太光滑了，她完全勾不住，只能死死地蹭住，阻碍自己下滑的速度。 情急之下，素冬想起自己腰间的机械臂囊。 千钧一发之际，她摘下机械臂囊，启动机械臂，将尖利的指尖深深地插向断壁。 金属与断壁碰出一串火花，照亮了整个深渊。素冬惊愕地发现，她已经在断崖下十几米处，而下面的水面，离她还有几十米的距离，若水深不够，这摔下去，只有一个“死”字。 也是借着这火花，素冬望见断壁上有微小的孔坑，她毫不犹豫又一次挥动机械臂，向那孔坑狠狠地刺去。 “叮”的一声，指尖稳稳地刺入坚壁，下坠之势顿时被阻。素冬被吊在了半空。 惊魂未定的素冬大吼出声：“操淡！□□祖宗的淡！” “淡——”整个涵洞中回响着素冬的骂咒，延绵不绝。 头顶响起越狱者的声音：“小女娃子，这么暴躁。” 素冬吼道：“有本事你下来跟我讲人生道理啊！我看你死到临头会不会暴躁！” 顶上没了声音。 这阴阳怪气的越狱者，不会走人了吧？ 要把老娘留在这里等死吗？ 素冬气愤地想，你特么到底是要考验我，还是要弄死我啊？ 此时此刻，素冬后悔自己没有装上双手的机械臂，否则她起码还能尝试双手交替插壁自救。 素冬伸出左手，在崖壁上摸索着，看看能不能摸到一些凸起，给自己支撑一下。 只要一点点支撑，她就能腾出机械臂，慢慢往上攀爬。 但是这操淡的崖壁如此光滑，偶有一点点微坑，根本连根手指都容不下。 “谁特么造的这玩意儿，老子出去炸了他全家！” “是吗？我很期待有哪一天。”头顶上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看来越狱者没走。 呵，他在看热闹吧。素冬想。 正要再开口咒骂越狱者，一个什么东西蹭到了素冬的脸上，软叭叭的，麻酥酥的。 素冬立刻伸手一抓，竟然是绳子！ 我去，还好没骂越狱者，这是他垂下来的绳子。 怪不得这家伙不吭气，是找绳子去了。 素冬狠狠地拽了一下，绳子上的反抗力很均衡，说明绳子上端并不是人为拽住，而是被系在了哪里。 “嗨，谢谢你啊！等老子出来炸翻那些人全家！” 素冬大喊着，拽住绳子向上腾越而去。 第59章 不敢说，不敢写 我甚是喜欢…… 只要有个落脚, 十几米对素冬来说也就是几个腾跃。 转瞬间，她一跃上岸，稳稳落下, 随即就听见越狱者问：“你哪个军校毕业？” “五星军校。” 越狱者一声冷笑：“呵, 好歹是帝国培养顶尖战士的军校，连夜视都没教会你们？” “夜视？” 这个还真没教。 “一帮蠢货, 那你学了点啥？” 素冬将军校的课程简单地说了, 又说自己其实在毕业之前就已经在战舰上实战。越狱者沉默良久，终于叹道：“为了在教科书里去掉某些人的痕迹，他们不惜放弃那些真正有效的战术，真是愚蠢至极。” “某些人是哪些人？”素冬诧异，“以前军校教夜视吗？” “起码在二十年前是这样。” 所以越狱者被关押已经超过二十年了。 “我知道你会夜视，你教我如何？”素冬问。 越狱者的情绪已经渐渐平息，他沉声道：“这岂是一朝一夕能学会的。有机会再说吧。” 素冬立即顺杆上：“所以你愿意教我？” 越狱者哼叽了两声，终于憋出一句：“都说了, 有机会再说。” “谢谢前辈！”素冬兴奋地喊。 “前辈……”越狱者喃喃地重复了一遍, 又似自嘲，“从来没人这么称呼我。” 素冬收起机械臂，将器械囊扣回腰间，道：“我能感觉到你是一位很厉害的战士前辈。说实话, 我打了三十七场战役，你是我遇见的最强对手。” “小女娃子别吹牛, 你才多大点，就打了三十七仗？” “我二十一岁, 十八岁从五星军校毕业时，就已经上过五次战场了。” 越狱者语气更加严峻：“这只是你个人的荣耀，却是波依帝国的耻辱。” 素冬不解：“这是什么意思？” “这三年里, 波依帝国攻打了两个星球，沃利星球不值一提，主战场在古奈斯星球。你可知道二十五年前帝国攻下塞拉星球一共打了几仗？” “不知道。” “大型战斗八次，小型战斗二十五次，一共三十三次。你三年就打了三十二仗，只有两个结论，要么战斗人员严重不足，导致一名刚毕业的新战士疲于奔命；要么战斗效率严重低下。塞拉星球和古奈斯星球相当，就算略有差异，也绝对不该超过五十仗。” 素冬黯然。 她低声道：“只怕这两个结论都是对的。一个月之前我来到这里，当时古奈斯星球还剩两个战区在扫尾，已经打了一百四十余场战斗，而我参加了将近四分之一。现在想来，的确很不正常。另外……” 素冬顿了顿，又道：“我所学的教科书里，没有塞拉星球之战的具体数据。这场战争只占了一页，轻描淡写就略过了。” “因为他们不敢说，不敢写。” 越狱者叹气：“嗨，算了。都是过去的事，过多追究也于事无补。我再问你，你的机械臂是如何带进来的？” “我是在修复院被带走的。他们可能没想到我会随时携带器械。到疯人院搜身时，我把器械囊压在了舌根。” “天助我也！”越狱者刻意压底的嗓音也掩不住内心的激动。 素冬却想到了他的近期目标：“怎么说，我们是不是有办法杀出去？” 越狱者却道：“是不是觉得疯人院军力不强，秩序员也管得不严？那是假象，疯人院和中央研究院其实在同一个建筑群中，布防十分严密，很多军力表面是看不见的。缝隙组织一共33号人，有战斗力的不到一半，就算有几个高手，要想就此杀出去，也是远远不够。” “那……总不能坐以待毙！” “我要是坐以待毙，他们岂会留我到现在。我在这儿已经二十年，也不在乎再多熬些时间。小女娃子，你要是愿意，就常来聊聊，计划总是越筹谋才越周全。” “好，我当然会常来。”素冬挑眉，“我还要跟你学夜视呢。” “哈哈。”越狱者笑道，“你这性格倒是毫不掩饰，我甚是喜欢。” “快回去吧。你消失时间久了，会引起注意。” 一场黑暗中的相见，惊心动魄，又耐人寻味。素冬只觉得短暂，在推开铁门的那一刻，微光又涌进涵洞，她能感觉到越狱者就在她身后不远处，但她没有回头看。 等她能夜视的那一天，她自然就知道越狱者是什么模样。 … “我们成功地从2S17的提取组织中培养出可供配对的卵子，这是人口增长计划的一大突破！” 中央研究所会议室里，4K正语气振奋地向所长汇报着最新进展。 所长也很振奋，说了一番鼓励之辞。又向4K布置了新的工作任务，并表示术长空一直很关心项目进度。 莫离坐在会议室的角落里，平静地看着所长和组长4K来来往往。 其实整个培养实验都是莫离独立完成，但4K在汇报时，半点没提莫离的名字。在这修复院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 莫离没有插嘴，他只是静静地听着，并在内心暗暗感叹，哪怕是没有世俗欲望的精英，他在荣耀面前，依旧是自私的。 所以精英到底高贵在哪里呢？ 高贵在战斗力强悍吗？高贵在稳定性超强吗？可这一切，都是以失去更多的乐趣和创造力为代价的。 回到实验室，2S17躺在实验台上，助手正在对她实行新一轮的组织提取。 莫离刚刚换好实验装备，星脑有人召唤。他调出一看，是组长4K。 “该实验对象已进行两轮组织提取，已无实验价值。如还需要新的实验对象，可由项目组向上级申请。” 莫离回复：“暂时无须大规模实验。可稍缓申请。” 收回星脑，提取操作已经结束，助手将2S17送了出去。2S17依然在昏睡中，神情安详。 莫离默默地向她行注目礼，目送她消失在门外。 按规定，失去实验价值的实验对象，永远不会再醒来。 他回到办公桌前，将2S17的资料输入实验对象处理库中，然后点了“报废”按钮。 望着“报废实验对象”一栏中又多了一个编号，莫离颇为感慨。这就是疯人的归宿啊。 他又想到了素冬。 莫离点开那一栏，里面是密密麻麻的照片与编号。同样为帝国而殉，他们无法像圆满的精英那样，庄严地占有荣耀榜。 除了莫离，或许根本不会有人来看他们。一个都不会有。 莫离缓缓地向下滑动着页面，看着那些发色各异、肤色各异、长相和神情都各异的脸庞。每一位，都曾经是这个帝国最珍贵的精英啊。 突然，莫离在密密麻麻的照片中发现了一张熟悉的脸。 是阿祥！ 他怎么会在这里？ 莫离一惊，下滑的手顿时停住，怔怔地看着阿祥的编号：8U3。 阿祥，曾经是一名科研员。而且是帝国排名很高的科研员，比刚刚报废的2S17还要高出许多。 第60章 异议 质疑不自由，则服从无意义 莫离惊愣在那里, 将阿祥的照片看了又看。 没错，那就是年轻的阿祥。虽然相貌并不出众，但照片上的他意气风发, 一副要为帝国而奋斗的豪迈。 他怎么会出现在报废的实验对象中？ 报废的实验对象, 就如同刚刚被送去的2S17，永远不可能再醒来。阿祥却是如何逃出生天？ 莫离的大脑迅速运转, 将一个多月来发生在他身边的种种异常一一梳理。 素冬的觉醒, 自己的异化，来历不明的《达尔文》，莫名出现在自己身边的阿祥，以及向自己透露帝国机密的术长空…… 哪些是偶然？哪些又是必然？ 正思忖间，有人进来：“嗨，72D，上头给你派了新任务！” 是组长4K。 莫离立即关闭页面，镇定地道：“新任务？我第二轮的组织培养才刚开始。” 4K却道：“前面完成得不错。可以暂告一段落了。” 莫离心中暗暗一惊, 第一轮的卵子培养虽然成功, 但离真正的胚胎还隔着遥远的距离，“暂告一段落”是什么意思？ 一种不详的预感袭上莫离的心头。 果然4K道：“管理局安排你执行繁衍任务……” “什么！”莫离低呼。繁衍任务，这一定是听错了吧！ 4K却狐疑地望着他：“你……什么情况？” 这是莫离的失态引起了他的怀疑。莫离立刻掩饰住心情，问：“我来项目组之前, 刚刚结束繁衍任务，怎么这么快又有新任务？” 4K耸耸肩：“上头的安排, 我不可能多问。你最好立即在星脑收取任务，然后和繁衍管理局联系。” 说完, 4K看都没看他，离开了实验室。 莫离调出星脑，果然看到“繁衍权”一栏已经开放。 多么熟悉的画面, 只是上一回这里出现的是一张精致而冷漠的黑发姑娘，这回却是一张陌生而模糊的脸庞。模糊到莫离根本不愿意多看一眼。 莫离深切地感受到，帝国对于精英的人口增长已经急迫如斯。 在素冬和莫离之前，只有一对2S以上的精英一次任务即受孕成功，而他和素冬则是有史以来的第二例。虽然素冬因为意外的觉醒而进了疯人院，但他的繁衍能力显然得到了管理局的高度重视，才会这么快被安排新一次任务。 这一刻，莫离感到愤怒而又悲哀。 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仿似被一双无情的大手在愚弄，让他交构就交构，让他工作就工作。至于他莫离自己的感受…… 嗯，精英不配有感受。 他想起第一天告诉素冬，他只有十五天，素冬曾经骄傲而自信地说：“让结果说话。” 那张精巧的小脸生动而犀利，嘴角带着一丝倔强，就那样挑眉望着他。 结果却是，素冬进了疯人院，而自己在这里被迫接受一个新的交构对象。 不，他已经不是精英。 虽然还没人发现，但他莫离现在就是有感受，他宁愿当个低贱的庸众，也不愿再当高贵的、□□控的精英。 他应该得到自由。 … 一小时后，莫离出现在术长空的书房。 对于莫离的突然求见，术长空丝毫没觉得意外。他知道莫离为何而来。 “尊敬的长空，我有事相求。目前曙光项目正在重要关头，我不能离开项目组去执行繁衍任务，请求撤销任务！” 莫离也不废话，开门见山。 只有术长空有可能改变管理局的命令，他没有其他选择。 术长空并未觉得惊讶：“你在上次任务中表现出色，又是最适宜繁衍的年龄，这么安排也是意料之中。” 但我不愿意啊！莫离内心大喊。 当然他嘴上不敢如此冒失。再如何觉得术长空对自己另眼相看，术长空也是高高在上的帝国领导人，而自己只是一名普通的精英。 他找了个借口：“您说过，曙光项目必须在一年内完成，起码在这一年内，能否让我全心全意执行研究项目？” 术长空却深深地望着莫离。 他知道，莫离不完全是因为“曙光项目”，莫离是动了感情，他无法接受素冬之外的其他女人。 术长空浅绿色瞳仁微闪，视线划过莫离的手腕，望见他手腕上的墨绿色绸布球。 就在昨晚，就在这里，阿祥告诉术长空，莫离将素冬的睡衣一角剪下，包住帝国勋章，时刻佩戴在自己的手腕上。 术长空见过这样的人。 那人倒没有剪了对方的睡衣，那人更过分，他自己暴露了自己的觉醒，想进疯人院去陪伴他心爱的女人。 如果不是术长空及时制止，并且用另一种方式成全了他，现在的疯人院，就会多一个高等级的疯人。 他不能让疯人院再多一个这样的人。 “72D，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如实回答。”术长空缓缓地、郑重地道。 “请问。” “身为精英，可以违背职责吗？” 莫离沉默。或许这个问题表面看再简单不过，但术长空问来，绝非那么简单，莫离望见了背后的深意。 “回尊敬的长空，身为精英，不可以违背职责。但如果职责本身失当，是否可以提出异议呢？” 这话十分大胆。 但，对当局的政策提出异议，莫离也不是第一次了。 这正是术长空想要的答案。他要的不是一个唯唯诺诺只会遵从的下属，如果莫离不能在见识和感知上达到该有的高度，术长空不必如此栽培他。 一年。要么毁灭，要么重建。 术长空需要一个接班人。 术长空缓缓向前走了几步，迫近到莫离身前。他从未离莫离这么近，近到能望见莫离那乌黑瞳仁中的倒影。 莫离无惧地迎上术长空的目光，坦然而热烈。 他抱着鱼死网破的心而来，如果术长空也不能帮助他，那么他便和这个荒谬的当局对抗到底罢了。 “如果职责本身失当，可以提出异议吗？”莫离又勇敢地问。 术长空终于停下脚步，嘴角微微泛起笑意。 “不仅可以，而且应该。”术长空眼中满是赞赏，“若质疑不自由，则服从无意义。” 莫离顿时双眼发亮，为术长空这句话感到无比振奋：“我现在就联系管理局，拒绝履行职责！” “别硬杠。”术长空道，“我联系他们取消，就说研究所不放人。” “谢谢长空！”莫离大声道。 术长空却没有得意之色，反而神情严峻起来：“我可以帮你顶一事，不可能帮你顶万事。根源上的解决之道，还得你自己去追索。” 根源上的解决之道……术长空这是在暗示什么吗？莫离想。 第61章 8U3 我的伴侣在里边 到入睡前, 莫离终于看到自己的“繁衍权”一栏被关闭。那张模糊的异性面孔终于消失，这让他松了一口气。 术长空说话是算数的。 甚至莫离觉得，术长空不仅仅是因为器重他, 才愿意帮助他。术长空的内心似乎有某种与莫离共通的东西。 之前他以为是对科技发展的追求。 但后来术长空给了莫离“乌瞳二号计划”的秘密文件, 莫离终于明白，那个共通的东西, 叫悲悯。 入睡的最后一刻, 莫离想，自己的悲悯来自于人性的觉醒，那术长空的悲悯来自哪里？莫非他也是隐藏的庸众？还是凌驾于精英之上的、更高级的长空，天然就具有更高级的胸怀？ 不。如果长空就有胸怀，那“乌瞳二号计划”是谁提议的？“曙光项目”又是谁执意启动的？ 长空院里有斗争。 莫离心想，难道术长空所说的“根源”，就是指的“长空院”那个帝国最高决策机构？莫离深深地吸一口气，阻止自己再往下想。 这事太大, 容他谨慎思虑。 纵然满腹疑团, 莫离还是一夜安眠。充足的睡眠才能保证第二日头脑清醒，故此睡眠亦是任务。 早上莫离向组长告了一天假。 4K倒是有些意外。一是意外莫离的繁衍任务竟然临时取消，二是意外不用执行任务的莫离居然还有其他事要请假。但4K也不多问，替他办了手续。 莫离照例到门口的传送箱取了早上的例餐, 吃完早餐又坐到修复台前，继续他的再生皮肤实验。 阿祥给他的那个公式派了大用场, 莫离终于明白阿祥为什么会知晓那个公式，因为阿祥自己就是个水平极高的科研员。这么多年, 他竟然一直隐身在庸众群里当个侍工，真是帝国科研的一大损失。 就在他为帝国而惋惜时，阿祥来了。 一进门就见到在修复区坐着的莫离, 阿祥也很意外。 “主人今日不用上班？”阿祥问。 莫离说话从不拐弯抹角：“为了等你。” “主人找我有事？”阿祥又问。 莫离起身，走到客厅中央，将那张写着公式的纸片递给阿祥：“这公式帮了我的大忙，谢谢你。” 阿祥接过纸片，认真地看了看，脸上泛起朴实的微笑：“能帮到主人，我很高兴。说明我还不是完全没用。” 他居然半点没有否认，这让莫离更吃惊了。 “你的水平完全不必当侍工，当个科研员、修复师、检测员……都绰绰有余，很多工作适合你。”莫离道。 阿祥却神情如常：“主人说笑了。阿祥是庸众，庸众只配当侍工。科研员和修复师，都是高级精英才有资格胜任的职业。” 莫离深深地望他一眼：“8U3，科研院首席科研师，第七代星路系统缔造者……” 阿祥的身子猛地一颤，眼睛垂了下去。 看来是说中了，这就是阿祥的心事。他是个觉醒精英，甚至进过疯人院，现在却隐藏在庸众堆里，干着毫无创造性的活儿。 莫离叹道：“一个研究电子技术的尖端人才，没想到，对材料科学也如此精通。” 阿祥瘦小的身躯立得笔直，眼睛却不看莫离。他捏着那张纸条，似乎捏住了自己波澜起伏的半生。 “科学是相通的。”阿祥声音低沉，像是从另一个星球上传来一般遥远，“主人是何时发现我的？” 这是承认了！ 莫离一阵激动，诚恳地道：“8U3一直是我所敬仰的前辈，有生之年竟然还能与您见面，是我的荣幸，万万别再称呼‘主人’二字，我生受不来。喊我莫离就好。” 阿祥眼神闪烁：“你是精英，能这么喊吗？” 莫离心中一凛，这才发现自己犯了个严重的错误。即便亲密如素冬，都没有这么毫无芥蒂地喊他“莫离”，这番话简直就是表明了自己已经是庸众的身份。 算了算了，还隐瞒个什么呢？自己不就是对阿祥的身世好奇吗？自己不就是想知道阿祥是如何从报废场上逃出来成为一名庸众的吗？ 莫离无比郑重：“称呼没那么重要，就请喊我莫离。谢谢。确定你是8U3，是因为我在报废精英库中，偶然发现了你。我想知道，你是怎么从疯人院那个报废系统里逃出来的。” 阿祥望他一眼，往日的朴实和慈祥此刻一扫而空，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报废精英库，只有中央研究所的人有可能接触，所以……你今天有实验对象报废了，是不是？” 真的猜得好准，甚至，阿祥应该也在中央研究所工作过吧，所以才会这么清楚。 莫离点点头：“嗯，也是一名优秀的科研员，失去实验价值后，也无法再送回科研基地，故此只能报废了。” 阿祥长叹一声，眼中充满了不忍：“失去实验价值的精英，还不如一个最普通的庸众，起码庸众能决定自己的身体和生死。” 莫离听了何尝不难过：“我可以依然称呼你为阿祥吗？” “很荣幸。”阿祥不卑不亢，“我本人更喜欢被人称呼为阿祥，而非8U3。况且8U3早就死了。” 这正是莫离想知道的。 “那请你告诉我，你如何从戒备森严的疯人院逃脱、如何拥有了一套新的身份？” 阿祥却没有立即回答，反而问：“我必须知道，你为什么对这个感兴趣。我也得提防你是不是来套我的话，对吧？” 莫离眼中闪烁着光芒：“因为我的伴侣在里面。” “素冬吗？”提到素冬，阿祥的声音都变得有些嘶哑。 “嗯。明人不说暗话，我想让她出来。她不能再在那个阴冷潮湿的地方呆下去。” 望着莫离热切而坚定的眼神，阿祥选择了相信。 这些天来，阿祥在这座房子里看到了素冬的影子挥之不去，看到了素冬对莫离的影响，看到了莫离对素冬的思念。 他相信莫离是真的想救素冬出来。 阿祥迎上莫离的目光：“你要想好，她出来之后只能跟我一样，当个无名无姓的侍工，再也回不到精英身份。” 莫离想都不想：“这有什么关系，起码她还能活着！” 第62章 隐藏者 这好像是我的勋章 触目的两个字：活着。 精英的人生目标从来不是活着。 阿祥望着眼前这个俊朗的年轻人。莫离这是明明白白地承认了自己的异化, 他将自己的未来和盘托出，交付到自己手里。 沉甸甸的。 他想起素冬开开心心吃他做的食物，他想起素冬毫无芥蒂地与他聊天, 他甚至……想起自己不知所终的那个孩子。 自己忍辱负重躲在庸众中, 成为一名从来不被正眼相看的侍工，是为什么？ 不正是为了有一天, 能让这样的悲剧不再发生吗？ 阿祥点点头, 低声感叹道：“活着……与毫无意义的死亡相比，生存是多么可贵。莫离，我可以向你坦白我的过去。” 莫离眼睛晶亮地望着他，等待他的下文。 阿祥继续道：“我这一生，长于科研，进过中央研究所，在即将获得帝国勋章时觉醒，被送往疯人院。幸好有先前的同仁相助, 将我列为实验对象, 帮助我离开了疯人院。实验结束后，我被报废……当然，这个报废制度有漏洞，同仁给我重制了一套身份, 8U3报废的，而我从此变成庸众阿祥, 在另一个世界生存。” “你的同仁……是庸众，还是更高级的精英？”莫离问。 阿祥心中暗叹, 这个年轻人，果然一下就发现了问题的关键。庸众、和更高级的精英，他已经发现了其中的奥妙。 阿祥道：“智慧足够的精英, 即便异化了，也知道如何隐藏自己。” 莫离心中一凛，顿时明白阿祥是在提醒自己。 “隐藏好自己，才能更好地帮助别人。”阿祥深深地望着莫离。 莫离点点头，他已经明白了，阿祥的的确确给他指了一条路，但这条路很难走。纵然莫离是能提供帮助的隐藏者，但计划若要成功，还需要更高级别的隐藏者。 起码，重制身份这种事，以莫离的级别还做不到。 “你的同仁……能帮助我吗？”莫离问。 阿祥倒是很不客气：“我的同仁，只帮助做好准备的人。” “怎样才叫做好准备？我已经下定决心，足够了吗？” 阿祥摇摇头：“当然不够。我只问你，素冬明白你的心意吗？” “……”莫离无言以对。 他后悔自己没有珍惜相处的那段时间，等他想和素冬表达心意，素冬已经在那个守卫森严之处，连说句话都已不能够。 阿祥轻叹：“你冒着生命危险去救她，总得先和她达成默契吧。” 达成默契。莫离咂摸着这四个字。 素冬一定是想出来的。他想。 … 但莫离猜错了，此时的素冬，突然不着急出去了。 素冬熬过了最初的孕吐，身体渐渐适应了怀孕状态，变得越来越自如。 自从那天晚上“惹不起”带她去见了越狱者，她就像是舔到了蜜糖的小女孩。素冬很快学会了避过秩序员机械的巡防，偷偷去到那个夹层中的地下涵洞。 有时候越狱者在等她，有时候越狱者似乎探索新的逃生路线去了，要等好一会儿才出现。 越狱者说，在她熟练掌握夜视能力之前，他不会带她去探索。 素冬也不着急。长年的战斗训练不仅让她强大，也让她极为有耐心。任何技能，在没有充分掌握之前，她绝不会在战场上轻易使用。 不熟练的技能非但派不上用场，还有可能成为杀死自己的凶器。 尤其是逃离这鬼地方。素冬没有越狱者的“实验体质”，绝不能贸然尝试，要么一气呵成，要么一命呜呼。 让人高兴的是，按照越狱者传授的方式去训练，素冬已经能在涵洞中隐隐约约地望见些轮廓。 她能望见断崖，能望见各种粗粗细细的水管，能准确地摸到铁门，也能望见越狱者的身形。 越狱者很高，但却有些佝偻。或许是长年缺乏打理，有着一头乱蓬蓬的长发。和乱□□比，越狱者更像一个“乱毛”。 他说话时语气温柔而平和，和他的身形不太匹配。偶尔，能看到他一边说话，一边下意识地挠着头发。素冬会心疼，总是关在这潮湿阴冷之处，他身上或许是生了虫子的。 所以后来，素冬藏了一把梳子带给他。 再后来，素冬发现那一头乱蓬蓬的长发不见了，变成了服贴的长发，柔顺地垂在肩头。 素冬有些纳闷，越狱者宽阔的肩膀、修长的脖颈、和偶尔走路的姿势，让她觉得似曾相识。 但那佝偻又是陌生的。 素冬想不起记忆中有哪个人是这般修长而又佝偻的。 嗯，等我再练些时间，练到能在黑暗中将他的脸也看清楚，那时候我一定能知道他像谁。 莫离是在她能望见涵洞中深水的漩涡时，又一次出现的。 自从她的神之环出现问题之后，吉仓副院长就对她格外“关照”，甚至给她换了一只神之环。这让乱毛很长一段时间不敢轻举妄动。 后来乱毛终于确定，新换的神之环只是样子更唬人，实际上功效和之前的一样，没有任何进步。 乱毛毫不费力地又搞瘫了手环，素冬却有了新想法。 “要是能把这玩意儿摘下来该多好。” 乱毛不解：“摘下来？它要是采集不到人体数据，立刻就会报警的。” 素冬却嘿嘿一笑：“那就找个人体让它采着呗。” 乱毛顿时精神一振：“怎么说？” “比如把我的神之环摘下来，立刻套你手上。只要两个神之环不打架就好，那些秩序员做事很死板的，只要你呼吸平顺、心情舒畅，他们那边的数据就不会有异常。而且……”素冬窃笑道，“没发现他们其实分不清我们的声音吗？别说神之环是采集的你的数据，就算是监听你的声音，他们也发现不了。” 乱毛眼睛亮得能当火把，由衷地嚷嚷：“你这个小天才，怎么让你想到这招的！这比搞瘫它还管用啊！我得试试！” 还没人能自行摘下神之环，乱毛又有了新课题。 最终还是鲁宾院长“无意之中”帮了忙。 某个夜晚，乱毛偷偷闪进了鲁宾院长的寝室。鲁宾院长很是激动，这是乱毛第二次正眼瞧他，而且是主动来找他。 为免乱毛的神之环暴露他们的关系，鲁宾院长主动给乱毛的手环消了磁。可乱毛说，虽然消了磁，可她看到手腕上这玩意儿，就会想起二人身份的差别，就会想起鲁宾院长是控制者，而她是被控制者。 她不想在亲热时，还背负这样的枷锁。 这话说得合情合理，加之乱毛前所未有的柔情，鲁宾院长心软了。他取出一枚精致的琉璃扣，为乱毛卸下了手环。 这是乱毛第一次亲眼目睹传说中的神之环解锁器。 这一夜的院长寝室，说不尽的浓情蜜意。二人仿似回到从前，将那些恩怨尽数忘却，眼中只有彼此，再无世界。 鲁宾院长没有发现，他放回柜子里的，其实已经是个空盒子。盒子里的琉璃扣已被乱毛偷藏起来，顺利地带走。 从此“缝隙”组织的活动开始变得频繁。偶尔，他们甚至能不借助星路漏洞，悄悄地开一个小范围会议。 素冬也借了光。有几次她去找越狱者，直接就把神之环挂在了乱毛右手上，这样她就再也不用担心时间长了会暴露，有乱毛帮她呼吸，帮她说话。 一人分饰两角。 素冬也是没想到，有人也偷藏着琉璃扣来见她了。 … 自从来了疯人院两次，莫离已经拥有了通行密令，更重要是鲁宾院长的认可。 故此他再一次来访，说要采集一些数据时，鲁宾院长丝毫没有怀疑，热情地接待了他。 几句寒暄过后，莫离直奔主题，说这次来，是要见AT2。 这倒让鲁宾院长有些意外：“如果我没记错，她曾经和你执行过繁衍任务。” 莫离心中暗暗一揪，果然到这地位的精英，做事都十分谨慎。 但他掩饰得很好，不动声色道：“是的。她目前是这里唯一的受孕者，对于我们正在执行的曙光项目来说，是个很有价值的观察对象。所以我要来采集一些数据。” 说得如此冠冕堂皇，加之他一脸公事公办的样子，鲁宾院长便也没有再追问，让秩序员去把素冬带来。 听说院长有请，素冬有些意外。 除了刚进来时被鲁宾院长耳提面命过之外，后来并没有再得到过什么特别关注。如果是吉仓副院长找她，那倒是不意外，毕竟她在吉仓副院长眼里就是个刺头。但鲁宾院长眼里，自己应该还算是个乖巧的小可爱吧？ 忐忑地来到院长室，秩序员先进去通报，然后出来将她带进去。 这一脚才踏进院长室，素冬只觉得脑子嗡地一声，浑身的鲜血都往脑袋上涌去。 是莫离。 这男人怎么又来了。 上次吐他一身，还没把他吐醒吗？ 而且这男人脸上还带着笑意，不不，何止脸上，即便是望着她的眼神，都有很多又熟悉又陌生的内容。 素冬不想表现得跟他很熟，恭恭敬敬地见过了鲁宾院长，然后就站在那里，并没有和莫离打招呼。 倒是鲁宾院长笑道：“72D，你应该认识的啊。” “嗯。”素冬淡淡地应了一声，突然又想到，鲁宾院长这么说，那就是和吉仓院长一样，已经知道自己和莫离的关系了。 那倒畅快，也不用掩饰了。 素冬道：“72D和我执行过繁衍任务。我腹中的胚胎就是我和他共同孕育的。” 这话说得十分官方，听上去不带一丝一毫的情感。但听在莫离耳中，却像是平静的水面砸下了一块大石头，激起一片激烈的水花。 莫离不由望向她的腹部。 这个孕育着胚胎的腹部啊，还和以前一样平坦。但素冬的脸上，其实已经泛起陶瓷般的光泽。 素冬的皮肤一向很好，但这光泽却是怀孕后才有的。 莫离相信，这是专属于孕者的、圣洁的光泽。 既然素冬如此平静与坦然，那自己也要配得上她才是。莫离道：“再见到你很高兴。” 典型的精英式礼貌。 只有素冬知道，莫离说的是真心话，刹那间不由心生黯然。 莫离又道：“我们实验室需要一些数据，经与鲁宾院长协商，决定临时征用你为实验对象……” 素冬一惊：“是要把我带走吗？” “不，不需要带走，只是简单的数据，鲁宾院长已经为我们准备好了采集室。” “哦……” “希望你能配合。” “当然配合，很荣幸为帝国科技发展作贡献。”素冬说了一句不走心的表态。 秩序员将莫离和素冬带到一间采集室，然后按照莫离的要求，转身离开。 采集室里除了密密麻麻的仪器，终于只剩了素冬和莫离。 再次面对面，百感交集。莫离冲上前，两手扣住素冬的肩，狠狠地端详着她，千言万语，却一句都说不出口。 还是素冬冷静。 她举起自己的左腕，示意莫离，神之环正在工作，不要轻举妄动。 莫离点点头，终于缓缓地松开她，转身从器械包中取出一枚琉璃扣，镶上素冬的手环，输入一串密钥。 神之环顿时失去了光泽，轻松地从素冬的腕间卸下。 莫离长长舒了口气，低声唤道：“素冬！” 话音未落，声音却已哽咽。 素冬好生意外。莫离从来没有这样唤她。他从来都叫她AT2。所以，这是莫离在向自己庸众的身份臣服啊。 “你真的是来采集数据的吗？”素冬不确定地问。 “当然不是。我是来看你的。” “看我？” “因为我……我思念你。”莫离猛地上前，一把将素冬拥进怀中。 素冬还是那样瘦，和两个月前自己拥住她时一模一样。 那时候的拥抱，只是为了交构方便。如今的拥抱，却是因为他想拥抱。 “嗨……”素冬轻轻地叹，有些嘲笑，又有些怜惜，“你傻不傻。思念我干什么呢？” 可是，思念又哪有什么“为什么”。 莫离拥着这纤弱又坚强的女人，心中黯然又酸楚。 曾经十五□□夕相处都嫌多，如今却是一个拥抱都如此艰难。 “思念哪里能自控。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思念你。”莫离轻轻地松开素冬，将手腕伸到她跟前，腕间墨绿色的绸布小球微微晃动着。 “知道这是什么吗？”莫离问。 素冬伸手，轻轻捏了捏：“呵，这不是你的睡袍嘛，剪了？包的什么呀，硬邦邦的。” “不是我的睡袍，是你的。” “干嘛剪我的睡袍呀。是吃准我穿不到了吗？” 素冬无心的一句话，顿时刺痛了莫离。他低声道：“不不，不是。只是……这是你的贴身衣物，我觉得……有意义。” 素冬听笑了，又伸手捏了捏：“你还挺傻，这不是书里那些庸众爱玩的小心思吗？” 这一捏，素冬终于发现了：“嗨，这好像是我的勋章？” 第63章 初吻 我们，都保重 莫离道：“你把它忘在了检测中心, 是卡尔文给我的。” 是啊，素冬关于外面世界的最后记忆，便是修复院的检测中心。她没能走出来, 在那里直接被带走, 来到了疯人院。 “是你去找卡尔文，还是卡尔文主动给你的？”素冬问。 莫离哪里知道素冬的心思, 虽然觉得她问得古怪, 却也老老实实地回答：“那天我在修复室等不到你，差点将修复院翻了个遍，这勋章就是去检测中心找你时，卡尔文给我的。” 素冬高兴起来：“你还去找我了？所以我失踪了，你很紧张是吗？” “还用问？”莫离哭笑不得。苦等不到她，他都快疯了好吗？ 素冬却十分在意，明亮的眼睛不依不饶地望着莫离：“要问的。你紧张，你思念, 说明你心里是喜欢我、牵挂我的。是不是？” 这些从庸众那儿学来的真理啊, 原来如此蛊惑人心。 莫离心中一柔，他已经多久没有看到这动人心魄的黑眼睛啊。抱着素冬的枕头睡一夜，不如望她一眼来得心神摇曳。 可是，柔软过后, 莫离心中却又升腾起一丝隐隐的痛楚。 “素冬……我要当面跟你说一声对不起。” “嗯？” “是我揭发了你，害你现在被关在这里。也害你……”莫离下意识又向她腹部望去, “不能像正常的受孕精英那样，接受优质的服务。” “这事啊。”素冬不由咧了咧嘴, “我不恨你。” “真的吗？”莫离难以置信。他一直以为素冬会深恨他，为此他深深地内疚，哪怕冒着天大的危险, 也要来和素冬当面道歉。 可素冬说，不恨他？ 素冬却认真地点了点头：“当然是真的。我会杀人，但我不会骗人。你只是在行使精英职责，如果当初是我发现你变成庸众，我也一样会揭发你的。” 莫离惭愧地垂下头，拉起素冬的手，轻轻地贴上自己的脸庞。 “可我现在每一天都在悔恨中度过。我常常想，哪怕再多给我几天，我都不会去揭发你。” 素冬笑了。她曲起指尖，轻轻抚蹭着莫离的肌肤，低声道：“谁又能想到，你也和我一样了呢。” 原来她是知道的。 原来她果然是知道的。 莫离按捺住心头的激动，又一次扫视了整个房间，确定全然没有监听和监视，这才放心大胆地道：“素冬，我正在想办法带你出去，近阶段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不要受伤、不要闹事，不要惹人注目。” 素冬一惊：“带我出去？” “对，我知道有个可行的办法。” “不不，我不是质疑你。”素冬怕他误会，立刻牵住他的手，“你能一次一次来这里，我相信你真的有办法。但是……” 素冬想起越狱者，想起乱毛，想起惹不起，想起缝隙组织。 甚至想起越狱者说的“终极目标”。 她当然要离开这个鬼地方，可是，仅她一个人离开，远远不够。 望着素冬沉吟的表情，莫离却误会了，他急道：“素冬，你不是不恨我吗？为什么不愿意出去？” 素冬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因为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不该被关在这里。嗯，甚至这个疯人院，根本都不应该存在。固然你有办法让我出去，可他们在疯人院之外，没有一个‘后悔的莫离’啊。” 莫离听懂了素冬的意思。 她不愿意独自离开。她要寻找一个能让所有人都获得自由的途径，而不是自己个体的解脱。 莫离有些失落，却更升起由衷的敬意。 这个看似只会打仗的女人，她纯洁的心灵中，原来有这么高尚的一面。 想了想，莫离道：“我的确没有办法让所有人都自由，更没有办法让疯人院消失，但是……素冬，关在这里希望更加渺茫，或许你先出去，咱们一起想办法营救更多的人，可好？” 素冬被说动了。 莫离说得对，这个疯人院戒备森严，哪怕如越狱者这样的高手都依然活得像只困蚁。而且“疯人”们被隔绝得太久，如果没有里应外合的支持，纵然一时突围成功，迎接他们的只会是更严酷的捕杀。 “那我们说定，一个月后开始行动。”素冬道。 莫离急了：“那太晚了，一个月后你身形会有变化，别忘了你有孕在身。” 素冬却笑道：“你信不信我孕后的战斗力比之前更强了。” “你怎么知道？”莫离脱口而出，并且下意识向被摘下来的神之环看了一眼。 神之环会将“疯人”们的战斗力消弥殆尽，素冬哪来的机会体验自己的战斗力？ “我有办法坚持训练。事实上我一直在寻找逃离的机会，绝不允许自己丧失战斗力。” 莫离乌黑的眼眸中满是惊喜。 十二天，太少了，自己根本没能好好了解这个女人。以为她冷漠、冲动，其实她赤诚、顽强。 她是上天赐予他的宝藏吧，让他觉醒，让他收获人间至真的情感，也让他拥有了欣赏和倾慕的能力。 “我听你的，但，一个月是上限。你做好准备，我也做好准备，答应我，这一个月你不许让自己身处险境。” 素冬绽开笑颜：“放心吧。我知道如何在这鬼地方生存。” “嗯，等我。”莫离道。 莫离的眼神坚定又明亮，眉头因为担忧，显得略略有些微蹙。他真好看啊。素冬想。 从见到莫离照片的那一刻起，素冬就觉得他好看。但那时候只是将他对应上“好看的标准”，却不是如现在这样，从心底里觉得他动人。 素冬仰起脸，踮起脚尖，在莫离唇边轻轻一吻，低声道：“你也一样，要保重。” 莫离身子一振，蓦然低头，擒住了素冬的嘴唇，辗转地吻住她。 这是他们的初吻。 “你，我，TA……我们，都保重。” … 莫离走后，素冬的心情一直很好，搞得乱毛每次看她都觉得奇怪。 有天晚上，素冬挤在乱毛的床上，两人搞瘫了神之环，又在说悄悄话。 “见一次你男人就这么开心的吗？”乱毛好奇。 “什么我男人，好难听哦。”素冬一边嫌弃，一边又开心得咯咯笑。 “行，你配偶，好听了吧？” 素冬更嫌弃了：“那还是‘我男人’吧，比配偶有人情味儿。” “人情味儿……”乱毛喃喃重复，不由无奈地笑了，“都这地步了，还谈什么人情味儿。波依星球的字典里就没这三个字。” 素冬却摇头：“不是的，是精英的字典里没这三个字，庸众的世界里，这三个字很重要。越狱者说，我们精英从小接受的教育，是庸众们贪婪、无知、阴险、懒惰……总之全是低级的坏毛病，但我们不知道，庸众们还有友爱、团结、真诚、理想和信仰。” 乱毛枕着双手，望着天花板，着实羡慕：“他居然跟你说这么多话的吗？我以为只教你战斗。” “嗯，他特别有见地，对精英、对庸众，甚至对帝国，都有深刻的认识。” 素冬翻过身，一只手撑着脑袋，望着乱毛：“我猜想，他应该是觉醒了很久才进来的，不然怎么知道这么多事？” “或许是吧。虽然我也是缝隙组织的一员，但我跟他不熟，也没什么机会见到他。”乱毛一脸向往，“但我听惹不起说，他很厉害很厉害，如果有一天我们能离开这个鬼地方，那一定是他的功劳。” 素冬却在想另一件事。 “乱毛，我还想，既然他是觉醒之后很久才进来的，那在外面，应该还有其他觉醒的精英吧，我们应该寻求他们的帮助。” “切。”乱毛哂笑，“当然有，你男人，我男人，不都是吗？” “啊？” “别不承认，你男人看你的眼神，恨不得都吃了你，这哪是精英的眼神。” 素冬有些脸红：“也没有吧，就是有点关心我……”说着，还捂着嘴偷偷地笑了。 乱毛道：“我看他一次一次来找你，心里是真爱你的。你要是拜托他帮你逃出去，未必不可能。” 原来乱毛也想到了这一层。 素冬却怕连累到莫离，不想再深入讨论这个话题，便问道：“你男人也觉醒了吗？” “嗯。” “你不是被他揭发进来的吗？你怎么知道他觉醒了？” 乱毛这才发现自己说漏嘴了。但她倒也没有慌乱，在疯人院待久了，都学会了控制情绪，不给自己生事。 “当然也是后来回想，才察觉出来的。当时我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哪里搞得清他啊。” “哦……”素冬轻轻地应了一声，低声道，“那你别恨他了，他余生也定然在后悔与懊恼中度过了，这滋味也不好受的。” “你怎么知道？”乱毛不屑，“我看他的余生光辉灿烂得很。” 素冬却听出了乱毛的痛楚，伸手揽住她：“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他再如何人前光辉灿烂，夜深独处时，想到自己亲手将最爱的人送到疯人院，都会痛苦不安的。” 乱毛犹在嘴硬：“不觉得他爱我，他最爱自己。” “不，如果他心里对你没有爱意，又怎会让你察觉出他的异样。他们，我们，不过都是可怜的觉醒者罢了。又有哪一个觉醒者，生来就会控制自己的感情呢。他们的揭发，不过是通往觉醒之路上不太成熟的一段。这后果，我们生受，他们苦熬，都一样的。” 乱毛顿时从脑后抽出双手，死死地捂在脸上。 她哭了。 为自己，也为鲁宾院长。 第64章 物竞天择 缝隙组织的终极目标 素冬并不知道乱毛的男人是谁。乱毛不说, 她也不问。 但她知道，乱毛还爱着那个男人，那个男人也还爱着乱毛。自从乱毛哭过之后, 她再也没有说过痛恨男人的话。素冬想, 这仇恨一定会慢慢消解，庸众的情感, 除了仇恨之外, 还有一种更高贵的品德，叫宽恕。 她甚至暗示乱毛，如果她们有幸出去，乱毛可以去找她男人。但乱毛未置可否。 素冬不知道，乱毛的男人就在这疯人院，就在他们身边。 但有一点素冬说对了，对于他们这样的遭遇来说，被关进疯人院的那个固然从此失去自由, 变成透明盒子里的蝼蚁, 另一个也要毕生遭受良心的折磨。 悲剧之下，没有哪一方是胜利者。 而这个悲剧的根源，是波依帝国对于精英的利用和控制。 … 素冬是在越狱者的指引下，慢慢开始领悟到这些。 最初她只是单纯地跟越狱者学习, 越狱者会指点她一些教科书上完全没有的技能，但逐渐接触多了, 话题也开始宽泛。 越狱者大部分时间都温和而礼貌，完全不像被关押了二十多年的疯人。但在提到波依帝国的某些政策时, 他会表现出明显的不屑。 素冬觉得他在进疯人院之前，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了不起的人物一般有两种结局，写上教科书, 或从教科书里被抹掉。 越狱者就是后者。 距离上次莫离来疯人院，已经过去了十天，素冬的身形果然渐渐有了些变化。这天深夜，她又来到地下涵洞时，越狱者终于发现了异常。 “你是怀孕了？”越狱者问。 “嗯，就进来的那一天发现的。”素冬道。 越狱者有片刻的沉默，而后道：“你应该告诉我。有些训练不适合孕者。” 素冬却不以为然：“怀孕并没有影响我的战斗力，我甚至觉得自己各方面机能更强大了。” 黑暗中，她望见越狱者眼波在流动。 素冬心中一动。这是她第一次望见越狱者的眼睛，她的夜视，终于又精进了一大步！ 越狱者道：“我并不担心你的战斗力，我是担心你的孩子。” “你是说……胚胎吗？”素冬问。 越狱者显然在“胚胎”和“孩子”之间感觉到了差别。他缓声道：“你不仅是一个战士，还是一名母亲。“ 是的，素冬还不太明白母亲的涵义。 精英的概念里，母亲的意义仅仅在于她是一个“培养皿”，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世俗联系。他们对“母亲”的印象极为笼统，从来都没有一个具体的形象、从来都没有一张具体的脸。 因为他们并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 所以素冬也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的体内孕育着一个孩子。虽然那些庸众的书上，将母爱描述得十分伟大，她却并不能感同身受。唯一让她有模糊概念的，只有小贞和小贞妈妈。 以后我和我的胚胎，也会像小贞妈妈和小贞一样生活在一起吗？ 素冬不由轻轻地抚向自己的小`腹，琢磨着越狱者的话。 我不仅是一名战士，还是一名母亲。战士对帝国负责，母亲对孩子负责，所以我对孩子有责任。 刹那间，素冬猛然醒悟。 精英的孩子不叫孩子，是献给帝国的未来精英；但庸众的孩子，却是真的孩子，他属于父母，属于家庭，也会属于社会和未来。 所以腹中的孩子，是“我的”！ 素冬抬起头，坚定地望着越狱者的眼睛：“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放心，我不仅会对自己的战斗力负责，也会对我的孩子负责。我不会让我的孩子生在这里，成为又一名研究对象。” “好……好……”越狱者哑着嗓子连呼两声，已是动容，“没有一个人应该在这里，包括你的孩子。” “你哭了。你是因为孩子哭了吗？”素冬问。 “我为所有被剥夺了未来的孩子们流泪。”越狱者低声道。 突然，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猛地抬头：“你看得见我？” “嗯。”素冬点头，“我终于能看见你。我不仅看见你流泪，还看见你衣服上有一片水渍。你刚刚又去探索了吧。” “哈哈。”越狱者带着泪，笑了。 这意味着素冬的夜视终于练成了，只要她再适应几次，她就可以和自己一样，在黑暗中穿行恍若白昼。 “黑眼睛，跟你的男人出去吧。”越狱者道，“我赞同他的方案，并且认为，你已经完全具备了在庸众中生存的能力。” 他的伤感果然是短暂的。了不起的人，拥有强烈的情感，却又不会沉迷于情感。越狱者已经迅速地回到了正题。 素冬也立即调整情绪，道：“我是缝隙组织的一员，我一个人出去远远不够。这里关押的每一个疯人，都应该回到庸众中去。不，这个帝国或许根本不需要精英，正如你所说，我们攻打所谓的低等星球已经越来越艰难。庸众的创造力远超精英的想象，如果让我们都回到庸众中去，一样可以为帝国的发展做贡献！” “黑眼睛……”越狱者缓缓地喊她，声音里充满了慈悲与爱怜，“你是好孩子，真的。即便成为庸众，你也会是最出众的那一类庸众。你有没有想过，当局为什么不让我们回到庸众中去？” 素冬一怔，她的确没有细想过。 “是因为需要我们当研究对象？”她问。 越狱者摇摇头：“这只是借口。他们固然需要从我们身上获取数据，以培养更优质的精英，但这不是根本原因。” “根本原因是什么？”素冬好奇地追问。 越狱者轻叹一声，声音变得幽远而寂寥：“他们在精英和庸众之间，制造了难以破解的壁垒，让彼此无法共融，无法知晓对方为何存在，又怎样存在。他们不能让我们回到庸众中，因为那会暴露他们的丑行。” “他们……是谁？”素冬问。 “长空院，历任长空院的长空。当局者，都是这场骗局的参与者。” 素冬猛地一激灵，觉得那些萦绕着自己的难解之谜，似乎都有了轮廓：“请告诉我，这是什么骗局！” “一个关于精英和庸众的骗局。精英除了没有情感和情绪之外，并没有任何高级之处，相反，精英因为缺乏权衡、没有恐惧，变成只有执行力，而无任何创新力的人类。我们的过去一点都不高级，反而是觉醒的我们，才变成了真正的、拥有高级情感的人类。他们不敢让庸众知道这一点，所以每一个觉醒的精英，都只能被关押起来，利用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为帝国奉献到最后一刻。” 越狱者语气低沉，但每一个字似乎都扎在素冬的心上。 素冬狠狠地倒吸一口凉气，突然察觉到了更为可怕之处。她低呼道：“为什么整个庞珀星系，只有波依星球拥有精英人类？难道精英人类的存在，本身就是个阴谋？” “阴谋谈不上。但精英的确是人为制造出来的人类。”越狱者深深凝望着她，“很多年前，当局抱着一个美好的初衷，选定一批资质上佳的人群进行基因编辑，制造出不被情绪影响、身体机能超强的超级人类，也就是现在的精英。但事实证明，这个行为是错误的，是违反人伦的……” “也是违反自然的！”素冬朗声道，“我从来不知道精英人类竟然是人为制造的。怪不得不能把我们放归庸众，因为我们的教科书和庸众的都不一样，我们从小就被教育，精英天生高贵，精英天生荣耀，呸！人为编辑出来的高贵和荣耀吗？” 越狱者脸上掠过一丝惊喜。素冬的悟性显然超越了他的想象。 “或者……解释一下，何谓违反自然？”越狱者目光炯炯。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人类发展进化，是自然选择的结果。科技进步的目标从来都应该是与自然和谐共存，而非对抗自然。人为创造出来的精英人类，不是自然进化的选择，从这个坏主意诞生的那一天起，精英就一点都不高贵，只有可悲。” 越狱者震惊地望着素冬，他难以置信，这番话竟然从素冬的嘴里说出来。 刹那间，越狱者感觉到，那个能实现“缝隙组织”终极目标的人选，或许真的出现了。 “物竞天择……你是从哪里知道这个的？”越狱者按捺着心中的激动，沉声问。 “一本叫《达尔文》的书。” 她看过了。她居然看过了。看来在她来到疯人院之前，就已经有人提前下手了。越狱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外面的人，终于开始行动了。 “还记得你问过缝隙组织的终极目标吗？”越狱者问。 “你说，要让我自己发现。” “我想你已经发现了。” “是吗？”素冬惊讶，但随即，她就明白了，“终极目标难道是消灭精英人类？不不，那样就和当局一样残忍了。我懂了，是要推翻长空院的统治！” 第65章 似曾相识 漂亮的人都是相似的 话一出口, 素冬和越狱者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素冬笑了，在黑暗中，笑得格外轻松。 多么难以置信的局面啊。两个多月前, 她还在为帝国勋章而骄傲不已, 她人生的全部还是为帝国而战、为帝国而孕。可现在，竟然在这暗无天日的地下涵洞里, 说出要推翻星际政府的话来。 而且说得如此坚定。 这就是觉醒。 当初对帝国的忠诚是真诚的, 如今对人类命运的担忧亦是真诚的。变化的不是她的真诚，而是她的认知。 温文的越狱者，终于情绪也激昂起来：“那就出去。成为庸众不可怕。既然当局要制造壁垒，那么就让他们看不起的庸众，来打破他们的有色眼镜！” 关键时刻，素冬越加冷静：“出去后，咱们缝隙组织的联系网还能用吗？” “我们的联系网，只能存在于疯人院网络错误的短暂缝隙中, 用是能用, 但效果实在无法保证。” 素冬想了想：“这个不是我专长，或许出去后，我需要寻找一个网络高手来帮忙。” 越狱者道：“外面的世界，我帮不上忙了。但我很确定, 在精英中隐藏着觉醒者，如何争取到他们的帮助, 这是你的难题。” “我会想办法。重要的是联络。不知为何，我总有一种预感, 如果我能离开这里，那很快，你们都可以离开这里。” “希望如此。”越狱者点点头, 又道，“珍惜最后的时间，除了夜视，我还得教你指挥和战术。时间已经不多，能教多少是多少，你准备好接下来的强化训练。” “是！”素冬起身，向当初在军校时那样，向越狱者立正敬礼。 她望见越狱者在黑暗中泛起欣慰的笑容。这笑容果然好熟悉，像他的身姿一样熟悉。 越狱者是个漂亮的中年人，素冬见过的漂亮的人，只有莫离可以和越狱者相当。 啊，是的，莫离！ 越狱者的笑容和莫离那么神似。是漂亮的人都有着相似的漂亮吗？素冬怔怔地想。 … 疯人院少了一人。 一个年迈的精英在进食时候不小心呛到，居然就……呛死了。终年：48岁。 果然是“年迈的精英”。 “老不死”很是悲伤。他每次看到门口大屏上的计数，都会说：“呵，等我死了，你们会怀念我吗？” 但每次计数减少，死的却都不是他。 乱毛虽然和那个意外身亡的精英不熟，但同为天涯沦落人，也难免有兔死狐悲之感。 “早知道被呛死，还不如去当实验对象，起码还能看看外面的世界再死。” 素冬却纠正她：“我们要看外面的世界，但不要死。” 乱毛很聪明，从莫离几次三番来找素冬、而素冬最近去越狱者那里也越来越频繁，乱毛就隐约猜到，素冬或许在这儿待不长了。 又听素冬最近常常会无意提到“外面的世界”，她不由也心思活动起来。 “嗨，如果你男人再来提实验对象，能不能把我提走？” 素冬笑道：“我说了又不算。再说，也不知道他们做什么研究，需要什么样的实验对象啊。” 说着又轻轻揽住乱毛，低声道：“为什么要去那里呢。去了就没有能活着回来的。” 乱毛甩甩头，蓬乱的头发好一阵颤抖。最近她也变得好看了，比起以前憔悴的样子年轻了起码五岁。 乱毛道：“为啥要活着回来，活着肯定就不回来了。我要是能出去，路上就把你男人杀了，然后跑掉，隐姓埋名下半辈子当庸众去。” “嚯，你这个狠心的女人！”素冬捶她一拳，“别做梦了，不是我舍不得我男人，是你根本没机会。这一路交通器过来，多少秩序员盯着，半点逃脱的机会都没有。” 乱毛蔫了：“别当真，我就是说说。我要杀了你男人，你会杀了我。” 但乱毛的话提醒了素冬，出去后最好的生存方式，就是让自己变成庸众。这是一个被强势地压在低层，但其实充满了智慧的人群。 就在她们挤在乱毛的床上胡言乱语时，六层的院长办公室，鲁宾正在开柜子取神之环解锁器。 有人死亡，在处理尸体前，他得先将死者的神之环取下来。 但让鲁宾院长意外的是，盒子打开，里面竟然空空如也！他愣怔数秒，终于想起最后一次动用这玩意儿，正是上次乱毛来他的房间。 鲁宾院长颓然，怔怔地望着手中的空盒子。 这个女人啊，怪不得说不想看到神之环，那时候就起了偷走琉璃扣的心吧。 鲁宾院长叹息着摇摇头，将空盒子放回原位，又打开另一个柜子，取出一枚备用的琉璃扣，缓缓地走出办公室。 吉仓副院长已经在门外等候，接过装有琉璃扣的盒子，吉仓副院长道：“我这就取下神之环，给您送上来。” 鲁宾院长道：“神之环系统最近要进行一次全面升级，时间必须严格保密，包括对基地秩序员。以免消息泄露，被人趁机利用。” “是。”吉仓副院长应声，然后退了两步，转身要走。 但还没动脚，他又转回来，端详着手里的盒子问：“院长，这好像……是备用解锁器？” 鲁宾院长神情如常，没有半点慌乱：“先前那个被中央研究所借用了。” “原来如此。”吉仓副院长又微微一躬身，这下终于毫无疑问地告退了。 鲁宾院长关上办公室的门，终于舒了一口气，决定晚上把乱毛找来问问清楚。主要是，他也想她了。 … 疯人院的深夜，暗流涌动。 鲁宾院长也是没有想到，乱毛竟然挂着两只神之环，堂而皇之就来了。 真是斥也斥不得，骂又不敢骂。鲁宾院长也是又气又急，这简直就是明晃晃地告诉他，乱毛把琉璃扣偷走了啊。不仅偷走了，还把别人的神之环给卸了自己戴上。 这是玩啥呢？ 鲁宾院长赶紧用备用琉璃扣将两只手环都卸下，这才低声埋怨：“你这是干嘛？还有一只是哪来的？” “就许咱们半夜幽会啊。我这是替别人掩护呢，挂谁手上不是挂，失联了才是事大。” “你……”鲁宾院长气结，“你也不怕别人揭发你！” 乱毛翻个白眼：“不讲情面的人才会揭发，有感情的人不做这事。” 鲁宾院长：“……” 又被内涵到。 “玩够了还给我吧。这基地也不是我一手遮天，别搞大了，我也保护不了你。” 乱毛掂得了轻重，点点头：“嗯，再过些日子就给你。” 再过些日子，素冬大概就可以出去了，到时候这个解锁器也的确用不上了。 鲁宾院长叹道：“神之环系统马上就要升级了，到时候你留着这个解锁器也没用。” “升级？”乱毛一激灵，第一反应，那我的小磁条也没用了？ 靠，老子研究这么久才制造出来的搞瘫大法，这么快就要瘫了？ “什么时候升级？”乱毛紧张地问。 “最近，大概还有十天左右吧，准备就绪就开始。” 十天左右。乱毛心里盘算，这真是个重要信息，我要赶紧告诉黑眼睛，要是等系统升级了，她很可能就功亏一篑。 不，绝不可以这样。 鲁宾院长看出来乱毛心里在盘算事，甚至猜到了她在盘算什么。 他轻叹一声，不甘心地问：“绮儿，你愿意来见我，该不会就是冲着我手里的东西来的吧？” 乱毛又翻一个白眼：“不然呢？你还有什么东西吸引我吗？” 鲁宾院长愣怔在那里，半晌，终于咬牙道：“罢了罢了，问你也是狠话，还是不要惹自己不痛快了。” 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样子，乱毛终究是不忍心，低声骂道：“叫我来就是看你垂头丧气的样子么？你人前的意气风发呢？全被人吃了吗？” “嗯，被你吃了。” 乱毛恨恨地一跺脚：“我死也不会相信你真的后悔！” 鲁宾却猛然抬头望她。 这真的是她嘴里说出的话吗？听出了一丝嗔怪？ 第66章 升级 被人掐住了喉咙 自从听乱毛说, 神之环系统很快要升级，素冬变得紧张起来。 一旦升级，不仅意味再不能顺利地来找越狱者, 也意味着自己逃离疯人院之路会变得前途莫测。 越狱者却对这个消息来源保持着一定的警惕。 用他的话说, 监控系统升级一般是级别很高的机密，只有核心人员才能掌握具体情况, 即便是疯人院的普通工作人员也未必了解。但却传到素冬耳里？ 被他这么一说, 素冬也有些动摇。难道是疯人院的管理者故意释放的谣言？ 但谣言总要有接收对象吧，释放谣言，是为了迷惑谁呢？ 权衡利弊，素冬决定两手准备，既要加快学习进度，也要防备被迷惑。 这想法跟越狱者不谋而合。越狱者对她的训练要求几近严苛，除了在战斗训练上照顾素冬是个孕妇，避免过于激烈之外, 战术指挥训练更比军校时要严格。 越狱者把每一课都当成最后一课, 又在下一回见到素冬时，欣喜得好像又偷来了一课。 十天终于转瞬而过。这天深夜，素冬在睡梦中被轻轻的敲门声惊醒。 是乱毛来找她。 乱毛一闪进她房间，立刻低声道：“神之环系统果然在升级了！” 果然是十天这么准确吗？看来这消息不是谣言, 乱毛是有点东西的。 但素冬警觉，悄声警示她：“别乱说话！” 乱毛却轻笑一声：“不怕的, 升级过程中，这玩意儿就是个废物。” 素冬心中一动, 望着手腕上的神之环出神。 只有见识过搞瘫的神之环，才能分辨得出正常工作的手环和失效的手环之间细微的差别。 同样的灰扑扑的金属色，但正常工作的神之环有一种暗哑的光芒, 搞瘫的手环却是个没有生命力、没有光泽的死物。 此刻她手腕上的神之环就是个死物。 “它要升级多久？”素冬问。 “两到三小时。” 素冬想了想，又问：“有没有办法趁这个机会，把它彻底废掉？” 乱毛眼睛一亮：“走，去我那边。” 她房间的监控形同虚设，自然更方便。素冬立即跟着她去了隔壁，看着她像往常那样拿出琉璃扣。 但教人失望的是，纵然系统还未升级成功，琉璃扣却已经失效了。 “鲁宾你个狗东西！”乱毛咒骂着，重重地将琉璃扣摔在了床铺上。 琉璃扣顿时高高弹起，惊得素冬立刻伸手按去，将琉璃扣按在了床上，总算完好无损。 素冬瞥一眼乱毛，突然问：“为什么骂鲁宾？” 乱毛一惊，发现自己情急之下说漏了嘴，当即找补：“他是院长，升级系统这种事不就是他的决定，不骂他骂谁！” 还好，找补得完美。素冬非但没有发现破绽，还安慰乱毛：“骂他也没用。其实在这里，他对咱们还算和善，吉仓副院长比鲁宾院长难对付多了。” 乱毛悻悻的：“以后咱们也不能再说悄悄话。你要去越狱者那里，也几乎是不能够了。” 素冬黯然。 她和越狱者短暂的师徒缘分，已是到此为止。 更让素冬担忧的是，她和莫离的一月之期已近在眼前，她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顺利离开疯人院。 就算离开，还能不能顺利地逃离精英的世界。 虽然乱毛信誓旦旦，她一定会在最快的时间内，再次破译升级之后的系统，但——谈何容易。毕竟上次破译都花了她好几年时间。 素冬有个好处，心地开阔，也很少有心理压力。虽然这事很闹心、让人黯然和担忧，但她却并不因此而消沉。 她和乱毛约定，以后用缝隙系统联系，虽然开放时间很短暂，但能说一句是一句，能交流一刻是一刻。况且她们二人朝夕相处这么久，也有了不少默契，有时候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就知道对方要什么。 但素冬没有料到，眼神和手势很快都要使不上了。 … 第二天清晨，素冬准时从睡梦中醒来。 神之环已经恢复了光泽，果然如乱毛所说，短短两三个小时，系统升级已经完成。 整个疯人院的其他“疯人”们，甚至完全不知道在他们入睡时，神之环已经悄然升级到更高级、更智能的系统。 比如“老不死”。如果以后他再口出狂言，神之环就不仅是释放电流惩罚他，还会发出尖锐的噪音，让他晚上不得入眠。 素冬一出房门，迎面就碰到了来找她的乱毛。 二人相视，不约而同泛起苦笑。两个人都知道，肆无忌惮说话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睡得好吗？”乱毛问。 “睡得不错。”素冬答。 “走吧，时间差不多，要开早餐了。” “一起走吧。” 好无聊的对话，无聊到让人绝望。素冬有一种被人掐住了喉咙的感觉。 二人一起下了楼梯，来到餐厅，素冬已经习惯了每天进门时转头看一眼显示大屏，今天一看，大屏居然又亮了。 越狱者照例没来，大屏停在了287。 “老不死”又胡嚷嚷：“快了快了，等我死了，就成286了。” 被他旁边的人横了一眼：“你就闭嘴吧。每回你说要死了，结果完蛋的就是别人。” 话音刚落，吉仓副院长走进来，一脸冷漠将所有人等扫视一圈。 餐厅内顿时安静下来。 每回吉仓副院长这副表情进来，再配上门口的显示屏，气氛就让人不寒而栗。 这意味着，又有疯人要被送走了。 所有人都紧张起来，乱毛低声嘀咕：“这回怎么一点风声都没有？中央研究所都会玩突然袭击了？” “老不死”还在那儿嚷嚷：“嗨，胆小鬼，你不敢就让我去，我才不怕死。” 旁边人又啐他：“呸，你就是知道自己死不了，在这儿瞎嚷嚷，得瑟什么呢。” “可不是，就他不需要紧张。咱们都是过一天算一天。” 所有人都很紧张，也包括素冬。 但素冬的紧张跟他们不一样。其他人是怕选中自己，素冬却是盼望着吉仓副院长喊到自己的名字。 她是整个疯人院唯一的孕者，除了莫离，不可能有任何科研项目会把她带走。 第67章 告别 真正的友谊 整个疯人院所有的疯人, 每每说起被带走的恐惧，都会由衷地羡慕两个人。 一是作为自然死亡测试对象的“老不死”，一是作为疯人生育测试对象的“黑眼睛”。 当乱毛紧张地一下抓住素冬的手, 想寻求素冬的安慰时, 赫然发现，素冬小手冰凉、脸色苍白, 竟然比她更紧张。 乱毛顿时误会, 并且内心升腾起出于友爱的不忍。 “不会是我，你放心。”乱毛低声安慰素冬，并且轻轻地捏了一下素冬的手。 乱毛的安慰倒让素冬惭愧了。她并不是为乱毛紧张，而是为自己。 这种紧张无法对乱毛言说，素冬只能向乱毛轻轻点了点头：“嗯。不会是你的，希望是我。” 乱毛当然不同意：“有可能是任何人，唯独不可能是你。” 可话音刚落，吉仓副院长的视线已经越过人群, 落在了素冬他们这边。 “老不死”顿时严肃起来, 望向乱毛：“不会真的是你吧？他在看你。” 乱毛顿时脸色煞白，垂下了眼帘，完全不敢去迎接吉仓副院长的视线，怕证实了“老不死”的话。 “AT2, 出列。” 吉仓副院长的声音如同一道炸雷，轰然在餐厅上空炸开。 所有人都惊讶地望向素冬, 随即又面露喜色，为自己逃过一劫感到庆幸。只有乱毛没有庆幸。纵然她那么害怕自己被当成实验对象带走, 但此刻的她却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解脱。 她惊讶地望着素冬，声音都颤抖了：“怎么会是你？” 反而是素冬的心中，前所未有地激情涌动。 莫离果然如约来了。她盼望已久的计划终于要开始实施。不仅她自己要逃出这个鬼地方, 她还要想办法，让这个鬼地方永远消失！ 一场前所未有的硬仗，已经悄然降临。 “AT2！出列！”吉仓副院长提高了声音，又一次喊道。 “在！”素冬声音嘹亮，就像在战场上那样，骄傲地站直了身子。 “黑眼睛！”乱毛却拉住她的手，生怕一放手，素冬就会从她眼前消失，“怎么是你……” 她低声悲呼，眼泪已经忍不住滚落下来。 素冬望着乱毛瞬间泛红的眼睛，心底顿时从豪迈变得柔软，涌上一种难以言说的酸楚。 这就是“生离死别”吧。素冬想。 这是她第一次体会到来自他人最真挚的友爱，她终于知道，与真正的朋友告别是何等的依恋与不舍。 素冬曾经有过一个朋友，她叫奇娜。她曾经在奇娜身上收获过珍贵的友谊，但奇娜终究回到了精英的世界，不会再对她有任何反馈。 乱毛却不一样。 乱毛的痛楚，就好像素冬自己的痛楚，让她感同身受。 她弯下腰，紧紧地拥住乱毛，在她耳边低声道：“不许忘记我。” 乱毛失声痛哭。 素冬直起身子，轻轻松开乱毛的手，毅然走向了餐厅的前方。 吉仓副院长似乎对二人的诀别毫无兴趣，冷冷地望着素冬走上前来，指了指身前一米处，示意素冬停驻在那里。 素冬无所畏惧，在他身前停下，傲立凝望。 乱毛的哭声在一片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素冬发现，站在最高处的鲁宾院长，正深深地凝视着乱毛。 这凝视那么深沉。它穿越人山人海、穿越千山万水、穿越精英与庸众的分野，就那样，深深地凝望。 刹那间，素冬读懂了鲁宾院长的眼神。 这不是精英的眼神，这是莫离望着素冬的眼神，这是喝了致蜜之水后的卡尔文望着奇娜的眼神。 原来是他！ 那个让乱毛伤心而又念念不忘的男人，原来是鲁宾院长。 刹那间，素冬回忆起那晚她被自己的孕吐吓到，匆匆去敲乱毛的房门，她在门外听见了陌生的男人说话声。 当时她以为是“惹不起”，现在想来，那声音正是鲁宾院长啊。 所以鲁宾院长是为了乱毛才来到疯人院的吗？ 素冬终于放下心来。只要鲁宾院长还在，乱毛就是安全的，她一定还可以再见到乱毛的。 吉仓副院长宣布了中央研究所提征实验对象的消息，所有人都已经了然，提征的就是AT2，也就是他们平常口中的“黑眼睛”。 为自己而庆幸之后，他们无数双同情的目光都集中在素冬身上。 这个年轻的“疯人”，在这里关押了将近三个月，如今终于要离开了。他们惊奇地发现，不知何时，“黑眼睛”的身形已经悄悄起了变化，在灰扑扑的宽大疯人服遮掩下，她原本纤细的腰肢，已经渐渐略略有些鼓涨。 这次带走的，根本就是“两个人”啊！ 吉仓副院长面无表情：“AT2，感谢你为帝国的科技进步所做的贡献。” 一模一样的话，上次他也是这么对2S17他们三位说的。素冬安然领受，向鲁宾院长微微颔首致意，然后跟着秩序员走出了餐厅。 餐厅外，她心爱的人正焦急地等待着。 一见素冬出来，莫离急急地向前跨了一步，碍于秩序员在场，又生生地忍住。 谁都没有说话。在秩序员的押送下，素冬跟着莫离上了交通器。 终于只剩两个人，他们面对面坐着，深深地凝望着彼此。 交通器里有监控，他们什么都不能做，只能这样对望着。想起数月的思念与熬煎，两人的眼圈都红了。 一路无言，可这对望，却似交换了千言万语。 交通器不知行了多久，终于即将抵达中央研究所交通站，车速逐渐慢了下来。 走出交通器的一瞬间，莫离向她悄悄点了点头，素冬的心砰砰直跳，知道莫离即将开始执行他们的计划。 交通站外，依然是秩序员戒备森严。 这个能理解，交通站是通往中央研究所的唯一途径，如此机密之处，不可能没有秩序员。 但，也正因为太过机密，这些秩序员只是在执行一个森严的守卫规则，而非真正的戒备。 “跟我来。”莫离面无表情地道。 素冬点点头，默默地跟在他身后，那一个长长的、幽暗的通道走去。 第68章 自由 这温暖的光芒，就是自由 从疯人院提征出来的实验对象因佩戴有神之环, 是不具有杀伤力的。故此秩序员并未如临大敌，只将素冬当作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来者，轻易地放过。他们目送莫离和素冬远去之后, 又纷纷回到自己的岗位, 通道的尽头，电梯的按钮在黑暗中闪着微光, 似乎在对素冬发出死亡般的邀请。 莫离却在距离电梯尚有十几米处, 突然停下了脚步。他深深地向电梯望了一眼，没有继续走向“死亡”。 素冬正不解，却被莫离猛地一拉，二人齐齐闪进左边的一个坳口。 一片黑暗之中，二人消失得无影无踪，完全没有人发现。 坳口是另一个通道的入口，比主通道更加昏暗，几乎全无光亮, 仅靠着通道口的一点点微光, 才不至于使人陷入无穷的黑暗。 但素冬却并不怕这种黑暗。 她庆幸自己能在离开疯人院之前，有机会跟越狱者学会了夜视。此刻她环顾四周，立即看清了自己所在的位置。 这个坳口通往地下交通站的轨道设备，在这个设备层里, 必然有通往地面的通道。 莫离带她闪到这里，是有用意的。 但她不能出声询问, 她手上还佩戴着那个该死的神之环。 莫离显然明白素冬的困境。他迅速掏出一枚琉璃扣，启动神之环的解锁程序, 然后输入一串口令。 神之环应声而卸。 素冬欣喜，低声道：“程序升级过了，你也能解？” 莫离点点头, 俯到素冬腮边，几近耳语：“解锁器延用，院长给了我新口令。” 太好了，原来只需要更换一下口令。而刚刚莫离输的口令，素冬已经准确无误地记忆了下来。 莫离看不清素冬的神情，但听得出她呼吸急促，显然心情十分激动。 可莫离并不激动。 非但不激动，还有些离别的不舍。 他指指头顶：“上面是设备层通风口，可以通向建筑外部，但通风通道错综复杂，千万不要迷路，否则你会困死在里面。这是……唯一的逃生机会。” 素冬点点头：“放心吧，我练成了夜视，这通风道困不住我。” 莫离蓦然松了一口气，仿佛眼前的光明又扩大了几分。 “出去之后，去苍树找阿祥，他会替你安排好一切。” 阿祥？ 时间宝贵，素冬不及细问，只重重地点头：“好，你保重。等我稳定下来再回来找你。” 不待莫离回答，素冬已经伸手掀开通风口，迫不及待要往上跃。 莫离却突然又拽住她，紧紧地圈住她的手腕，怎么也舍不得放手。 素冬像是明白了什么，一把将莫离推压在墙壁上，深深地吻了下去。 他们的脸紧贴在一起，冰冷的、粘粘的，说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 曾经的恩怨煎熬皆已消散，只有当下的生死相依。 死一般的黑暗与寂静，只有二人轻微而又急促的呼吸声。不知过了多久，素冬终于放开莫离，绝决地一跃而上，消失在通风口。 她走了，她终于自由了。 莫离伸手，缓缓地盖上通风口，转身离去。 … 通风道异常窄小，局促得仅容素冬伏身前行。幸好她身型娇小，还能腾挪得开。 多亏跟越狱者学了夜视啊，否则，即便是这样的机会摆在素冬面前，素冬也没有本事抓住。 她一边在通风道内匍匐前进，一边仔细辨别着各个岔道。 对于完全不知晓中央研究所建筑结构的素冬来说，这是个艰巨的任务。还好，她随身带着机械臂，这一刻派上了用场。 素冬佩上机械臂，每到岔道口，就用锋利的钢指在通道壁上划下记号，以免自己迷失在这暗道里。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终于传来一丝光明，素冬心中猛地一热，差点当场欢呼起来。 她加紧行动，向光明的方向前行而去。 机械臂用力击出，素冬终于砸开了最后一道防线，光明如潮水一般，倾泄而来。 素冬却保持着警惕，小心翼翼从坑口探出半个身子，瞬间，她心中的热潮就退了一大半。 坑口竟然在离地面数十米高的墙面上。 好险啊，如果素冬莽撞地跳出坑口，此刻就已经摔成了一瘫肉泥。 真是人生处处危机四伏，全凭素冬的机警与强大，才能活着望见今日的太阳。 是啊，太阳。 素冬没有急于逃离，她将半个身子探出坑口，贪婪地呼吸着外面的空气，甚至迎向天空中的太阳，任凭强烈的阳光将她照得泪眼婆娑。 她已经太久没有望见过毫无遮拦的太阳了。 她已经太久没有享受过阳光照在身体上，由内而外想要发芽的温暖了。 自由。这温暖的光芒，就是自由。 素冬擦了擦眼泪，将右手的钢指死死插进外墙壁，固定好之后，才小心翼翼地将整个身子脱离坑道，缓缓地爬下了中央研究所的高墙。 … 苍树的夜晚，依旧忙碌而又凌乱。 虎姑婆坐在街边，本来是在看街景，现在却已经不由自主地睡着，手里的瓜子散落一地，嘴边还挂着一丝口水。 街道上的行人似乎少了一点点。 甜品店的店员在清点柜台里的蛋糕，又对同伴道：“又没卖完，明天少做点了。最近老卖不完。” 同伴懒洋洋“嗯”了一声：“人口少了呗。也的确不要做这么多了。听说还要抽第二批人，再这么抽人，苍树就要变冷清了。” 店员惊讶：“啊，还要抽第二批？城里那些精英还是要服务的啊，把人都抽光了，精英谁服务？哎，千万不要，咱们甜品更要卖不掉了。” 一个满脸乌漆麻黑的小男孩跑过来，大喊：“卖不掉就送我吃啊！” 店员顿时叉腰骂道：“扔掉也不给你！就你，偷过几回蛋糕了，自己说！” 小男孩嘻嘻一笑：“你看，卖不掉也是扔，我只是提前帮你们吃掉，是帮忙哦！” 店员火了：“小贼，明天就去治安队告发你，送你去古奈斯星球开荒去。” 小男孩更得意了：“我才不怕你。人家嫌我年龄小，根本不要我，哈哈哈哈，你有本事就去，别把自己送走了。哈哈哈哈……啊啊啊……” 小男孩正得意地笑着，突然被人从身后拎起，又吓得大叫起来。 拎起他的是虎姑婆。 虎姑婆力大无穷，一手拎着小男孩，一手叉着腰，瞪着浑浊的眼睛：“你个小瘪三，竟然学会了偷东西！” 小男孩哇哇乱叫，知道自己落在虎姑婆手里，定是捞不到好下场，满嘴胡话地开始求饶。 “没有偷啊，我怎么敢偷东西。虎姑婆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对店员姐姐嘴凶了，啊——我就是气气她的——我没偷东西啊——” 他叫得又凄厉又痛苦，好像真被冤枉了似的。 店员狠狠地啐他：“呸！现在怂了，前几天偷成了还来我面前得瑟，真是个没种的东西。” 虎姑婆狠狠地将小男孩摔在地上，小男孩一着地，又凄惨地哇哇大哭，嘴里乱叫着“妈妈”。 这一叫，倒有了几分可怜。 虎姑婆拎起他衣服，伸手扇了他一个大耳括子，顿时就把小男孩的哭声给吓住了。 小男孩没想到她真会动手，脸上挂着泪花子，愣怔地看着虎姑婆。 “没娘教，虎姑婆来教你。老实交代，你偷了几次？” “三……三次……”小男孩吓得说话都结巴了。 虎姑婆问店员：“是三次吗？” “是的。”店员点点头。 虎姑婆指着小男孩：“行，偷一次，虎姑婆赏你一个耳光。刚刚是第一下。” 说着，“啪啪”又是两记耳光，扇得小男孩晕头转向，双颊顿时高高肿起。 “还敢偷东西不？”虎姑婆厉声问。 “不……不敢了……”小男孩痛得想哭，但见虎姑婆严厉地瞪着他，又不敢哭。 “现在你还小，偷东西只有虎姑婆能打你。你长大了要还是个贼，千人万人都可以打你，你就是个过街老鼠，露头就要被人打。你想想，你要当贼吗？” 小男孩赶紧摇脑袋：“不要，我不要，呜呜呜……” 虎姑婆见他脸上又灰又肿，穿的衣服也是很多天没洗，头发又长又脏，着实也有几分可怜，于是暗暗叹了口气，跟店员买了个蛋糕，递给小男孩。 小男孩还坐在地上，看着蛋糕，困难地咽了一下口水，却不敢去接。 “这是虎姑婆买给你的。你拿着。记住，饿了想吃东西，可以来找虎姑婆，绝不可以偷。” “谢谢……虎姑婆。”小男孩止不住地抽泣起来，颤抖着手接过蛋糕，三口就吞完了。 “回去好好洗个澡，等下我给你送两件衣服过来。” 小男孩哇地哭了，这次再说“谢谢”，是真正发自内心的。 望着小男孩走远，虎姑婆叹息一声，对店员道：“看紧他。如果他再来偷，我往死里打，一定要打到他再没有这个坏毛病为止。” 店员望着虎姑婆：“你真好。他要是有良心，就该知道你是在帮他。” “哎，也就是个可怜孩子。”虎姑婆裹了裹披肩，叹道，“父母都被送到了古奈斯星球，谁还想得起这个可怜的娃娃，造孽哦。” 第69章 新生 庸众素冬 苍树第一批两千五百人, 已经于半个月前送往古奈斯星球。 当局抽调人口，完全不顾庸众家庭的分崩离析，只看开荒和繁衍需要。眼下在苍树, 像小男孩这样因为父母移民被弃下的儿童, 起码有二十多个。他们没有了父母的抚养，当局每月只给最低保障的生活费, 几近自生自灭。 虎姑婆将这些看在眼里, 忧心忡忡，却又无能为力。 最近她常常会不知不觉地睡去，睡到不省人事。这是衰老的表现。她很害怕有一天睡去之后就再也不能醒来。 不，她还不想这么早离开这个世界。 她要看到这个世界迎来新的太阳，不然，她舍不得走。 快了，离这一天不远了。虎姑婆听说，他们的“尊主”已经开始行动, 而她虎姑婆正在等待一个神秘的客人来到苍树。 她蹒跚着向街边的躺椅走去, 全然没有了刚刚拎起小男孩的敏捷，像一个最寻常不过的胖妇人。 “嗨，夜凉了，秋天来得真快。”虎姑婆嘟囔着, 一把拎起躺椅往街边她的小屋里拖行而去。 小屋里亮着昏暗的灯，虎姑婆将躺椅往墙角一扔, 就坐到她陈旧的控制台前开始向苍树的各个角落发送指令。 不一会儿，陆陆续续有人来到她的屋子里, 汇报各大精英区的最新动向。 这些人都是苍树的庸众，他们都是精英们的侍工，看似无声无息毫不起眼, 其实却掌握着巨大的信息。这些信息经由虎姑婆陈旧的控制台和仪器汇总，效力堪比乌瞳池的信息库。 也只有在此时，虎姑婆才会一反平常昏昏欲睡的状态，变得全神贯注、神采奕奕。 就在又一批人进入小屋时，控制台上传来一条信息。 “五分钟后，携AT2抵达。” 虎姑婆精神一振，立即道：“长话短说，三分钟后我有要事。” 那些人要汇报的信息原本也很琐碎，今天精英区也并没有什么重要事件发生，哪里用得了三分钟。一听虎姑婆有要事，都识趣地退了出去。 五分钟后，阿祥带着素冬，出现在了虎姑婆的小屋。 素冬从中央研究所的暗道逃出，躲进了四周的丛林之中。感谢这丛林，给了她藏身之处，也让她稍作喘息，终于探清了自己所在的位置。 她的机械臂功能强大，不仅可以用作战斗，还附带很多超级实用的功能，比如强定位。 强定位无须联网，不会暴露她的行踪。倚仗这个功能，她发现自己其实就在苍树附近。 她去过苍树，知道如何在这个庸众的世界里寻找阿祥。 素冬用了最笨但也是最有效的办法，在侍工下班时间，她躲在交通站附近的树林里，没多久就截到了阿祥。 阿祥果然早就知道她要来，丝毫没有惊讶。 嗯，不惊讶，却激动。 尤其是素冬变化的身形，让阿祥差点当场就盈满了泪水。这异处的重逢啊，还好，彼此皆安在。 素冬之所以不敢露面，是因为她身上还穿着疯人院那身灰扑扑的禁服。阿祥帮她买了一身宽松的衣服，换上新衣服的素冬顿时焕然一新，明媚又清新。 阿祥说带她去见一个人，这个人可以帮她搞一个新的身份。 这人就是虎姑婆。 素冬一见虎姑婆，当即就笑了，这不是当初帮她赶跑了几个小混混的那位老妇人吗？ “我认识你。”素冬朗声道。 虎姑婆也认出了她，哈哈大笑：“早知道你是AT2，哪里用得着我出手，一百个小混混也不是你的对手。” 阿祥这才知道，之前素冬偷他的信息牌来苍树，原来和虎姑婆还有这段往事。 或许是出于对某些人的保护，二人对素冬逃出疯人院的具体细节并没有多问，只是打听了一些疯人院的近况。 交谈中，素冬发现他们对疯人院的情况竟然十分了解，不由纳闷。 虎姑婆倒是毫不避讳，说自己和阿祥都是从疯人院逃出来的“疯人”。素冬震惊，也终于明白莫离为何要让自己来找阿祥。 素冬道：“我一直以为无人可以逃离那个鬼地方，原来你们早就已经成功了。” 阿祥缓缓地垂下眼帘，似有些伤感：“代价就是，有人永远被囚禁，而我们，再也回不到过去。” 虎姑婆大声骂道：“去他娘的，谁要回到过去！自由自在当个庸众有什么不好！” 阿祥努力挤出一个微笑，振作起来：“是的，没什么不好。虽然我现在只是个低贱的侍工，但我活得比当精英时候快乐。” 因为精英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快乐。 “丫头，你还没住处吧。”虎姑婆问。 素冬摇摇头。 虎姑婆在控制台上噼哩叭啦一阵输入：“三号街15号楼现在空着没人住，阿祥你带她去那里吧。” 说着，虎姑婆又从椅子上起身，摇摇晃晃走过来，拿了个仪器去素冬耳后测芯片。 仪器毫无反应。 “省事了。”虎姑婆道，“疯人院休眠了你的芯片，挺好，不用我费功夫给它休眠了。” 这芯片是精英们的身份标志和信息存储器，如果不休眠，很容易就暴露素冬曾经的精英身份。 但现在被休眠之后，它就只剩下了最简单的个人虚拟星脑功能。 这也是为何素冬的个人星脑上，只有一些基本的信息可以浏览，其他功能俱已丧失。 虎姑婆递过来一张信息牌，和阿祥那张一模一样。 “这是你的信息牌，从今往后，波依帝国再没有精英AT2，只有庸众素冬。你有可能被派往任何一个岗位，从事最低贱的工作。” 素冬接过信息牌，放到衣兜里。 从这一刻起，她就是阿祥，是吉卡，是苍树的每一个芸芸众生。虎姑婆给了她新的身份，而她要用这新身份，去创造一个新世界。 “我不觉得有低贱的工作。不管是在精英区收垃圾，还是在古奈斯星球战斗，都一样是在为美好生活而奋斗。” 素冬站在昏暗的屋子里，笑得天真而圣洁。 “你心中的美好生活是什么样？”虎姑婆问。 素冬道：“我还不完全了解庸众的生活，但起码应该是平等和自由的。精英不该是机器人，庸众也不该天生就低人一等，觉醒的精英更不应该被当作疯人对待。” “如果我告诉你，精英是当局人为制造的一种人类呢？”一直沉默的阿祥突然开口。 素冬却淡淡地回答：“我已经猜到了。” 虎姑婆的眉心蓦然跳动。不枉尊主对这丫头寄予厚望，她果然是有智慧的。 “丫头，那你想要的美好生活，当下怕是很难实现。”虎姑婆缓缓地说着，留神着素冬的反应。 素冬却是冷静沉着，微笑道：“在疯人院，有人用二十年尝试了上千种越狱的方法，明知道自己很可能永远逃不脱那个世界，他依然在尝试。他告诉我，人生不因艰险而停下脚步，不怕终点又回到起点，才是真正的勇敢。” 虎姑婆和阿祥的呼吸几乎是同时变得急促起来，他们深深凝视着素冬，像是在凝视一个上天赐予的宝物。 “你们同样在帮助觉醒的精英，我相信，你们也有理想，也从来没有放弃。” 阿祥猛地低下头，努力压制着自己的激动。殊不知，压制本身就是最强烈的情绪。 虎姑婆却毫不掩饰，她热切地望着素冬，用颤抖的声音问：“二十年，越狱上千次，他……是谁？” 素冬道：“大家都叫他越狱者。他被关在疯人院的地下涵洞里，从不露面。我虽然不知道他真正的名字，但很确定，他是个了不起的人。” “你见过他？”虎姑婆又问。 素冬点点头：“不仅见过，他几乎就是我的老师，教了我很多军校里学不到的技能和战术，也会给我描述理想中的世界。我在想，当局把他的那些战术经验在教科书里抹去，是多么愚蠢的行为啊。” 此时的虎姑婆，已经忍不住捂起了脸：“他还活着……他还活着……” 阿祥也颤抖着低声问：“他……还健康吗？” 素冬心中暗惊，看来他们都认识越狱者。这个神秘的男人，果然是哪个惊天动地的大人物吗？ “有点消瘦，也有点邋遢，但很健康。”素冬问，“你们都认识他吗？他到底是谁？” 虎姑婆已是老泪纵横：“他叫扶影。一个了不起的人。丫头，我敢说，自扶影以后，波依星球再没有一个战士能及他的一半。” “战长空也不能吗？”素冬问。 战长空是整个星球最厉害的战士和指挥官，是所有星际战士的偶像。 “呵……”虎姑婆轻蔑地冷笑，“你是说现任战长空吗？要论无耻，他倒是扶影的两倍。” 这评价实在特殊。 阿祥低声道：“素冬，你知道扶影是谁吗？” 素冬茫然地摇头，她此生第一次听到“扶影”这个名字，他不仅被从教科书里抹去，他也被从帝国所有的记忆中统统抹去。 “他是前任战长空。” 素冬大惊：“前任战长空……他不是因为判国罪已经被处决了吗？” 第70章 初生牛犊不怕虎 不是偶然，是安排…… 关于前任战长空的判国, 教科书里完全没有提及。但素冬在战舰上生活时，曾经听一些年长的战士提起过。 他们既心有向往、又语焉不详，当时的素冬虽然不会好奇, 但出于对帝国领导人由衷的敬意, 还是多问了一句。 当时她得到的回答是：“那是个真正的战士，只是品行不端。” “他死了。他打下塞拉星球后, 妄图自立门户, 与神长空、与整个波依帝国为敌，他以判国罪被判死刑，已经处决了。” 这就是素冬对前任战长空的所有了解。 但是现在阿祥告诉她，“越狱者”叫扶影，他就是前任战长空！ 虽然无比震惊，但素冬依然保持清醒的头脑，她很快得出判断，阿祥没有说谎。 扶影当得起战长空的殊荣。仅仅不到两个月, 素冬从他身上学到的, 就超越了波依顶级军校五年的严酷培训。 不是军校的知识不全面，而是扶影太强大。 她对扶影的身份没有困惑，唯一的困惑在于：他怎么还活着？ 阿祥显然是读懂了她的困惑，低声道：“他在执行死刑时被人暗中救下, 藏到了疯人院。你我可以用另一个身份在世上苟活，他也可以。疯人院是最危险的地方, 也是最安全的地方。其实当初……” 阿祥犹豫了一下，望向虎姑婆。 虎姑婆坦然地接话：“其实当初我们在疯人院, 都是缝隙组织的一员。这个组织是扶影创立的，寓意是在黑暗中打开一道缝隙，望见一道光芒。” 素冬心潮起伏, 骄傲地道：“我也是！我是缝隙组织的第33位成员！” 虎姑婆却眼神一黯：“第33位……曾经，缝隙组织成员近百，如今却只剩了33位。” 唯有素冬双目炯炯：“虽然那里只有33位，但外面有我们啊。在逃离疯人院时我就暗暗下定决心，我一个人出来不算成功，掀掉疯人院，让扶影、让乱毛、让老不死……让所有觉醒的精英都离开那个鬼地方，这才叫成功。” 还有一句压在心底的话，素冬没说。 既然全体精英的悲剧就是这万恶的星际政府造成的，那掀翻整个长空院，才是真正的成功！ 或许，这句话不用说出来，阿祥和虎姑婆也能明白她的意思。 他们深深地望着素冬，心里想起那句古老的话：初生牛犊不怕虎。 他们搅了半辈子也没能搅动的世界啊，就需要这样的年轻人来翻天覆地吧。 虎姑婆走上前，胖胖的手掌拍了拍素冬的肩：“丫头，我会记住你今天说的话。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向着同一个方向在努力。所以……加入我们吧！” … 纵然素冬早就猜想过，在波依星球上必定隐藏着没有被发现的觉醒者，但她万万没有想到，他们近在咫尺。 素冬正式加入了虎姑婆和阿祥所在的神秘组织。这个组织没有名称，只有一个神秘的领导人，他们称他为“尊主”。 而疯人院里的缝隙组织，虽然并不隶属于这个神秘组织，但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从虎姑婆那里告别出来，阿祥将素冬带去她位于三号街的住处。 路上，素冬问阿祥：“你被派到贝尔街区当侍工，是偶然吗？” 瞒不过她。 一旦素冬真正进入到庸众的世界，她就拥有了高超的信息整合能力、和极强的警惕与敏锐。 阿祥道：“不是偶然，是安排。” “如此说来，你们这个组织早就知道我要觉醒？” “并不知道。但你和莫离的级别太高，我们必须提前准备。其实，等级越高的精英，觉醒的可能性也越大。” 素冬点点头，觉得这个答案也在意料之内。 15号楼有三层，分配给素冬的是第三层。这是一个套间，一间狭小的客厅，以及一间更狭小的卧室。 和她以前住的圣迈街区独立屋相比，这里的环境的确太差了。但素冬并不在意。 即便是在她的独立屋，她也日常只用一个房间。 不，应该说，她日常根本不住那个豪华的独立屋。她更多住在战舰上，和其他战士一起睡广阔的卧舱。 而且不分男女。 阿祥跟她说，由于她刚刚来到苍树，对庸众的生活一无所知，也没有经过任何培训，所以上头暂时不会给她安排工作。她当下要做的就是首先熟悉生活。 素冬对此深以为然。 别以为她真的是冲动型性格。她的攻击性，是基于自身强大的战斗力。但眼下这个环境，她的战斗力派不上用场，更需要提升的是生活能力，以及对整个庸众世界的融入。 阿祥给了她一些货币，并且简单解释了货币的使用规则。然后告诉她，食物可以自己上街买，也可以去吃街区食堂，当然要是有兴趣，也可以像他一样，自己下厨。 这一条素冬就否了。 她的确兴致勃勃地跟奇娜学习过下厨，但总的来说，她并不热爱此道。 素冬的内心，还是喜欢战斗。 她的战场在别处，不在厨房。 安顿好之后，阿祥告辞而去。素冬一个人在屋子里，仔仔细细打量着小屋，哪哪都好奇。 这屋子显然才腾出来没多久，前任主人似乎走得匆忙，很多东西都没有带。衣柜里留着不少衣服，除了几件成年女人的之外，大部分都是小孩的衣服。 看得出来，这里曾经是一对母女的住处，而妈妈对女儿显然十分疼爱，从小婴儿到五六岁的衣服都保存得很好。 素冬心中升起难得的柔情。 这是缘分吗？ 听虎姑婆说，这里原本的住户移民去了古奈斯星球，所以房子才空了出来。一位母亲带着孩子离开了，另一位母亲带着孩子来了。 素冬将其中一件最小的婴儿连体衣铺在桌上，仔细端详了许久，不由泛起了微笑。 她第一次对腹中的胚胎——不，是她的孩子——她第一次对她的孩子有了具体的想象。想象她的孩子穿上这样的连体衣，趴在床上静静地睡觉。 或许嘴角还会流着口水吧。 嗯，如果他长得像莫离，还会有长长的睫毛和白晳的肌肤。 莫离啊，你在贝尔街区会感觉到孤独吗？ 第71章 孤独 狮子不用在意斑马的意见 每一晚, 莫离都会将自己的时间排满，或投入研究，或锻炼机能。这样, 他孤独的时间就会少很多。 他从阿祥那儿知道素冬已经安顿, 内心很想去看望素冬，可仓树是庸众区, 他去不了。 他也不能去。 素冬不仅要生活, 她还有更远大的志向。这志向甚至和莫离目前参与的“曙光计划”休戚相关。 莫离懂她。 这种理解和相知，是比原始欲望更高级的人类情感。 莫离觉得，仅从这一点来说，不懂爱为何物的精英一点都不高级。 自从莫离以中央研究所的名义将素冬从疯人院救出来，他就留神着身边的反应。但似乎完全无人察觉。 疯人院那边自然不会有人过问，他们只负责提供实验对象，至于实验对象被带走之后的死活，疯人院从不在意。 中央研究所就更平静了。他们甚至完全不知道莫离去提了人, 更不知道这人是从中央研究所的通风道离开的。 计划执行得如此顺利, 让莫离都有点意外。总觉得似乎冥冥中有一双手在帮助自己。这双手，不仅仅是术长空。 这几日，术长空并不在波依星球。他和筑长空一起去了古奈斯星球。他们是代表波依帝国最高决策机构去考察这个刚刚征服的星球。 据前方传回的讯息来看，两位长空皆对波依星球的开荒和重建表达了不同程度的担忧, 甚至委婉地提醒长空院，是否暂缓对牧歌星球的战争准备。 对此, 神长空态度却很坚定：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据说波依星球对牧歌星球的觊觎, 已经引起庞珀星系其他几个超级星球的警惕。数年前，波依星球贸然发动对古奈斯星球的战争，星系联盟就有过反对声音, 但波依帝国实力雄厚，对这些反对的声音哧之以鼻。 用长空们的话说：“吃就吃了，狮子不用在意斑马的意见。” 虽然斑马的意见不用在意，但如果其他狮子也看中了同一群斑马，波依帝国还是要掂量一下，先下手为强。 风声都已经传遍整个庞珀星系，此时突然收手，不仅失了颜面，也会让人察觉到波依星球的困境。牧歌星球蕴藏的巨量能源，早就让星系的另两个帝国也暗暗摩拳擦掌，波依帝国想要占领牧歌星球，也绝不是件易事。若在这场战争中落败，那就是此消彼长的关系。 万万不能。 所以术长空和筑长空委婉的建议非但没有被采纳，反而被赋予了更重要的职责。 考虑到古奈斯星球的科技发展现状远超波依当局的意料，长空院也能审时度势，商议后决定在古奈斯星球建立一个超级科技研究中心，由波依帝国精英科研集团人员为骨干，古奈斯星球上的庸众科研员为科研辅助人员，整合两个星球的科研成果，为帝国所用。 同样的政策，他们在多年前征服塞拉星球后也曾使用过。 当年塞拉星球拥有大量人口，科技水平虽然不甚出众，但民众老实纯朴好管理，工业基础雄厚，最后成为了波依帝国的制造工厂，塞拉帝国就此消失，波依帝国则多了一个塞拉超级工厂。 长空院的美好设想就是：以后的波依帝国，将以波依星球为政治中心，塞拉星球等数个星球为工厂，古奈斯等数个星球为科研基地，牧歌星球则是能源储备中心。 能源嘛，谁又会嫌多呢。 就是术长空实在很头疼。波依星球科研人员已是如此捉襟见肘，还得抽人出来去建设古奈斯这个未来的超级科研中心，太难了。 宇宙船从古奈斯星球出发，正航行在茫茫宇宙中，向波依星球返航。 霍普金走进术长空的房间：“已按您的要求，将各院的S级人员进行了第一次普筛，入选名单已发至您星路邮箱。” 术长空缓缓地从房间中央的台阶走下来，神情有一种疲惫后的强行振作之感。 他走到一幕操控悬浮屏前，打开邮箱，极迅速地将名单浏览了一遍。 “一共5694名，也就是将近5700名。首先必须确定，此次抽调人数绝对不能超过十分之一，也就是570人。” 霍普金道：“570已是极限，不能再多。但长空院恐怕不这么想。 术长空抬眼望了望他：“长空院的七分之一，起码是这么想的。” 可长空院从来也不是由“七分之一”说了算啊。 霍普金不得不委婉地提醒术长空：“长空，最好有个两全之策。万一长空院要求调派更多的科研人员，我们怎么办？” 术长空垂下头，悄悄握住了拳，深深吸了一口气。 霍普金的担心不是没可能的。如果长空院又一次启动集体投票决策，他个人根本无力反抗。 当下的长空院，最高决策者神长空自己就是彻头彻尾的激进派，还有更激进的战长空为虎作伥。判长空虽然德高望重，却心思莫测；度长空年轻，唯神长空马首是瞻。 筑长空虽然跟他一起视察了古奈斯星球，并一起给长空院呈交了暂缓攻占牧歌星球的提议，但筑长空并不会在调派科研人员一事上和他站一边。因为调派人员的数量和质量，将直接影响古奈斯星球重建的进度。 而重建，筑长空是主负责人。 唯一能争取的只有执长空。而执长空却有个最大的优点、也是最大的缺点——顾大局。 一个顾大局的人，某种程度上说，也是一个有可能改变立场的人。 想遍整个长空院，术长空悲哀地发现，其实没有一个人和自己确定是一边的。 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也是一个孤独的人。 不，术长空猛地振作精神，悲哀个什么啊，孤独个什么啊，这不是早就预见到的局面吗？ 不意外。 术长空双眸中精光闪动，思忖片刻，沉声道：“第二方案，抽调1000人……” “1000人！”霍普金惊呼。 570人都已经很困难，1000人岂不是开玩笑？ 术长空却道：“100个S级精英就够了。将他们按技术类别分组，确保每个类别十分之一S级精英，余下的从普通科研精英中挑选。让S级负责人自己去挑人。” 霍普金懂了。术长空是在保证核心科研力量的前提下，牺牲一部分质量，以换取数量。 作为备选方案，这的确是可行的。 长空院如果能答应第一方案固然是完美，如果否决，再拿出第二套方案来，就相对比较容易被接受。 霍普金道：“那备选方案的核心精英层一定要好好选，一个优秀的负责人，能事半功倍。” 术长空点点头，在“古奈斯修复中心”的负责人空格上，移了一个编号上去。 72D。 是莫离。 第72章 如果明天就要分离 嗯，别的都是屁事 素冬来到苍树生活已将近一个月。在三号街15号小楼里, 她过得艰难而又充实。 她现在对外的身份是虎姑婆在副都玫瑰地的侄女，因怀孕无人照顾，前来投奔虎姑婆。反正庸众一会儿调派、一会儿移民, 流动性也大, 没人怀疑她的来历。 苍树的秩序员来找过她，见她怀有身孕, 便也没有强制给她分配工作, 只说了些苍树的行为规则给她知道。 虽然没有参与工作，但素冬一直没闲着。 她去过书店，但发现庸众世界里的书店，其实也跟精英世界的星路书店一样枯燥无味，无论是《达尔文》还是《夜夜销魂》，书店里一概欠奉。 所以这书哪来的？ 素冬悄悄问过虎姑婆。虎姑婆虽然不知道她的《达尔文》是哪来的，但听到《夜夜销魂》，虎姑婆还是笑得停不下来。 “这是禁书。就算是在庸众区也不允许出售。不过, 书嘛, 总是越禁越惹人惦记。” 素冬道：“我对于庸众生活的大部分了解都来源于这两本禁书，看书有用。” 虎姑婆果然厉害，没两天就搞了一大摞各种禁书，直接送到了三号街15号楼。素冬发现, 所谓禁书，远不止两性关系类, 还涉及政治、经济、社会伦理、风俗人情等等。 而且有趣的是，这些“禁书”涉及的背景, 无一例外都是一个叫做“地球”的星球。 地球。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星球？ 虎姑婆也不知道。虎姑婆说，她只了解庞珀星系，对太阳星系完全没有概念。但既然庞珀星际的恒星也叫太阳, 那两个星系应该有某种神秘的联系吧。 素冬深以为然。 但更让她困惑的是，为什么在这个叫做“地球”的星球上，会有这么多有趣的书籍，而背景极为相似的波依帝国，却贫瘠得像玫瑰地的荒漠呢？ 而且这些禁书，虎姑婆是从哪里来的呢？ 虎姑婆不说，问了也不说。 不说就不说，书好看就成。素冬的学习能力极强，不仅阅读速度快、理解力强，还能融会贯通，加之书里很多内容竟和扶影对她的传授不谋而合，故此进展飞快。此时的素冬，早已从单纯的超强战士，蜕变成有深刻思考能力的智慧人士。 除了看书，她也劳动。 虽然管理部门并没有给她指派工作，但她也闲不下来，不仅每天去虎姑婆那里帮忙处理苍树社区的各种民间事务，也会去诸如甜品店之类的地方，给人家当个免费的帮工。 她不甚热闹，但麻利聪明，作为一名劳动者，这种“少说话多做事”的风格，自然是十分受欢迎。加之她和虎姑婆走得近，没过多久，素冬就成了苍树街上很受爱戴的一个年轻人。 素冬依然对货币不敏感。 虽然来到了庸众区，但她对货币的依赖性却不强。住处是虎姑婆分配的，衣服有原主人留下的，食物都是帮工的地方提供的，而且阿祥还给了她一笔钱，她至今都没怎么花费。 这些日子素冬虽然看似过得风平浪静，心中却一直在暗暗琢磨着那个计划。虽然虎姑婆和阿祥口中的尊主还没有任何行动指示，但素冬却始终为此做着准备。 听阿祥说，莫离已经被当局征调去古奈斯星球。 素冬蓦地心生怅然。 之前虽说没有见面，但好歹还在同一个城市，只是她在城外苍树，他在城内贝尔街区。甚至每个白天，莫离来到苍树的某个丛林里、去那个戒备森严的建筑中开始他的研究项目时，素冬觉得他们是在一处的。 但古奈斯……呵，好吧，随即是最快的飞行器——比如长空们才有资格乘坐的宇宙船，也要整整两天时间。 阿祥说，莫离正在整理行装，不出意外的话，三天之后就要启程。 三天。他们相处了十二天，分离了四个月。这是他们还能在同一星球上的最后三天。 夜晚时分，素冬站在15号楼的三层平台上，仰望着满天繁星。天空是深蓝色的，幽远而浩渺，东方有一颗特别明亮的星星，素冬知道，那就是古奈斯星球。 她从那里来，而莫离要向那里去。 突然，素冬觉得腹中一抽，奇异的感觉顿时溢满全身。 这是腹中的孩子在动吗？突如其来的异动让她激动地呆立在那里，竟有些不知所措。 猛然间，腹中又是一抽。这次的动静比刚刚那一下更大、也更真切。 果然是宝宝在动。 素冬下意识抚住微微隆起的腹部，鼻子已是抑止不住的酸了。 这就是真真切切的、生命的孕育啊，它已经不是胚胎，是个拼命生长的小胎儿，它在向母亲骄傲地宣布它的存在。 如果它的父亲也能看见它的生长，那该多好。 但它的父亲要去那颗明亮的星星上，当什么古奈斯修复中心负责人了。虽然素冬已经是庸众，可它的父亲还是精英，这个波依帝国，也依旧是被一群精英所把持的帝国。她的孩子，也将在这个不正常的帝国里，过这种被剥夺了父爱的不正常生活。 还好，自己回归了庸众。否则她的宝宝就和她一样，出生就被带离母亲身边，由帝国培育成长。 嗯，如果那算得上成长的话 素冬淡然一笑，自嘲般轻轻摇了摇头，扶着栏杆缓缓转身，打算回屋。 可转身的一刹那，素冬愣在那里，脑子里嗡地一声，呼吸和心跳一并忘记，整个世界都静止了。 星空之下，莫离立在那里，眼含热泪看着她。 这是他们四个月后的第一次自由相见，彼此端详着对方，皆不知如何说起。命运将他们投到这望不尽的莫测深海中，此刻，终于浮到海面之上，望见了同样在努力求索的彼此。 “素冬……”莫离轻轻唤出两个字。 只两个字，心中已是奔流万里，声音就此哽咽了。 素冬奔过来，一头扎进他怀里，死死地抱住他，再也不肯撒手。 “你好吗？素冬。”莫离泪流满面，将自己的脸颊贴住素冬的头发，任由那泪水滴落，渗进发丝中。 他没想过自己会哭。虽然他已经拥有了情绪，可他自认有着很强的控制力。甚至这控制力让他在中央研究所放走素冬后，依然平静地回去继续投入工作。 只是他也没有想到，在这个夜晚，望见素冬腹部微微隆起、脸色平静地仰望星空时，心中会涌起难以抑止的热潮。 他不想流泪的。 但他流泪了。 素冬仰起小脸，乌黑的眼睛望着他：“我很好，你好吗？” 她没问“你呢？”，她问“你好吗？”。似乎这样才是一个完整的、与重逢有关的问候。 “我也很好。就是很想你。” 素冬轻轻地摇头：“不，你不好。” 素冬伸手，将莫离耳边垂下的几缕头发，轻柔地替他别到耳边：“你有些憔悴，眼睛也红红的。是因为思念我吗？” 这个傻女人，还要问吗？ 莫离低声道：“憔悴是因为思念你。眼睛红红的，是因为……见到你。” 素冬抿嘴笑了，笑得有几分晴朗，又有几分娇羞。 她是个即将当母亲的女人啊，怎么可以这样迷人呢？ 莫离忍不住轻吻她：“我要去古奈斯星球了，我想……我一定要来见见你。” “可是你这样出来很危险。精英的芯片会暴露你的行踪。”素冬心中高兴之余，不由也替他担心。 “阿祥给了我一张信息牌，我可以在苍树自由出入。只要不长时间逗留，不会引起他们的注意。” 素冬听了有些黯然。注定这只能是短暂的重逢。 重逢后，将是长久的离别。 移民到其他星球的波依公民，不管是精英还是庸众，再回波依星球的可能性都极低。 望着莫离脸上的泪痕，以及他因为落泪而发红的眼睛，素冬忍下黯然，努力地绽开笑颜：“我很高兴，这是意外的见面，是惊喜。” 这不是素冬的说话方式。 纵然他们只相处了十二天，可莫离了解素冬。素冬就像清澈的泉水，就像赤诚的小兽，一丝一毫的言不由衷，莫离都能敏锐地察觉。 他原本就比素冬敏锐啊。 所以素冬的高兴是假的，或者说，她目前并不全然只有高兴。在她的惊喜之下，还深藏着离别的忧愁。 甫一见面，就要担忧分别。 乍一高兴，就难免心生离愁。 这就是他和素冬。 这自由，亦是沉重的自由啊。 “不要皱眉头。”素冬伸出小手，微笑着抚平莫离的眉头，“你一皱眉头，就觉得有大事了。咱们好难得见一面，就是天大的事，所有其他的都是屁事，知道吗？” “哈哈……”莫离终于被她逗笑。 是啊，当下的见面就是天大的事，别的都是屁事！ 莫离心头的郁结顿时被素冬这句话挑开，柔情与豪情一并涌上，他一沉身，拦腰抱起素冬，冲进了屋里。 星星在天上眨着眼睛，透过三号街15号楼顶层的天窗，羞涩地望着天窗下欢`爱的男女。 去他的交构技巧。去他的规则规定。 今夜的莫离和素冬，是人世间最普通的男女，倾情地交付彼此。 第73章 莫离，莫离 这名字有故事 莫离的手搭在素冬的腹部, 好奇地望着她变化的曲线。 从淋漓中抽回理智之后，他已经这样好奇地望了很久。这是他熟悉的身体，又是他陌生的身体, 这感觉好奇妙。 “是不是不好看了？”素冬问。 书里说, 有些男人会借口妻子生育变化，而出去寻找其他的刺激。虽然素冬不太懂这种心理的根源, 但生育会让身材变得不好看, 素冬倒是懂了。 不过，素冬懂了，莫离却不懂。 他侧身揽着素冬，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其实我不知道什么样的身体才叫好看。我看过太多的身体，以前觉得，残破的身体最好看，因为对我有用。现在觉得……” “嗯？”素冬觉得这话题有意思。 莫离想了想：“我想抚摸的身体，就是好看的。” 话还没说完, 莫离的手就开始放肆地游走, 忠实地践行了主人的审美。 素冬咯咯笑起来，所以自己不管是纤瘦如往昔，还是变化如当下，都是莫离眼中最好看的身体。 这多么让人心动啊。 美的来处, 不再是数据和技术，而是心灵。 当个庸众真好。 … 东方亮起黎明第一丝曙光时, 素冬在莫离的怀中醒来。她眨着眼睛，狠狠地捧住莫离的脸, 看了又看，终于确定这不是梦。 莫离还在，他还没有走。 莫离手腕上, 那个墨绿色的绸布团子随着他的动作轻轻地晃动着。 勋章是她给予莫离的念想。腹中的孩子是莫离给予她的念想。 “你要在天亮前回去。”素冬低声道。 莫离没有说话，张开结实的臂膀，将她揽进自己的怀中，感受着素冬的脊背贴住他胸膛的炙热。 莫离知道，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你要是能像你的机械臂那样，缩成一个扣子大小装进器械囊多好，我就把你和宝宝一起带到古奈斯星球去，咱们一家三口从此以后在古奈斯星球上生活。” 一家三口，在古奈斯星球上生活。听起来多么诱人啊。 “嗨，怎么可能呢。”素冬偎在他怀里，无奈地笑道，“我们有血有肉，有发肤有骨骼，哪能像液态金属那样，变成小小的一团呢。” 她听到莫离一声深深的叹息。 “莫离……”素冬轻唤他，却发现，他的名字像是冥冥中注定的牵挂。 莫离，莫离，此时此刻，不正是她的心声吗？是谁给他起的这样的名字，这名字有故事啊。 莫离却浑然不知自己的名字被素冬听出了故事，他正安慰素冬：“暂时我还不知道古奈斯星球上是什么情况。一旦安顿，我会想办法和你联系。不管用什么方法，哪怕是最原始的口信，我也一定会跟你联系。亲爱的素冬，我们不会分别很久的，我也无法忍受和你分别很久。” 素冬却心中一动。 自从她得知莫离要去古奈斯星球，其实就隐约地起了一个念头。刚刚莫离说好想把她装进器械囊一起带走，突然就提醒了她。 “我也去古奈斯星球！”素冬道。 “你怎么去？” 素冬着急地翻过身来，望着莫离：“不是还要抽调人员吗？这附近就是治安队，我前几天还见过公告，苍树还要再抽一千人去古奈斯星球，我可以去报名！” 莫离眼中蓦然闪过光芒，却又迅速熄灭：“不可能的，征召公告上有，老弱病残孕不收的。” “要是这点小事都搞不定，我们还办什么大事啊。”素冬兴奋起来。 “大事……是指实现你的理想吗？”莫离问。 素冬点点头：“我曾经想，把所有同伴都救出疯人院，就是我的理想。但后来我明白，只要这个制度还在，只要长空院还在，就算把目前的286个疯人都救出来，不用多久，还会再去进去286个。” 这是对的。 莫离欣慰地看着她。这段时间，莫离经常和术长空在秘密单路上联系，虽然术长空说话很谨慎，但透露的那些信息，以及给他的阅后即焚文件，越来越让莫离感觉到，波依帝国深切地需要一场变革。 波依帝国已经走进了一个盲目扩张的死胡同，相互牵制，谁也停不下来。 长空院掌管着帝国各项命脉的七位长空们，此刻就像手里拉扯着皮筋的游戏孩童，都知道绷得太紧濒临断裂，却谁也不敢放手。 谁放手，谁就被反噬。 素冬的想法竟然和他不谋而合，莫离觉得，或许自己可以找机会跟术长空谈一谈。他相信，术长空在信仰和精神上，和自己有某种共通。 术长空不是纯粹的精英。 要么他是超越了精英的思想者，要么他是庸众中的智慧家。 天窗外，曙色越来越亮。纵然万分不舍，莫离也一定要离开了。他要搭乘第一班苍树通往精英区的交通器，混在那些清晨之前就要抵岗上班的侍工中间，回到冰冷的贝尔街区去。 莫离不要素冬送他。他相信在不久的未来，他可以亲自去迎接素冬。 重逢比离别可爱。 素冬还是将他送到了门口。莫离给她最后的拥抱。 “等着我。”素冬主动说。她没把这句台词留给莫离，她要自己说。 莫离不与她争，乖乖地点头：“好，我等着你。等着你们。” “保重。” “保重。” 纵然莫离转身离去时，素冬微笑得镇定而淡然。但等莫离消失在楼道口，素冬再也无法掩饰，跑到平台栏杆边，将自己隐藏在柱子后面，目送着莫离。 她看到莫离走到街口，又依依不舍地向小楼回望，驻足良久终于狂奔而去。 素冬潸然泪下。 … 对于苍树还要再征选一千人员去古奈斯星球这事，几乎所有人都怨声载道。 在苍树被嫌弃的、待不下去的，在第一批征选时早就主动报名，现在留在苍树的庸众们，都只想在这里安安稳稳地生活下去，根本不想去那个听上去鸟不拉屎的低等星球。 所有人都无比希望自己立刻变成“老弱病残孕”。 那个在贝尔街区负责清运垃圾的吉卡，已经来朝虎姑婆哭了两次。吉卡在初选名单里，但她不想去。在精英街区清运垃圾，是她眼里最好的活儿，虽说起得早些，但不用看人脸色，而且碰到像奇娜那样的精英，还常常能换一堆好东西，灰色收入很是可观。 要是去了古奈斯星球，和自己的家人分开不说，就凭她识字不多、年纪偏大的现状，肯定也不会有什么好活在等着她。 虎姑婆有这个能耐。 虽说苍树有自己的政府管理部门，这些部门里，是帝国政府派驻的精英秩序员在主持工作，但庸众的世界自然有他们的应对之道。 这些底层的秩序员，和精英区工作的精英们，无论在个人能力上、还是个人气势上，都无法比拟。他们要完成帝国交给的任务，必须依仗为他们服务的侍工。虎姑婆在苍树的庸众中有着无上的权威，苍树的底层秩序员也乐得将杂务拜托给她。 吉卡帮虎姑婆办过不少事，算是自己人。自己人来哭诉，虎姑婆也难免要为她想想办法。 庸众的世界不是没规矩，只是常常人情比规矩更重要。 吉卡第二次来哭过后，虎姑婆就对在旁边聆听的素冬道：“吉卡可是咱们自己人。你看吉卡一点都没揭穿你的身份，心里机灵着呢。这样的人，往后也用得着的。” 素冬点点头：“是这样。她都能想主意骗精英的东西，当然是机灵的。虎姑婆你要换下她不难，但换下之后，苍树的民众会如何看你，这才是你真正的难处。” 虎姑婆叹道：“让你说对的。你打仗的小丫头，倒也看得懂人情世故了。” 这也是我在苍树历练出来的啊。素冬心想。 生活阅历从来不是靠读几本书就能累积出来，生活就是生活，要自己从寻常街巷、寻常工厂商店中去发现。 “所以我倒是换不换她啊？”虎姑婆又问。 素冬知道，虎姑婆心里有主张，问素冬，不过是想看看素冬跟着她处理了这么久的杂务，到底有没有进步，能不能派更大的用场罢了。 “不换。”素冬道。 虎姑婆一惊：“那我怎么对得起她这些年的辛苦。” 素冬能感觉到虎姑婆对吉卡的维护，但，素冬也要维护虎姑婆的权威。 素冬诚恳地道：“虎姑婆，我第一次来苍树，你替我赶跑了四个小混混。当时我就想，你是多么厉害啊。这绝不是你拥有比别人更强的战斗力就可以做到的。这是你这么多年公正处事，上天给你的回报。坚持一直公正，可能挺累的吧，但一路坚持下来，为什么要在这时候放弃啊？” 虎姑婆怔怔地望了她良久，不得不承认素冬说得特别朴实，却特别对。 都已经坚持了这么久，为何一个吉卡就让她丢盔卸甲了吗？不能啊。 虎姑婆叹道：“年纪大了，心也软了。见不得吉卡的眼泪啊。” 素冬却道：“我在古奈斯星球打了这么多场仗，我敢说，古奈斯星球不比波依星球差。虽说战争让古奈斯星球面目全非，但它的实力没有彻底被摧毁。只要能保证吉卡到了古奈斯星球，工作不比现在差，她就不会有意见。” “那，和家人的分离该如何解决？”虎姑婆又问。 素冬道：“这就是秩序员初选的弊端。你们都曾经是精英，精英做事有多么死板，咱们再清楚不过。初选就应该考虑到家庭结构，尽量鼓励全家移民，而不是只按需要抽人头，不闹悲剧才怪。” 一道光芒闪过虎姑婆浑浊的眼睛：“全家移民……老人和孩子根本不需要，也移过去吗？” 素冬冷笑一声：“呵，开荒是不需要老人和孩子，但开荒的人需要啊。不把后勤做好，就叫人冲锋陷阵，这叫‘不人性’。地球上早就提倡人性化管理，我们波依星球比人家科技先进这么多，却从来没学到人家的人情味儿！” “人性化……人情味儿……”虎姑婆喃喃地重复着几个新鲜词，叹道，“到底是让你看禁书，看出门道来了啊。” 第74章 继承人 继承人只能是我的孩子 乌瞳池, 神长空的住所。紫色的垂幔重重叠叠，神长空从巨大的圆床上起身，披上睡袍, 打量着床上两具健美的男性身体。 这两具身体是新鲜的, 但她越来越觉得索然无味。 “退下吧。”神长空挥挥手，转身离开了卧室, 再不想给他们一个眼神。 那两具身体诚惶诚恐, 按规矩沿着床边滑落到地毯上，虽然神长空已经离开卧室，他们还是爬行着退了出去。 神长空走到外面的房间，在一张深紫色的高背沙发上坐下。丝绸睡袍从她光洁的腿上悄然滑落，露出修长的大腿。神长空面无表情，伸手一拽，将睡袍摆撩上来，覆盖在腿上, 神情肃穆。 在她对面的沙发上, 坐着一个长发少女。少女穿一袭白色裙子，瘦弱而苍白，脸上戴着一副白银面具，遮住了大半张脸, 只露出一只右眼和半边额头。她的双手交叠着放在膝头，手背上隐隐露出青色的血管, 这血管终于让她有了一点点活人气息。 “我要去古奈斯星球。”少女道。 向来神情倨傲的神长空，闻言竟然抚了抚额头, 显出一丝无奈的表情。 “在你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之前，离开波依星球是不明智的。” 神长空缓慢而温和地说着，口吻中竟有迁就。 少女却不领情：“这话你说了五年, 我相信，再过五年你还是会这么说。” “不会的。”神长空道，“中央研究所最近关于再生皮肤的研究有个新成果，目前正用于人体实验，确定没有问题的话，很快就可以投入实用，你的容貌就可以恢复。到时候你就可以公开露面，正式成为我的接班人，呵，古奈斯星球算什么，只要是咱们波依帝国的疆域，哪个星球去不得？” 少女露在面具外的一只眼睛明亮而又戒备，望向神长空的眼神满满的不信任。 “何以见得我就想当接班人？”少女冷哼一声，语气有些悲哀，“就因为我是你女儿吗？你明知道我不想当什么接班人……” “住口！”神长空忍不住喝斥她，“你爷爷——也就是我父亲，耗尽一生才使波依帝国有今天的荣耀，你不当接班人，就等于把两代人的努力成果都供手让出！” 少女不以为然：“那就和你的床伴继续努力，给帝国孕育一个合格的继承人出来。” “龙英！你放肆！”神长空拍案而起，怒视着女儿。 可龙英虽然纤弱苍白，却也毫不示弱，仰起戴着面具的小脸，无惧地迎上神长空的视线。 “别逼我，什么治国经济，什么带兵打仗，我一概都不会，你非要强行让我当继承人，我敢说，波依帝国就会灭在我手上。母亲你考虑清楚，要不要冒这个险。” 龙英脸上的白银面具泛着金属光泽，冰冷而坚硬，她声音虽然细弱，说出来的话却是字字诛心。 神长空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缓缓走到龙英身前。 可她的手刚一触到龙英的面具，龙英就一扭头，避开了她的关怀。 一瞬间，神长空眼神中闪过一丝怒色。可怒色过后，又有片刻的失神，明艳妩媚的眼角，在这失神中竟然能看出一点点苍老。 “龙英，你不是不会，你是没好好学。没关系的，你还小，母亲给你找的都是最好的老师，长空院的其他长空也会很乐意教授你……” “我还小？”龙英打断她，“母亲，你是不是忘记我已经21岁了。你22岁的时候，已经生下我和姐姐了呢。” 神长空像是听到了什么禁忌的字眼，身子猛地一震，想去碰触面具的手已经颓然地垂下，打在龙英的肩膀上。 她咬牙低声道：“既然你提到你和姐姐，那我不得不提醒你。为了生下你和你姐姐，我拼尽全力，差点把命都搭进去，从此之后不可能再生育了。” 这是回应龙英说的，让她和现在这几个床伴再努努力，生个继承人出来。可事实上，她根本不可能再和别的男人生什么继承人了。 除非……除非中央研究所的那个“曙光一号”取得全面进展，可以用神长空自己的身体组织培养出卵子，然后由繁衍管理局配对。 嗯，就像当初她被配对，然后生下一对可爱的女孩一样。 但这个希望太渺茫，神长空知道，起码在接下来的二十年里，她希望只能把希望寄托在龙英身上。 龙英却苦笑：“当初你在姐姐和我之前，选择了我，放弃了姐姐，是不是后悔了呢？姐姐应该比我强壮吧……” “不，她没有你强壮。出生时，她体重只有你的一半多点，在肚子里被你挤成一团，差点没有容身之地。” “那你就是押错宝了。你以为她看上去不健康，所以放弃了她，没想到吧，不健康的其实是我啊。” 龙英咭咭地笑着，却笑得比哭还悲凉。 “从我一来到这个世上，就被迫只能走一条路。凭什么？你放弃姐姐时，问过我感受吗？你确定我当继承人时，问过我感受吗？甚至……” 龙英咬咬唇，苍白的皮肤终于泛上一丝血色，露在面具外的右眼，眼见着就红了眼眶：“甚至……你和那些连名字都叫不上的男人交构时，有想过你的女儿已经21岁，她也应该知道什么叫男女之爱了吗？” 神长空惊愕地看着她，似乎第一天发现女儿已经长大了。 她赶紧道：“对，你提醒我了，龙英已经21岁了呢。母亲立刻就命令管理局给你匹配对象，一定要选帝国最优秀、繁殖力最强的男性。” 神长空激动地扶住女儿的肩膀：“我一定会给你最好的，最好的男人，最高的权力，才配得上神长空的继承人。” 龙英却厌烦地掸开她的手，从沙发上站起身：“算了，你根本不知道我要什么。” “你不是要男人吗？”神长空不解。 “不，我要的不是男人，是自由。”龙英从母亲眼里读不出一点点的理解，终于放弃，叹道，“我要的是选择的自由。我要的是脱离被你安排一生的自由。我应该有选择要不要男人的自由，我应该有选择当不当继承人的自由，我也应该有……” 龙英突然觉得自己哽咽了，她坚持着：“我也应该有在任何一个地方生活的自由。” 这是铁了心要去古奈斯星球啊。 神长空虽然知道自己暂时无法说服女儿，但她也绝不会就此屈服。 自由？呵呵，开玩笑了。 神长空从出生那天起，就注定这一辈子和帝国绑定，哪来什么选择的自由。你龙英也一样。 虽然你身体弱，读书慢，打仗更是完全不在行，可这又怎样？ 因为我也没有选择的自由。 神长空深深地望一眼女儿，想起二十一年前，自己此生唯一一次可以做自由选择的瞬间。 那一刻，她从自己诞育的一对双胞胎女孩中选择了更强壮的妹妹，作为帝国未来的统治者。姐姐当即被带走，抹掉出生痕迹，送到精英保育院，混入精英编队，从此淹没在人群中，再也寻不见。 这不是她的本意，是波依帝国很多年来约定的规则。现在她有些后悔，如果当初选择了姐姐，或许一切都不一样了吧。 可惜，世间没有“如果”。 无论如何，继承人必须是自己的孩子。21岁的龙英不愿意当继承人，25岁的龙英或许就会变化。 反正自己还年轻，她等得起。 神长空终于镇定下来，缓声对龙英道：“我被你说服了。你是该有自由。这样吧，咱们各退一步，中央研究所的再生皮肤人体实验很快会有结果，你等结果出来再走。” 她微笑着，尽量让自己显得亲和：“傻孩子，你以为古奈斯星球就是蛮荒之地？才不是，古奈斯星球的环境不比咱们波依的首府差，当然要漂漂亮亮去。无论如何再给自己一次机会，不管这次能不能换脸成功，我都会送你去古奈斯星球，而且是亲自送。行不行？” 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龙英被打动了。 她到底还是年轻，又从小被娇养在乌瞳池，她的母亲却是执掌了这个帝国二十年，早就是老谋深算的政治老手，安抚自己没见过世面的女儿，还是易如反掌。 龙英点点头：“好，我就再信你一次。只这一次。也只等一个月。” “好。就这么说定。”神长空终于绽开笑容，拉起龙英的手，“走，进卧室帮我梳头，马上几位长空都要过来开会，今天你也来，听听我们是怎么议事的。好好学学。” 说好了各退一步，龙英自然也不好拒绝，顺从地跟着神长空进了卧室。 … 一小时后，长空院实会如期召开。 但今天乌瞳池的议政堂多了一个人，她就是龙英。 几位长空看到龙英倒是丝毫不意外。他们都看着龙英长大，心里也默认龙英就是将来神长空的接班人。 唯一有点问题的是，龙英居然到现在才出来协理政务，她都21岁了，这实在有点太娇宠了。 要知道当年老神长空把现任神长空带到议政堂开始协理旁听时，现任神长空才15岁，整整比龙英早了六年。 七位长空围坐了在一张巨大的圆桌旁，一人一身深色袍子，神情肃穆严峻。 龙英立在神长空身后，双手交叠的样子甚是规矩，但她的年轻还是给死气沉沉的议政堂带来了一点亮色。 首先开口的是刚从古奈斯星球回来的术长空。 他正做着考察汇报：“古奈斯星球的两个特点，第一是科技比我们想象的先进，星球上的整体设施都很完备。第二是战争破坏比我们想象的严重，完备的体系与设施要想全然修复，我们派驻过去的精英，压力会很大。” 度长空道：“第二批征调已经开始了。现在帝国的工作准则就是增强个人能力，对入选者进行针对性培训，以期在重建工作中提升效率。” “我们现在的征调方案是有问题的。”术长空道。 所有人都转向他，看他又要说出什么“真知灼见”来。 第75章 你一定会喜欢她 这就是帝国的核心吗…… 征调方案是执长空负责的, 一听术长空这话，当即投去了质询的目光。 也幸亏是执长空，沉得住气, 要是战长空, 只怕已经要大声质问，并且拍桌子跳脚了。 执长空道：“现行的征调方案已经用了很多年, 塞拉帝国工厂的建立, 就是用的这套方案，事实证明是行之有效的。不知术长空所说的，是什么问题？” “星球建设，效率为先。问题当然出在效率。”术长空道。 执长空扬了扬眉，没有继续反驳，而是摆出“愿闻其详”的态度。 “现行的征调使用的是积分制，也就是对新星球的各岗位分类划分标准，再对目标人群进行打分, 按积分高低划定初选范围。看似高效, 但其实中间有个巨大的隐患。” “隐患？”战长空果然第一个反驳，“嗨，积分制是最优越的征调制度，我们部队也是用的这套选拔制度, 哪有什么隐患！” 术长空不理他，伸手在桌面上调出自己的星脑, 投到会议室的大屏上。 “效率隐患。我们在征调人员时，只想到了工作效率, 却忽略了一个更大的问题，平均分配效率，和机械效率以外的情绪效率。别忘了, 庸众是有情绪的，在征调庸众时，只按积分，不考虑家庭整体移民，这是我们长期以来的一个失误。” “家庭移民？”度长空皱起了眉头，“难道术长空的意思是，帝国在征调一个庸众移民时，必须让他把一家老小全带上？” “哈哈哈哈，疯了吧。这是哪门子的建议，老的能干活？还是小的能干活？让女人干活时，身上还吊着一个吃奶的娃，这就是你所说的效率吗？”战长空咄咄逼人。 谁也没发现，站在神长空身后的龙英，悄悄蹙起了眉头。 面具掩藏了她的表情，却掩藏不住她眼神中的厌恶。 神长空也道：“术长空，你这个提议太唐突了，家庭整体移民，才是真正的无效移民，一家子过去，只有一两个人能劳动，还怎么开荒，怎么重建？” 术长空早料到会有这样的质疑，他早就做好了应对的准备。 “多说无益，看数据。这是来自塞拉帝国工厂的一组调研数据……”他打开了准备好的调研报告。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大屏，包括龙英。 第一次旁听议政实会，就碰上激烈的意见碰撞，让她有点暗暗的兴奋。 这份调研，是术长空在接到阿祥的提议后，请塞拉帝国工厂的下属用最快的速度完成的。虽然时间赶，但资料数据十分详实。 调研以塞拉帝国工厂最大的三家工厂为范围，比对了两类人群，一类是早年的单身移民，他们抛妻（夫）弃子，来到塞拉星球，成为这个帝国工厂的劳役。另一类则是有幸全家一起搬迁、或者来到塞拉星球后建立家庭的人群。 数据的对比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首先是那些被迫脱离家庭的劳役们，普遍情绪低落、身体机能低下，得病率和死亡率均较高。而一家子都在塞拉星球的劳役们，虽然要承担更重的家庭负担，但却明显幸福指数高，劳动干劲强，加之寿命较长，综合计算他们的劳动产出，哪怕被家中的老人孩子平均掉一部分数据，竟然也还高于前一类人。 长空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执长空不仅看大屏，还调出自己桌面上的星脑，仔仔细细地将几个数据标出来，立即传给自己的下属，命令他们去核实。 他是个公正的人。不会因为执长空质疑自己的政策，就立即站到反对立场；但也不会因为和执长空私交尚可，就对他的数据全盘接受。 度长空显然也被这数据惊到：“术长空，你确定这些数据真的是随机的吗？调研时，没有偏向性吗？” 术长空道：“你不相信我，也该相信波依帝国的数据统计机构，他们何时因为任何一位长空的个人命令，做过有偏颇的调研和统计？” 这是实情。 度长空顿时红了脸。数据统计机构就是他的职责管辖，是一个独立于所有机构的直辖机构，所有的工作人员都是精英，他们接受命令之后会不折不扣地执行，并且只对自己的数据负责，而不对任何一个数据导致的结果负责。 他是脑子坏了，才会质疑自己主管的统计机构啊。 “怎么可能呢？”战长空嘟囔，“我向来只听说那些成了家的庸众，一会儿老人生病了要请假，一会儿想孩子了不能加班，明明对生产力是极大的影响。要不怎么说，只有没有家庭负累的精英才是最高级的人类呢……” “这个……我表达一下看法。”筑长空推了推眼镜，终于找到了插话的机会。 “此次我和术长空一同前往古奈斯星球，看到了第一批开荒者。说实话，就咱们波依移民过去的那几万人，一散到古奈斯原住民中间，就像一把沙子撒进大海，对改变古奈斯星球的社会结构用处不大，但对我们波依星球本身倒是伤害比较大。” “筑长空何出此言？”神长空忍不住问。 长空院最针锋相对的向来都是术长空和战长空，筑长空是中立的，他居然说出“伤害比较大”这五个字，不得不引起神长空的重视。 筑长空又扶了扶眼镜：“每征调一批人，都把积分最高的抽走，那我们波依星球是什么？老弱病残孕全留下来，波依星球是收容所吗？” 果然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怔住了。 甚至包括术长空。 自从阿祥提出家庭整体移民的建议，术长空只想到第一时间要数据，却没有想到背后竟然还有更隐患的人口结构问题。 术长空想到了《达尔文》，想到了自己书房里那些来自地球的著作，其中人口学著作里，就提到过人口结构问题。 一个青壮年全部出走，只有老人和孩子的社会，一定是孱弱的、失衡的，最终导致的人口素质整体下降，会让这个社会变得不堪一击。 这是连精英也救不回来的漏洞。 术长空惊出一身冷汗。那些来自地球的著作啊，自己都知道精挑细选最优秀的那些，暗中送给那个叫素冬的小姑娘，怎么自己就偏偏忽视了呢？ 在座的长空，没有一个是蠢人。 即便是冲动嚣张如战长空，他也不蠢。 所有人都意识到了，这的确是个很严重的问题。 此时，执长空核实的数据已经传回，他清了清嗓子，道：“数据核实过了，准确无误。看来我们在制定政策时，的确忽视了庸众的情绪效率。从这一点上说，我们的政策太机械了。” 神长空在聆听着诸长空的争执时，心里已经迅速地开始谋划方案。听到执长空这么说，她知道必须完善征调政策了。 “现在发现也不晚。”神长空狭长的凤目一挑，眼波流转起来，“这样，由执长空牵头，立刻修正征调政策，对第二批征调人员发放意向单，自由选择个体移民和家庭移民，并采取两套积分制，个体移民沿用老的积分办法，家庭移民启动家庭积分。 “还有，筑长空说得对，征调不能采用掐尖的办法，别忘了我们波依星球才是波依帝国的大本营，不能本末倒置。” 听到这儿，术长空心中一动，想起阿祥说的一个解决办法。眼下提这个办法，倒是最好的时机。 术长空道：“我有个建议，可以适当平衡。” “什么建议？说来听听。” “留出一部分名额，给家人已经移民的那些留守居民，凡是愿意去古奈斯星球和家人团聚的，优先考虑征调。其实，老人依然是有劳动价值的，孩子就更不用说，即便现在还小，过不了几年，他们也许就是下一批生产主力。” 神长空点点头，转向执长空：“你看呢？” 执长空毫不犹豫：“我看可以。” 神长空道：“好，此建议同样写入新的征调制度中，细节你们去完善，执行不能走样。还有……” 她威严地扫视诸长空：“也希望大家明白一个道理。执掌一个帝国，不靠那些没用的感情和情怀，我们只看数据和效率，家庭移民能促进生产力，我们就支持，和任何效率之外的低级情感无关。不可将政策的修订，和那些无效的东西扯上关系，明白吗？” 诸长空纷纷表示赞同，包括术长空。 赞同之余，术长空也暗暗松了一品气。他太了解神长空，也太了解在座的诸位长空，所以他从来都不指望用什么家庭团聚之类的伦理关系来说服他们。 这些人，只认数据。 … 回到星云山的城堡，术长空叫来了阿祥。 自从莫离去了古奈斯星球，阿祥暂时没有安排新的工作。阿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们的计划越来越迫在眼前，一切都随时可能发生变化。 “我说服了长空院，新的证调政策很快会颁布。”术长空道。 阿祥明显松了一口气：“尊主为庸众争取良多，世间却无人知晓。” 术长空瘦削的脸上，肌肉微微跳动了一下。他最近苍老得有点快，发色也越发浅了，脸上的皱纹也越发深了。唯一没有变化的，或许就是他远大的目标。 “世间不知晓我做了什么，倒是无妨。只要让世间感觉到有人做了什么，那就可以了。” 阿祥琢磨着这句话，一时间心潮澎湃。 术长空是个有理想的人，一直都是。 “你说这个建议是素冬提的？”术长空问。 阿祥点点头：“是的，我告诉她，有什么建议可以直接跟我说，我有办法替她争取。” 术长空起身，缓缓走向书架，抚摸着整整一排的空位，低声道：“天资聪颖，远超我预估。我应该……见见她了。” 阿祥一惊：“尊主，您确定要现身吗？” “她值得我冒险。” “是！”阿祥欣喜起来，“我敢保证，尊主一定会喜欢她，就像喜欢莫离一样！” 术长空不由扬眉：“我喜欢莫离吗？” “不喜欢吗？” 气氛顿时变得轻松起来，术长空竟然极为难得地笑了：“好吧，这小子又聪明又赤诚，我是挺喜欢的。” 阿祥惊叹了。跟随术长空这么多年，从精英变成疯人，又从疯人变成庸众，他还从没见过术长空这么放松。 要知道术长空为了波依帝国，几乎完全放弃了个人自由，连女人都从没碰过啊。 他竟然也有如此接地气的一刻。 阿祥索性大着胆子道：“尊主这么喜欢他，是要将他作为备选接班人吗？” 术长空眼中精光一闪，笑意更甚：“也不是不可以啊。” 飘了，阿祥飘了。 他是那么喜欢莫离和素冬，要是莫离能继任下一任术长空，有没有可能改变一切，让他们这个家庭不再分崩离析，星河相望呢？ 是啊，莫离和素冬，还有孕育中的宝宝，他们是一个家庭啊。 … 兴奋的人，效率总是格外高。 很快阿祥就带着素冬来见术长空了。 突然听说尊主要见自己，素冬有些意外。在她的概念里，自己是个初出茅庐的新庸众，虽然加入了虎姑婆和阿祥的这个组织，但离核心层还很远很远，这么快尊主就要见自己？ 尊主可是一个很神秘的人啊。 素冬怀着又崇敬又好奇的心，跟着阿祥来到了星云山城堡。 她从来不知道在这个帝国的首府，还有这么多未曾涉足的地域。站在城堡巨大的殿堂内，素冬心中升起一种庄严的豪情。 如果她依然是个精英，那么她的世界还是在战舰上，除了打仗，就是在去打仗的路上。不仅全然不知道什么叫生活，也全然不知道除了精英街区之外，这个世界是什么模样。 感叹间，一名精干的中年男人过来，向阿祥点头打招呼，又问：“这位就是AT2？” 素冬道：“这个编号已经不存在了，现在我是素冬。” “素冬你好，我叫霍普金。”男人向她致意，“请二位跟我来。” 素冬和阿祥跟在霍普金身后，推开殿堂侧面的一道大门，进入一个长长的通道。 通道宽阔而又高大，和素冬以前走过的那些截然不同。墙壁后隐隐传来设备隆隆的运行声，这是一座好神秘的城堡啊。 素冬觉得自己好像摸到了这个帝国的某个核心，心情变得激动起来。 第76章 火种 高级不过是个唬人的标签 …… 术长空依旧在他的书房。 只有最信任的人, 才能进出他的书房，因为他有个不能被外人所知的书架。这书架上的每一本书，都有可能在外面的世界掀起轩然大波。 阿祥说他一定会喜欢素冬, 术长空有点期待, 这个让莫离都差点奋不顾身想要自曝觉醒去疯人院的姑娘，到底是何方神圣。 霍普金敲门进来：“尊敬的长空, 阿祥带素冬姑娘来了。” “让他们进来吧。” 不知怎的, 术长空有点莫名的不安。从来都不愿意站在明亮处的他，甚至下意识起身，向书房中央走了两步，走到了光线最强处。 下一秒，术长空望见了从门外走进来的素冬。 她跟在阿祥身后，乌黑的长发，素白的小脸，穿着宽大的直身裙子, 虽然还是很苗条, 却已经能看出明显的孕相。 术长空有一刹那的出神。 明明自己是第一次见到她，但却有一种奇怪的熟悉感。 阿祥和素冬一起向术长空致意，阿祥道：“尊主，这位就是提出征调政策调整建议的素冬。” 术长空点点头：“我很早就知道你, 但是第一次见面。” “尊主早就知道我？”素冬有些意外。 但数月的疯人院生活已经炼就了她波澜不惊的本事，虽然意外, 语气却是平静安宁的。 术长空道：“我从莫离那里知道你。” “莫离！”素冬惊呼出声。破防了，她再也装不了波澜不惊了, “尊主认识莫离？” “是我把他送到古奈斯星球去的。” “那能把我也送去吗？”素冬脱口而出。 “素冬！”阿祥见她如此莽撞，着急地出声阻止她。 “无妨。”术长空显然没有介意，反而还有些笑意, “你说过，我会喜欢她的，那就让她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 什么叫“我会喜欢她”？素冬不解其意，也疑惑地望向了阿祥。 阿祥忐忑了。这局面有些难解啊，他向术长空投去了请示的眼神，却见术长空浅绿色的眸子前所未有地温和，并向他缓缓点了点头。 阿祥舒了一口气，这是术长空要向素冬亮明身份的意思。 “素冬，我们的尊主，就是尊贵的术长空。” 术长空！素冬吃惊地望着眼前这位瘦削精明的长者。她想过尊主一定是位尊贵的人物，却没想过竟然是帝国最高领袖之一。 “见过尊贵的术长空！”素冬向术长空行礼。 但还没弯下腰，已被术长空阻止：“不必了，在咱们这个组织里，没有术长空。” 素冬却知道，这是术长空不愿让身形已日渐笨拙的自己弯腰。 他是个内心仁慈的人。 嗯，一定是的。能体恤庸众、能心牵人类生存的人啊，一定有一颗悲悯的心灵。 “尊主，我想知道莫离在古奈斯星球好吗？”素冬问。 莫离说过，会想方设法跟她联系，但已经过去好些天，莫离音讯全无。她知道自己有些着急，所谓的“好些天”，其实也就半个月。 可是——半个月了啊。禁书里的古谚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都已经好几十年了呢。 所以她问得特别理直气壮。 显然她问对了人。术长空点头：“我刚从古奈斯星球回来，莫离目前担任古奈斯修复中心负责人。当然了，修复中心正在筹建，眼下他很忙，千头万绪都等着他去梳理。这种规模的筹建，对他是很好的历练，他会成长为一名出色的领袖的。” 素冬的嘴角已经不由自主地咧开。 原来莫离在古奈斯星球的生活是这样的。他已经不是一名单纯的修复师，他已经到了更重要的岗位上，承担更重要的使命。 素冬喜欢这样的成长。 虽然他们只能在星空中眺望彼此，但他们依然在共同成长，这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啊。 术长空望着素冬的笑容，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这副容貌他似曾相识，但这个笑容实在很陌生。陌生到，眼前这个女孩绽开笑容时，术长空的心竟似被狠狠地抽了一下。 原来爱情是这样的。 一时间术长空竟有些后悔，这些年他从来没有关注过异性，是否错失了很多人生的精彩？ 阿祥慧眼如炬，果然自己是一定会喜欢她的。 谁会不喜欢一个执着的、明亮的、而且还好看的姑娘呢？ “我可以送你去古奈斯星球，但我有一个条件。”术长空道。 素冬的眼睛陡然更加明亮，那双小鹿一般的眼睛简直快要装不下那些欣喜，都要溢满整个屋子了。 “请尊主直说，不管什么条件我都可以答应，只要让我去古奈斯星球。对了，我在古奈斯星球打过好久的仗，我对那里可熟悉了，一定不会耽误他们建设的。” 这急切啊，太幼稚了，也太可爱了。术长空哪里见过这么直白的小姑娘，差点就被她逗笑了。 “建设不是一朝一夕，你也不急在这一时。我的条件就是，你在波依星球完成生育，再去古奈斯星球……” 素冬一听就急了：“那不行，我不能把孩子单独留下，我要和我的孩子在一起！” 术长空精明冷漠的脸上，居然有了些许慈祥：“生完孩子，让你带着孩子一起去。” “真的？”素冬的眼中又流露出了异样的光彩，能照亮整个屋子的那种。 术长空点点头：“当然是真的，我不可能骗人。但在生产之前，你得替我工作，我正想再添一位助手。” “没问题！”素冬绽开笑颜。 呵呵，她又不傻。不说门外那位霍普金精明强干，就术长空需要添一位助手，波依帝国大把的精英随便他挑，哪里就轮得到没有经验的素冬了。 明明是术长空想要历练她。 就像历练莫离那样。 阿祥也为她高兴。万万没想到，事情竟然是这个走向。但也不奇怪，术长空早就表现出了对莫离和素冬的另眼相看，想要让帝国来一场深层的变革，他们二人显然是最佳人选。 素冬在术长空的书房谈了很久，关于征调政策，关于生物进化，关于人口结构……素冬发现，术长空和扶影在很多观点上的看法都高度统一。 于是她有了一个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发现。 在阿祥被霍普金叫出去有事之后，素冬终于问：“尊主，我有个疑问。你是觉醒了，还是长空院的长空们天生就超越了精英？” 这真是终极之问。 但术长空知道，这个问题迟早会来。 甚至莫离都没有问过这个问题，却让素冬大胆地问出了口。 术长空不打算隐瞒，坦诚道：“这是帝国的一个秘密。精英有着超强的执行能力，但他们缺乏权衡和决策能力。长空院的长空们，一般有两种出身。一种是世袭，比如神长空从出生时就注定成为继承者，所以一开始就保留着庸众特质。另一种是半途择定，比如我，当被前任术长空择定为接班人之后，对我进行了秘密唤醒。” 他深深地望着素冬：“没有更高级的精英，甚至，精英本身也并不高级。这个帝国的掌控者深知，只有保留了内心的欲望，帝国才能拥有永久的驱动力。” 素冬黯然。 她听明白了。这其实就是一群贪婪的庸众，用自己更强大的头脑，制造了一群工具人，并甜蜜地给他们灌输一种思想、加上一圈光环、贴上一层标签。这种思想叫做“忠诚”，这种光环叫做“荣耀”，这层标签叫做“高级”。 精英自以为是帝国的主人，其实，他们只是极少数庸众的奴隶。 “我庆幸自己能觉醒。帝国勋章绑住的不仅仅是我的头发，还有我的灵魂。”素冬道，“所以尊主，我们该怎么办？” “改变。用我们的能力，去尽量改变。” “所以尊主，是你让阿祥救我出来的吗？”素冬一下子想通了很多事情。 那些不能理解的巧合，此刻终于迎刃而解。 “是的，因为你有强大的能量。我很高兴扶影给你打下了很强的基础，也很难过尽管我们为此付出了诸多努力，却无法将所有人都营救出来，包括……扶影。” 术长空缓缓走向窗前，望着星云山起伏的山脉。落日正西沉，窗外的光芒美如烟霞，术长空的心却和落日一样，沉沉的。 素冬理解他的心情，他是术长空，但他也仅仅是术长空。 “尊主不必为此难过，‘营救’二字根本就不应该存在，他们应该堂堂正正地生活在太阳底下，那个地方应该从波依帝国消失。我想要的不是‘营救’，而是‘消灭’！” “消灭！”术长空身子微微一震，“这将是前所未有的计划。” 素冬道：“尊主，我想说说自己的想法，也许不成熟，但……谁知道呢，说不定有用。” “哦？说说看。” “我想去古奈斯星球，不仅仅是想和莫离团聚。更重要的是，我对这个星球熟悉，我想将古奈斯星球作为我们革命的一个起点。” 术长空的浅绿眼眸蓦然收缩，死死地盯住窗外。 落日隐到山峦之后，收尽最后一道光线，书房顿时暗了下来。 “你是说……反攻？”术长空的声音都嘶哑了。 他小心翼翼，苦苦思索，这么多年投鼠忌器，都没有敢贸然行动，怕的就是让好不容易聚起的一点点小火种暴露，被星球政府连锅端掉。 但素冬说，去古奈斯星球！ 只见素冬大步走向那顶天立地的书架，抽出一本书，是围棋棋谱。 “尊主你看过这个吗？”素冬笑吟吟地问。 “看过，但不太懂。这是地球上某个古老国度的游戏，据说蕴藏着兵家之道，但我没有研究过。” 素冬翻开其中一页，指着一个棋谱道：“这叫围棋，最简单的理解，就是被包围，就死了，就败了。但你看这一局，白棋被包围吃尽，反而腾出一块空地，让它能施展手脚，对黑棋进行反包围。这叫置之死而后生。” 素冬嘿嘿一笑：“说通俗点，就是换一块土壤发育，神不知，鬼不觉。” 术长空深深地凝望她，声音嘶哑：“我做得最正确的一件事，就是将这本棋谱给了你。” 素冬更乐了：“所以虎姑婆给我的那些书，都是你这书架上的，对吧？” “嗯，我也没想到你看书速度那么快。” “所以尊主为什么会给我一本棋谱？” 说实话当初素冬在一大堆煌煌巨著里看到这本棋谱，还以为虎姑婆送书送错了。但很快她就发现，这棋谱大有讲究，其中蕴含着十分深刻的哲理。 但如今发现术长空也并不理解棋谱中的内容，那么，术长空为何要把这本棋谱给她呢？ 这太有意思了。 “为什么？”术长空也反问了一句，反问完，自己都笑了，“原因特别简单，听了你别笑。” “我肯定不笑，我怎么敢笑尊主。”素冬朗朗道。 术长空扬眉：“我说过，这本棋谱来自地球上的一个古老国度。很巧，你和莫离，都跟这个古老国度的人一样，是黑眼睛、黑头发、黄皮肤。我想，或许只有你们这样的人，才能读懂这本棋谱的奥秘。我就是……试一下。” “哈哈……”素冬大笑，“我绝对不是笑尊主，我只是笑命运。隔着不知道多少星系的某个星球上的古老国度，居然和我有冥冥中的联想，想起来都觉得好奇妙。” 第77章 没有被中断的文明 蓝色星球上的古老国…… 一本来自地球的围棋棋谱, 让见不多识不广的素冬读懂了奥妙。素冬知道那个国度，那个国度叫中国，也是地球上唯一一个文明没有被中断的国度。 术长空给她的书籍, 相当一部分都是来自中国的古典文献。而她刚刚说的“一日不见, 如隔三秋”，也是中国的一句古谚。 这个国家的人民的确都和素冬一样, 黑眼睛、黑头发、黄皮肤。素冬也是看了那些禁书, 才知道在地球上，原来民族和民族之间，曾经泾渭分明。 波依帝国不这样，甚至可以说，整个庞珀星系都不这样。他们说同一种语言、拥有同一种习俗，并不因发色肤色而有所区别。 但素冬也曾疑惑过，为何自己和莫离都是一样的黑头发黑眼睛，卡尔文和奇娜都是金头发蓝眼睛？管理局在做繁衍匹配时, 也有所选择吗？ 无论是庞珀星系的恒星也叫太阳；还是这里的人类生活和地球无比接近；又或是关于地球上的不同民族都在庞珀星系能找到应照……这一切都让素冬感觉到, 整个庞珀星系，都和那个据说是蔚蓝的星球有着某种密切的联系。 而现在，以术长空的智慧都没能读懂的围棋棋谱，居然让她参透, 不得不说，这或许是同一民族人类的心灵感应。 所以她素冬, 和地球上那个叫做中国的古老文明，也应该是有关联的。 素冬心中一动, 整个庞珀星系的纪年也不过500多年，难道，地球文明才是庞珀星系文明的来源？而她在不经意中, 破译了来自血脉祖先的心灵密码？ “我们是地球人的后代吗？”素冬问。 术长空沉静而肃穆：“我也在寻找答案。我们波依星球的历史，早已被改得面目全非，我不确定还能不能找回来。” “那这些书……”素冬望着顶天立地的书架，在想，这些来自地球的著作，又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呢？ 术长空缓缓转身走到书架前，抬头望着满架的书籍，眼中满是熠熠的光彩，像凝视最心爱的珍宝。 “这是我的一位朋友……我一生的挚友，赠予我的最宝贵的礼物。它们来自古老的塞拉图书馆，波依帝国攻打塞拉星球时，这些珍贵的文献遭到粗暴对待，而我的朋友，知道我对书籍的喜爱，就悄悄把仅存的这些保护起来，带回了波依星球。” 术长空轻轻抚着书脊，忆起了那位至今不得见天日的故人。 正是他赠予的这些书籍，为术长空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让他对自己身处的这个星际历史发出了内心深处的拷问。 … 素冬就这样成为了术长空的一名特别助理。 她依旧居住在苍树，虽然这里条件简陋，但这里有一种温暖的人间烟火气。当她还是精英时，她只觉得这里落后而杂乱，但当她意识到精致其实也代表着一种脆弱时，她懂得了苍树的生命力。 每天一大早，她乘坐特别交通器前往星云山城堡。术长空的日常事务有霍普金这个跟随多年的贴身助理，素冬的工作更多侧重在波依帝国的各大基地科研信息汇总整理。 波依帝国拥有五个像古奈斯星球那么大的附属帝国星球，塞拉超级工厂就是其中一个。每个附属星球都有属于自己的科研中心，研究方向各不相同。素冬在处理这些事务中，收获了很多以前在战舰上学不到的东西，每天都觉得解琐了一个新的自己。 更让她高兴的是，她能收到来自古奈斯修复中心筹备组的汇报。 这汇报，通常是莫离发来的。 莫离。 哦不，那些报告的署名，都叫72D。 因为星路系统的限制，素冬依然无法直接和莫离联系，但通过术长空提供的公务系统，她终于“望见”了莫离。 莫离的工作很出色，古奈斯修复中心由古奈斯中央医院改建而成，进展很快，看得出，莫离得心应手。 在按术长空的指示给了莫离几次回复后，她终于再也忍不住，在末尾加了上“冬至”二字。 莫离知道冬至。 在那几本禁书中曾经提起过冬至，当时素冬和莫离还讨论过冬至的来历，莫离说，不管“冬至”是怎么来的，但他看着觉得亲切，像是“素冬来了”。 是呢，素冬来了。莫离一定能看得懂。 当天下午，她没等到莫离的回复，却等来了术长空的忠告。 术长空说：“这世间没有绝对的机密，不要暴露自己，也不要给72D惹来麻烦。” 素冬知道，术长空说的是实情。 纵然帝国的星路系统都属于术长空的管辖，但谁敢保证，这个回复发到古奈斯星球那里，就一定是莫离亲自打开看呢？ 万一，在古奈斯星球的那一端，也有一个像素冬这样的助手在处理函件呢？ “抱歉尊主，我以后一定会更专业，绝不会再感情用事。”素冬诚恳地反省。 但在那天傍晚，素冬处理完最后一份文件，正要离开星云山城堡时，迎面碰上了刚刚陪同术长空从帝国数据处理局回来的霍普金。 霍普金给了她一个口令，微笑道：“这是专门为你开通的一条个人星路。你的芯片目前处于休眠状态，不能轻易启动，你可以用城堡数据中心的六号机，那是台加密机。” 素冬顿时心头一热：“替我谢谢尊敬的长空！哦，也谢谢可爱的霍普金！” 虽然她已经有了七个月的身孕，但她离开星云山城堡的脚步前所未有的轻松。明天，只要明天，她就可以用那台加密的六号机和古奈斯星球上的莫离联系了。 三个月，她和莫离已经分别三个月了。 晚上回到苍树，她第一件事一定是去虎姑婆那里。 虎姑婆的视力越来越差，那台陈旧的操控台，虎姑婆都经常看不清了。素冬每天帮虎姑婆把操控台上的信息处理掉，苍树这些庸众的杂务啊，处理起来也很费神，常常一工作就到深夜。 “嗨，外面又是吉卡在嚷嚷吧。老天啊，快把她送到古奈斯星球去吧，她再不去，我要爆`炸了！” 虎姑婆大声抱怨。 第78章 她体会到了人生 知恶而不作恶 吉卡原本在第二批征调移民名单上, 但因为征调政策临时有了改变，从个人积分制变成了家庭积分制，吉卡在最后关头落选, 没有被送到古奈斯星球去。 按理她应该高兴。 她和她的家人都留在了波依星球, 而且她还能继续从事那份肥美的清收垃圾工作，继续从那些懵懂好骗的精英手里获得大量的财物。 可吉卡却不高兴。因为她听移民去古奈斯星球的同伴传回消息, 那边居然比波依星球好过。 自从波依帝国攻占了古奈斯星球, 古奈斯的原住民就成了最没有话语权的人群，且不说波依帝国移民的精英已经成为古奈斯星球的最高权力拥有者，就连波依星球移民过去的庸众，都成了各个行业的管理者。 嗯，也就是说，如果吉卡当初能顺利移民，此刻她起码会是古奈斯星球某个区域的垃圾管理负责人。 都是庸众，谁还没个官瘾呢？ 所以吉卡不高兴, 最近看家里的丈夫和孩子, 怎么看怎么不顺眼，觉得他们耽误了自己的远大前程。 素冬侧耳听了听，发现吉卡正在打骂孩子。 “没出息的东西，这么大了还捡地上的东西吃。老娘捡垃圾, 你也捡垃圾，人家都去古奈斯星球上捡高级垃圾了, 你特么还在这儿哭丧！老娘当初就不该舍不得你们！老娘要是去了古奈斯星球，现在……” “你要是去了古奈斯星球, 现在不也是捡垃圾！”她孩子大声反驳，还顺带着嗷嗷哭两声。 母子俩一路打一路走，耳听着越来越远, 看来是打回家去了。 虎姑婆脑壳疼：“真是人心没有满足时，当初你建议改革征调政策，还以为是帮了这些人的大忙，搞半天心里也没感激的，说后悔就后悔。” 素冬却并不在意，笑道：“咱们应该看得更清楚。不就是因为庸众拥有这些不良的品性，当局才会让我们误以为自己更高级嘛。友爱和同情是人性，贪婪和嫉妒也是人性，都正常看待。吉卡也不知道那个建议是我提的。我提建议也不是因为要谁感激，让她后悔去呗。” 虎姑婆努力睁了睁浑浊的眼睛，叹息一声：“你倒想得明白。” “知恶而不作恶，书里说的。”素冬嘿嘿一笑。她是要去古奈斯星球干大事的人啊，既要抱着崇高的理想，又不能把人性想得太好，否则等待她的也只有失败。 “所以吉卡……我们还要帮她吗？”虎姑婆又问。 “当然要帮。”素冬道，“她表现出来的不过是人间最寻常的贪欲。她更珍贵的是机警、聪明和守信，这是美德。最重要的，她帮过我们啊。” 虎姑婆没有再说话，嘴角却泛起了欣慰的微笑。 素冬的确成长了，她已经会识人、有判断，既冷静，又有热情，这是多么难能可贵的年轻人。 虎姑婆望着坐在操控台前忙碌的素冬，“素冬，其实我多希望你能留在这里，把苍树管理好，让生活在这里的人们，能在庸众的重压下多感受到一些人生的快乐。可惜，你属于更广阔的世界。” 素冬没有回转头，手上一刻不停地输入着各种指令，语气却是轻快的：“波依帝国有那么多‘苍树’呢，我们要的是所有庸众、包括精英都能感受到人生的快……” 她突然停住了，脸上露出又忍耐又幸福的表情。 “宝宝又踢你了？”虎姑婆问。 半晌，素冬才缓了一口气，道：“是呢，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皮，所有胎儿都是这样吗？” 虎姑婆仰面望向屋顶，眼中有些泪意，低声道：“也不是吧，我家梨儿就很乖。” “哦，亲爱的虎姑婆，对不起……”素冬知道她又思念自己的孩子了。 哪怕这个孩子从出生起，就再没和她有半点瓜葛，身为母亲，也永远都放不下这个孩子。 虎姑婆猛地眨眨眼，硬把泪意憋了回去：“早习惯了。丫头，等你宝宝出来，叫我一声外婆吧，我这辈子就没有遗憾了。” “亲爱的虎姑婆，当然没问题。”素冬起身，走到虎姑婆身前，紧紧地拥住她，“我一定教宝宝学会喊外婆，你要在苍树乖乖地等我回来。” 她是怕。虎姑婆越来越苍老，她怕虎姑婆等不到宝宝会说话的那一天。 虎姑婆当然知道，呵呵一笑：“你以为我会挂啊，想得美，等不到宝宝喊我，我才不挂咧。” 素冬心头一热，鼻子却酸了。 她想到短短的几个月，自己身边出现过的这些真挚的人。奇娜算半个，当她靠致蜜之水恢复感情时，奇娜是这世上最可爱最热情的朋友，但可惜，她已经重回精英行列，这份友谊只剩了素冬单方面的缅怀。 真正刻进素冬心里的，是乱毛和虎姑婆，她从她们身上看到了自己。 … 这晚，素冬睡得不踏实。 自从怀孕以来，她一直睡得很好，实在是想到天明后她就能去星云山城堡，能启用那台加密的六号机和莫离联系，这怎不让她兴奋。 实在睡不着时，素冬就索性起床，开了灯整理宝宝的小衣服。 小衣服很多。她自己准备了一些，虎姑婆给了一些，还有的就是这个屋子的原主人留下的。 原主人一看就手很巧，那些小女孩的衣服，从小婴儿到四五岁，每一件都是那么精巧可爱，每一件的衣角不起眼处，都绣着一个字母Z。素冬不会做针线活儿，打心底佩服这位有心的母亲。 她不嫌弃这些是人家小孩穿过的旧衣服，只觉得这些衣服上都有爱意，她格外喜欢。 而且素冬心里有个很奇妙的感觉。 她觉得自己孕育的也是一个小女孩，和这个屋子的原小主人一样可爱的小女孩。 素冬就这么整理一会儿，强迫自己去睡，睡一会儿又实在睡不着，再起床整理，反反复复，天就亮了。 第二天一早，特别交通器似乎都来得比平常晚一些。素冬坐在交通器里，想了好多遍，如果联系上莫离该说什么呢？ 想了半天，觉得任何语言都无法表达自己对他的思念。 好可笑啊。素冬笑话自己。 七个月前，她只想完成任务，尽快离开这个星际政府发给她的配偶。七个月后，她夜夜仰望星空，想象着这个男人在另一个星球上的样子。 她体会到了人生。 第79章 突变 不得不反 星云山城堡内, 术长空正在用早餐。 素冬是除了霍普金之外，唯一可以在术长空用餐时间进入餐厅的人。 “运气不错，邮件是72D收的。他比你谨慎, 只是婉转地问是否邮件是否我助手回复。” 素冬脸一红：“霍普金给了我六号机的密令, 以后再也不会莽撞了。” 术长空道：“别以为精英不好对付，真正不好对付的是庸众。比庸众更不好对付的是隐藏在精英里的庸众, 稍有不慎, 满盘皆输。” 这话说得语重心长，素冬心悦诚服。她不为自己辩解，只乖乖地点头：“幸好这次没出事，否则我实在对不起尊主的诚心教导……” 术长空却摆手，打断她的话：“你不是为我而成长，素冬。” 他冰冷的眼眸里流动着光彩：“你是为自己成长，为所有需要解救的人而成长。” “是……”素冬惭愧地低下头。 当素冬还是一名精英时，她没有感情。当素冬不自觉地觉醒时, 她不会控制感情。这段时间的经历却让她真正领悟到, 懂得爱、控制爱，才是真正的成长。 素冬终于沉静下来，默默地回到她自己的办公室，将一晚上的数据都处理完, 然后确定了术长空列给她的书单，又确定了术长空视察塞拉帝国工厂的行程。一系列工作完成后, 窗外已经飘落片片雪花。 七个月了。从她迎着夏日的阳光走到贝尔街区起，她在疯人院熬过了盛夏, 又经历了苍树的金秋，终于到了严寒的冬天。 或许是因为怀孕的原因，今年的素冬, 尤其不怕冷。 她走到窗前，望着大团的雪花飘落在窗外的草地上，来不及化去，又覆盖上了新的雪花，很快就将草地铺上了薄薄的一层。 素冬终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觉得，自己已经可以面对莫离了。 星云山城堡的数据中心，规模堪比帝国的某个中型数据实验室。素冬经常在这儿工作，已是熟门熟路，直接进了六号机房。 意外！ 莫离竟然已经在秘密星路的那头等她，而且是视频！ 见到莫离的那一刻，素冬激动得差点惊呼出声。但这是在数据中心啊，虽然是单独的机房，外面却还是有人在的。 素冬捂住嘴，没让自己叫出声来，眼泪却几乎控制不住，瞬间就模糊了眼睛。 呵，此时此刻，去他的控制。 “素冬！”莫离在那头笑了。这是来自另一个星球的微笑啊。 素冬就这样望着他，又想哭又想笑，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半天憋出一句：“你头发长长了。” 莫离有着一头可以媲美女生的长发。 但这长发并没有让他变得阴柔，衬上他棱角分明的脸，反而有一种出尘的清冷和俊朗。 莫离笑着撸了撸头发，露出光洁好看的额头：“太忙了，都没时间剪头发。反正平常都扎起来，也不耽误事。” 素冬却留意到他的手指，瘦削而纤长，穿过乌黑的头发，有一种奇异的美感。 “你也瘦了呢。”素冬心疼地道。 “有吗？”莫离倒不在意自己瘦没瘦，仔细端详着屏幕上的素冬，“你倒是没瘦，还比以前胖了些。” “胖？”这可是个敏感词。哪怕是素冬，人家也是“饱读诗书”的好吧，对敏感词……那可是敏感得很。 “圆……润？”莫离倒也识趣，立刻换了个词。 素冬忍不住笑起来。刚刚还鼻子酸酸的想掉眼泪呢，转头就被莫离给逗笑了。 “我有定期检查的，是胖了一点点啦。但没胖很多，我要保持战斗力的。” “非常时期，别对自己那么苛刻。我到了这里，学习了不少产科和营养学知识，都是我以前在修复院里接触不到的东西。原来女人生孩子这么辛苦的。” 纵然素冬身体素质好、并没有觉得辛苦，但听到莫离的话依然十分感动。 “亲爱的莫离，我现在想法好简单，我只希望波依星球上的女人们生完孩子后，不用再母子分离，让这一番辛苦能有所回报。孩子不仅仅是帝国的，更应该是父母的。” “更应该是他自己的。”莫离道。 “素冬，你现在是术长空的助理吗？”莫离又问。 素冬点头：“是的。” “咱们都很幸运，术长空是个博学的人。” “也是仁慈的人。”素冬道，“长空说，等我生完孩子就可以来古奈斯星球和你团聚。” “真的吗？！”莫离激动起来，“太……” “好”字没有说出口，突然屏幕黑了。 是出故障了吗？素冬立刻重启机器，可屏幕还没反应，她听到外面有人喊：“所有人退出中心，前往避难层！” 是霍普金的声音！ 素冬一惊，看来不是线路故障，是星云山城堡有变。 难道术长空的秘密组织暴露了？ 她立即奔出去，怀孕七月的身形矫健如昔。 数据中心没有多少人，纵然所有机房的人都奔跑出来，也不过寥寥十几个。但他们奔得极快，一看就是以前经过多次的预案演练。 霍普金似乎是特意来接素冬的，冲上来一把拉住素冬：“你跟我来！” “出什么事了？”素冬问。 “路上跟你说！”霍普金神情极为严峻，看得素冬心中一颤。 看来是出了大事。 她跟在霍普金后头，在长长的通道上一路奔跑，方向却并非避难层。所有星云山城堡的人员，都在按演练过的场景向避难层奔去，只有霍普金和素冬在逆行。 “我们不去避难层？”素冬问。 “别说话！”霍普金喝止她。 二人弃电梯不坐，顺着城堡中央的旋转楼梯跑到顶楼。素冬从未来过这里，只见这里空旷而又寂静，将所有的混乱与嘈杂都隔绝在了城堡的底层。 “组织暴露了，长空院已召集精锐部队前来，我们的人冒死回来报信，争取到一点点宝贵的时间。” 素冬震惊，这离早上术长空安静地在餐厅吃早餐，也不过几个小时啊。 “尊主呢？”素冬问。 “他在楼下，我们星云山城堡有自己的部队，事已至此，不得不反。” 不得不反，这是要和帝国政府公然对抗了。 素冬在城堡这么久，深知城堡的军事力量的确强大，但要和规模宏大的帝国军队比，根本不够瞧啊。 而且…… 素冬听到一阵熟悉的轰鸣声。她猛地一凛，喝道：“是战长空的飞船！战长空亲自来了！” 素冬一按腰间的器械囊，机械臂瞬间裹上了她的右臂。她咬牙道：“我们为什么要在这里，我要下去和这些狗比东西决一死战！” 第80章 奔向古奈斯 他像烟花般绚烂 一个会说粗话的素冬, 一定是内心战斗欲勃发的素冬。 但霍普金一把按住了她：“不，你不能下去！” “为什么？我们是同伴！是同伴！”素冬低吼。 霍普金看着文弱，此时竟然力大无比。他低声道：“力量太悬殊了, 大家都心知肚明。你是整个城堡中唯一芯片被休眠的人, 他们找不到你，尊主让你立刻离开！” “这不行！” “这必须行！”霍普金急了, 死死掐住素冬的手臂, 瞪大眼睛，声音努力压低着，却又无限悲愤，“我们从加入的那一天，早已做好准备。波依星球完全被他们控制，你是这星球上唯一的火种，你明白吗？” 素冬脑子嗡的一声，终于彻底明白了术长空的用意。 “所以……你们都准备好了牺牲……”她声音颤抖, 眼睛不争气地模糊了。 霍普金没有回答, 只是拍了拍她：“这是尊主的命令。如果你选择和我们一起覆灭，那你就是整个庞珀星系的罪人。” 庞珀星系的罪人。素冬浑身的肌肉都在收紧。 她明白这句话的份量，波依帝国已然有制霸庞珀星系之势，如果连她也覆灭在这场围剿里, 那么整个庞珀星系都将会陷入一场疯狂的人类改造和阶级分野中。 “素冬，整个星云山城堡, 都是尊主努力保护下来的偷生者，包括我。我们都不怕死。只是……你得提前去古奈斯星球了。” 霍普金感觉到素冬在慢慢冷静下来, 这是一名战士的优秀素养，纵然她已经恢复人类情感，她依然会在危急关头无比镇定。 大厅空旷而寂寥, 楼下隐隐传来激战的嘶吼。 一场战争已然开始。 这是素冬数年的战争生涯中，第一次亲历来自波依星球本身的厮杀。 她知道，这叫内战。 “我想知道目前暴露了哪些目标？还有哪些是安全的？”素冬问。 “只暴露了星云山，这里已经无法保全。你带着所有资料离开，去古奈斯星球发展我们的力量。哪怕在天上，我们也要等着你们杀回波依星球的那一天！”霍普金将一个指甲盖大小的星盘塞到素冬手里，“这里有你需要的一切，快走吧！” 霍普金冲到大厅角落里，狠狠地拍向其中一格装饰。 那个凸起的装饰竟然是一个按钮，顶层的地板赫然洞开，一艘微型飞船徐徐升出。那飞船浑身哑黑，似无限包容，又渴望飞翔。 “隐形飞船！”素冬惊呼出声。 整个帝国只有三艘隐形飞船，神长空一艘，战长空一艘，另一艘则必须由长空院共议许可、方才可以动用。 术长空这是利用自己掌管科技与生产，为自己暗中建造了一艘！ 不愧是帝国优秀战士，如此识货。看来这飞船交给她再合适不过。霍普金将她往飞船上推：“此飞船有秘密航道，能躲过军方所有雷达搜索，素冬，看你的了！” 飞船前方的墙壁上猛然打开一道门，一条飞行通道出现在他们眼前，最远处隐隐传来光芒，那是通往天空的光芒！ 厮杀声已越来越近，进攻者已经杀上了楼梯。 霍普金的脸上却出现前所未有的镇定与淡然：“再见！” “再见！”素冬一脸坚毅，关上舱门，熟练地启动飞船。飞船穿越那道洞门，滑入黑暗之中，前方那道通往天空的白光，越来越近，越来越亮。 霍然间，飞船滑出了幽暗的通道，冲向光明、冲进漫天的飞雪之中。 素冬迅速定位，镇定地操作着，让飞船飞向预定的秘密航道。 而在她身后，在星云山城堡里，通道的大门重重落下，地面悄然阖上，仿佛这里一直都安静如斯。 楼下的厮杀声愈来愈烈，几乎已经到了门口。 霍普金猛然转身，刚刚和素冬告别的平静与隐忍已经全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赤红的、几乎要喷出烈火的双眼。 他冲到墙角的柜子边，取出早就藏匿的武器，一脚踢开大门，怒吼着冲了出去。 无数身着波依黑色战斗服的精英战士从楼梯涌上，一见到霍普金，纷纷端起枪械。 “啊——”霍普金吼叫着，向战士们发动猛烈的攻击。 他的器械火力勇猛，那些战士还没来得及发射，就被霍普金掀翻了一片。但更多更密集的战士在往上涌。 而被击中趴在楼梯口的战士，有几个烧得只剩半截，却尚未死透，还在挣扎蠕动。 这些都和曾经的他一样，是最可怜的蝼蚁啊！霍普金心中悲愤，却又无可奈何，不解决这些人，那就有更多的蝼蚁被牺牲。 楼梯上的战士越涌越多，纵然残尸已经成了堆，这些没有感情、不懂得惧怕的躯体啊，依然前赴后继地压上。 霍普金没有了退路。 他冲不下去，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一楼大厅里，术长空率领着星云堡所有的战士在浴血抵抗。 术长空毕竟不是战士，他已经身负重伤，要不是战长空一心想活捉他，他早已死在帝国军队的炮火中。 想掩护术长空突围的精锐勇士们已经折损大半，战长空带着不可一世的喜悦抵达现场，他要来享受自己的胜利果实。 “放弃抵抗吧！术长空你完了！” “让你的人先放下武器！”术长空喝道。 眼见着术长空已经没有抵抗之力，战长空得意洋洋，扬手就是一只烟镖。一声巨响，烟镖在空中炸开一道七彩的烟雾，极为瑰丽。 这是停战的信号。 帝国战士们纷纷停下手，虎视耽耽地与星云堡的残兵对峙着。 “长空院早就看出你的异心，果不其然。聪明的就乖乖就擒，跟我回去接受长空院的审判，接受波依帝国民众永世的唾弃。” 术长空半边脸上挂着鲜血，神情却依旧淡然。 “我会跟你回去，但回去之前，我要跟你说几句话。” 战长空傲慢地瞥他，像瞥一只手掌上的蚁虫：“如果要讲你那一套主义，趁早死了这条心。我们荣耀的帝国战士，一生只以一件事为荣，那就是胜利。一生也只以一件事为念，那就是战斗。你说再多，也是放屁！” 术长空却道：“不，我说给你听。” 他缓缓地将一只流血的手捂到自己的心口，宛若整个大殿对峙的战士们都不存在，浅绿的眼眸深深地凝望着战长空，道：“我们荣耀的帝国战士，他们的一生应该很精彩，不止为帝国的胜利而荣，也为自己的成长而荣；不止为战斗而念，也为世界一切美好而念。我曾经以为，剔除正常人类的情感是为了能让帝国在这个弱肉强食的星系生存下去，但很好笑，并不是。无数精英变成现在的模样，成为帝国扩张的机器人，满足的不过是长空院里诸如你战长空这些人的私欲……” “住嘴！”战长空暴怒。 他很自信，在场的所有精英战士们根本不可能因此而动摇，但他又很脆弱，因为术长空的每一句话，都深深扎进了他心里，将他心底最丑陋的贪婪翻出来，无所遁形。 只有术长空知道，那些精英战士里，一定有人能听懂。 哪怕只有一个。 是的，哪怕只有一个听懂了、为此而觉醒了，他就为波依帝国的未来，留下了一颗种子。 他这些年保护的那些种子啊。 术长空不由抬头，想看一看透明苍穹外飘雪的天空。 可他才一抬头，一道黑影从天而降，“砰”一声，霍普金已坠落在他身边，四肢扭曲。 术长空的心脏猛地揪起，瞳仁收缩得可怕。 这么多年陪伴他的霍普金，终于被那些没有感情的精英战士逼到坠落，变成面目全非的模样。 可纵然面目全非，血流一地，霍普金仅剩的半边脸庞还是转向他，努力地望着他。 “走了？”术长空低声问。 整个大厅鸦雀无声，甚至包括没有感情的精英战士，似乎都在等待着霍普金的回答。 鲜血已经糊上了霍普金的眼睛，他看不清了。 “走了……”霍普金低声回答，然后手指一缩，再也不动了。 他死了。 怀有仁慈的人，终究因为不忍心屠杀同类，而没有了退路，就这样死了。 术长空缓缓地蹲下去，伸手抚上了霍普金的眼睛…… “不好！快撤！”战长空突然大喝一声，向后飞跃而去。 一声轰然巨响，星云山城堡炸开一团火焰，一团巨大的烟雾在漫天飞雪中直冲云霄。 进入秘密航道的素冬，在隐形飞船里遥望波依星球，望见几乎难以辨别的星云山城堡像被点燃的烟花一样炸开。 忍了许久的眼泪啊，终于滚滚而下。 术长空终于选择了这样的方式，和那些毫无人性的人同归于尽。 他毁掉了星云山城堡，毁掉了他在波依帝国留下的一切痕迹，就像当年的扶影一样，从此将变成一个没有姓名的、了不起的人。 素冬抚着飞船仪表台，失声痛哭。 这本该是术长空为自己留的一条后路，可术长空终究将这唯一的逃生机会留给了她。 他用自己的死，掩护了奔向古奈斯星球的“火种”。 第81章 乔里城 魔法打败魔法 漫天的飞雪并没有持续很久, 飞船很快进入了秘密航道，波依星球上那团耀目的火光渐渐地再也看不到，四周陷入无尽的黑暗, 每一颗遥远的星球都像是天体模型一般, 变得毫无生机。 多年的战舰生涯 ，让素冬驾驶这艘飞船没有任何技术障碍。她调校好仪器, 让飞行进入正常状态, 又全面检查了飞船动能，确定飞船所携能源足以让它在古奈斯和波依星球之间往返好几次。 一系列工作做完，素冬终于从忙碌中缓过气，开始认真思考刚刚发生的这一切。 不得不说，这一切来得好突然。 从精英部队围攻星云山城堡，到星云山城堡在一场巨大的爆`炸中化为灰烬，这前前后后不过一瞬间。 术长空完全没有防备、星云山城堡也完全没有防备，这一切究竟是如何发生的？ 霍普金说, 组织暴露了。 以素冬所看的那些兵书和管理学书籍的理论来看, 可能性大抵有二，或是他们的某些行动露了痕迹，或是内部出了叛徒。 素冬不得要领，她既不掌握组织内的一切行动, 也不认识组织里的所有人。术长空所领导的这个组织十分隐私，自己所能接触的, 也不过是苍树这一条线而已。 所以问题在哪里？ 素冬从衣兜里掏出那枚星盘，出神地看了许久。她知道, 这枚看上去平平无奇的星盘，里面一定有巨大的秘密，而术长空决定将星盘交予她的那一刻, 也是将整个组织都交到了她手上。 飞船舱外，茫茫星空宛若深海，而波依星球，已经成了极为渺小的那一颗星星。 永别了，术长空。永别了，霍普金。 登舱时那一声“再见”，不过是给予彼此的最后安慰，他们谁都知道，此生已经不可能再见。 没有了术长空的庇护，疯人院里的疯人们、苍树的庸众们，都将越加艰难。 “我要杀回来！”素冬望着波依星球，低声道。 … 飞船在茫茫宇宙中整整航行了两天两夜，终于在一片黑暗中降落在了一片密林中。 素冬已疲惫不堪。 隐形飞船仅能容数人，素冬在飞船内难得施展，加之毕竟是怀孕七月有余的身形，行动比平常艰难。加之这两天两夜的航行，素冬生怕飞船在宇宙中碰到流星陨石，所以片刻都不敢入睡，一直强撑着保持清醒状态。 现在终于着陆，素冬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着陆的地点是素冬精心挑选的。 她对古奈斯星球的地形十分熟悉，而她的机械臂在投入古奈斯星球战斗前，曾特意根据古奈斯星球环境进行过特殊改装，植入了很多古奈斯星球的资料。 这片密林距离古奈斯星球帝国首府大约四十公里，相当于波依星球上苍树到首府中心的距离。看似直线距离不算远，但因为海拔比较高，属于基本没有被开发过的原始密林区。 这样的地方，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 人类不可能到达这里，野兽也无法攻击坚固的飞船。此刻飞船就是素冬最好的保护舱。 她关闭掉飞船上一切可以与外界联系的信号系统，避免被这个星球上参与重建的波依科研人员搜索到，然后放纵自己沉沉睡去。 … 这一觉睡得太香甜，素冬是被肚子里的宝宝踢醒的。 睁开眼睛一看，舱外天色大亮，似是阳光明媚。素冬的机械臂早已收了钢指，缩成腕表模样。她抬腕看了看，发现自己竟然整整睡了十二个小时。 机械臂上的时间已经自动矫正为古奈斯星球时间，如今是上午九点。 好时间。她有充足的白天时间走出这片密林。 正要起身推开舱门，素冬肚子里的宝宝有意见了，又是一阵猛烈的拳打脚踢。 “你是饿了吧？”素冬嘟囔。 她的身体机能可以随时为作战而调整，以前参加战斗时，素冬可以几天几夜只喝水不进食，也丝毫不会影响战斗力。但她可以，她宝宝不可以啊。 宝宝饿了呢。 素冬扳开储备箱，取出里面存储的机能补充液，一口就吞了一支。 果然没多久，一股新生的力量游走四肢百骸，素冬顿时觉得精神百倍。肚子里的宝宝显然也得到了补充，又生龙活虎地运动了一番。 “宝宝啊，你妈妈马上要飞降两百米，你乖乖睡觉，别影响妈妈啊。”素冬拍拍肚子。 有意思的是，宝宝似乎听到了她的话，在她拍打的地方动了两下，果然安静了。 素冬深吸一口气，用力顶开了舱门，一跃而出。 这密林里的空气啊，对于一个在黑暗中航行了两天两夜的人来说，清新得简直让人落泪。素冬贪婪地呼吸两口，鼻子猛地一酸，想起那些再也呼吸不到新鲜空气的同伴们。 密林里，荆棘丛生。素冬展开机械臂，用锋利的钢指划开挡路的各种障碍，不一会儿终于来到了崖边。 素冬站在断崖边，放眼望去，古奈斯星球首府乔里的一切尽收眼底。 乔里曾经是古奈斯星球最繁华的城市，但经历了一场战争的浩劫，成了古奈斯星球最沧桑的城市。虽然波依帝国全面接管，并移民了大量人员前来参与重建，但毕竟也才半年。 眼下的乔里，依旧随处可见被炸毁的高楼、坍塌的建筑，和被烧焦的、乌黑的草地。 但在这满目疮痍中，又顽强地冒出星星点点的“生命”。街道上偶然跑过一辆叫做汽车的东西，几幢主要建筑的外墙也搭着脚手架，露出修葺了一半的外墙。 波依星球上没有汽车，他们用一种更高级的东西，叫交通器。 但素冬倒是很喜欢汽车。庞珀星系的大部分星球上，汽车都是主要交通工具。素冬喜欢汽车，不是因为外形，也不是因为动力，这两样它们和波依星球的交通器比，都毫无优势。 但有一点最重要。汽车是民众自己私有的，而交通器却是帝国的资产。 素冬喜欢这种可以经由自己支配的自由。 望着这个百废待兴的城市，素冬却看到了一种活力。这种潜在的活力，比之花团锦簇、没有一丁点污渍的精英街区，诱惑力大了一百倍。 而且，她的莫离就在那里。 就在某一幢正被重建的建筑里，就在某一辆飞驰在街道上的汽车里。 素冬扎紧袖口和裤口，试了试断崖的牢固度，终于放心地攀崖而下，就像她在疯人院的涵洞里那样，就像她在中央研究院的外墙上那样。 这是个被傲慢的波依精英忽视的庸众世界，他们从不曾想过，会有人从城郊的断崖上从天而降，所以他们根本没有布防，甚至没有勘测，他们完全忽视了这片断崖的存在。 素冬很顺利地降落到崖底，甫一落地，已是一身大汗淋漓。 山风吹在身上无比舒适，但素冬不敢再有丝毫的停留。四十多公里，以她目前的脚程，最快也要一个小时啊。 … 乔里城内的某条街道上，莫离开着一辆汽车拐上了主干道。 自从来到古奈斯星球，莫离发现这里的人们居然自己开汽车，这和他以前跟素冬一起看过的那些禁书里的世界多么相似啊。 建立一个完善的交通器网络绝非一朝一夕，而眼下波依帝国的开荒部队的重点也不在此，从波依星球移民而来的精英和庸众们，纷纷开始自己学习驾驶这种叫做汽车的玩意儿。 莫离就很喜欢驾驶车辆的感觉。 以他古奈斯修复中心主任的身份，他完全可以有一名专门开车的助手，但莫离觉得自己不需要。他很享受自己开着车辆去熟悉乔里的每一条街道，看这街道两旁的旧景，想象乔里曾经拥有的繁华盛况。 车辆开到了城中大道上，这里是最早被重建的一条街道，目前也是整个乔里最繁华的街道。 当然，所谓的繁华也不过是街道两边零零星星开了一些简陋的店铺，店铺连漂亮的招牌都没有，据说是上层还没能就城中大道的景观设计达成一致意见。 莫离倒是无所谓，贝尔街区那么漂亮，他也只在素冬住进自己的独立屋之后，才感觉到了花园里的生机。 行驶了约摸两三分钟，他缓缓地将车子停靠在街边，然后下车，向街边一间甜品店走去。 甜品店的店员是一名面容清秀的少妇，见莫离过来，她热情地迎过来：“先生请问您要什么？” “甜甜圈。”莫离道。 柜台后面一个五岁左右的小女孩正拿着笔在纸上乱画，闻言，她抬起一双清澈的大眼睛：“叔叔你这么大了还喜欢吃甜甜圈吗？” “嗯。”莫离点点头。他不知道怎样和小孩子相处，只能用尽量柔和的语气去回一个“嗯”。 小女孩却笑了：“那叔叔你要记得刷牙哦。” 莫离被她的童言稚语逗笑，心中一暖，不由想到了素冬腹中的宝宝。 他们的孩子也会像这个小女孩一样可爱吧。 少妇已经包好两个甜甜圈，闻言笑道：“小贞你别乱说，只有你才不想刷牙。”说着将袋子递过来，“先生您如何支付？” 古奈斯星球上的货币体系还混乱得很，原有的古奈斯货币还没有完全退出流通，庞珀星际通行的庞珀币也承担了一部分的结算功能，而波依帝国又致力于推广他们的星币结算功能。 最难为人的是，这三种货币还不能通用，需要去指定的银行兑换，真是难为了在这里生活的人们，每天都生活在不断地换算和兑换中。 莫离也是到了古奈斯星球才有了货币的概念。 他们这些精英，以前在波依星球上都只需要通过星路直接下订单，但古奈斯星球没有完善的精英订购系统，一切都需要像庸众一样生活。 “星币支付。”莫离道。 甜品店的女店员，正是以前生活在苍树的小贞妈妈。“两个甜甜圈，一共十五星币。”她道。 莫离付了钱，拿着袋子正要离开，外头走进两个秩序员。 “昨天你这家店没有申报收入！”秩序员叫嚷着进来，领头的那个已经大力拍起了柜台，吓得小贞直接缩到了妈妈身后。 古奈斯星球上的秩序员，一部分是从波依帝国的各大星球上征调而来的精英，一部分则是从波依庸众中提调而出。早先古奈斯星球上原有的军警系统已经全部被瓦解，除了战死的，其余一概沦为最底层的苦力。 莫离一看这两秩序员的胸牌，就知道是从庸众中提调的那种。 说实话，这种最不好惹。 为首的这名秩序员，正是之前在苍树调戏过素冬的小混混之一，早在苍树就觊觎小贞妈妈已久，来到古奈斯星球，居然摇身一变成了秩序员，今天是特意找茬来了。 小贞妈妈也知道他用意，虽有些惧怕，却也不得不打起精神应付。 “我只负责店堂事务，每日营业申报由城中大街商联专员负责，还请二位去商联询问。” 小贞妈妈说的是实情。 重建阶段，波依帝国牢牢掌控着古奈斯星球的社会经济命脉，大到能源基建，小到甜品店，都不是私人经营，而是由每个街区的商联统一经营，小贞妈妈也不过是一名雇员而已。 小混混秩序员哪里会不知道，无非是故意来生事端。 “是吗？”他往店堂里一坐，望见了站在柜台前的莫离，眼睛不由眯了起来。 他打量着莫离，心想，买完东西还不滚，在这儿干嘛，一定是想来勾搭女人，呵，这女人，怪不得不理我，原来有帅哥眉来眼去。 小混混当下妒从心头起，冷哼道：“你是谁？” 莫离没有说话，小贞妈妈着急了：“你什么毛病，人家是来买甜品的顾客，你有什么事冲我说，不要骚扰顾客！” “哟，急了啊。”小混混猥琐地嘿嘿一笑，“你信不信我去跟商联说，你根本没有好好在干活，你借着卖甜品勾搭顾客，损害帝国利益。” “你……”小贞妈妈气得破口大骂，“臭不要脸，离了苍树没人治你了是吧！” “是啊，怎么样？你要答应晚上陪我喝酒，我就不去告发你，否则……嘿嘿……”小混混得意地奸笑着，露出豁了的大黄牙，“你说，商联是信我还是信你？你这份工作要是没了，你那小比丫头就要饿死了吧？” 小贞妈妈气得掉下泪来，尖叫道：“你要害我连这份工作都丢了，我跟你鱼死网破！” 小贞也吓哭了，抱住妈妈的大腿直哆嗦，嘴里不断地喊着：“妈妈，我怕。妈妈，我好害怕。” 小混混更得意了：“五点打烊，回去换身性感点的衣服啊，我在家等你。” “她不会来的，别做梦了。” 小混混一愣，猛地回头，发现说话的是莫离。 这不是个买甜品的路人甲吗？长得再帅他也是路人甲啊，竟然敢惹我？这是吃了豹子胆？ 小混混站起身，叉着腰走到莫离跟前，伸出一根手指，点着莫离的胸口：“你，再说一遍！” “拿开。”莫离冷冷地道。 “你谁啊，敢命令我？”一边说着，那根肮脏的手指又点了过来。 莫离忍无可忍，一伸手，只听“咔”一声，小混混那根手指已被生生地扭断。 “啊——”一声尖叫，小混混捧着手指暴跳如雷，“你找死啊，你竟然袭击秩序员，来人啊，给我打死他！” 另一名秩序员一见领头的手指说断说断，吓得立刻端起器械：“住手，再不住手我开枪啦！” 开枪？莫离轻蔑地一笑：“就你们这个级别还开枪？先看看枪里有没有子弹。” 肥皂泡瞬间被戳破，那秩序员甚至尴尬地看了看自己的枪口。 小混混不信邪，嚎叫着冲上来，没受伤的那只手抡起枪械就往莫离头上砸。呵，老子是没子弹，但枪托可以砸啊！ 可枪械抡到空中，却再也砸不下去。莫离只一伸手，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枪械就到了莫离手上。 小混混看着自己空空如也……哦不，其中一只手上好歹有断指伤痕，不是完全空空如也——的双手，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失了枪。 这下他慌了：“你是谁？” 同样的问话，这次却颤抖了。 莫离道：“你不必知道我是谁。” 说着，他调出星脑，连通乔里城区秩序总长：“林德总长，城中大道55号甜品店，有两名雇佣秩序员玩忽职守。其中编号4069721借秩序员身份欺压调戏女店员，另一名编号4069794者为帮凶。二人试图攻击我，请总长立即过来处理。” 二人顿时面如土色。 尤其小混混。他万万没想到，眼前这个年轻的小白脸怎么一来就联系上了林德总长。 林德总长可是整个乔里警界出了名的脾气暴躁，对犯事的手下从不姑息。 “抱……抱歉……大水冲了龙王庙，原来是自己人……”小混混拔腿就要溜。 莫离怎么可能让他跑掉，反□□托一扫，把小混混扫落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不亲手把你交给林德总长，也对不起你这番辱骂。” 小混混也是没想到，不过几分钟，秩序队尖利的警笛声就呼啸而来。林德总长竟然一刻没耽误拍马赶到。 他可没有莫离那么讲道理，一到现场，上去就是对二人一顿猛揍，当场打了个鼻青脸肿。 打完才气呼呼对莫离道：“十分抱歉，莫离主任。是我对属下疏于管教，本该是社会秩序维护者，居然成了祸害。” 两个鼻青脸肿的人也不知道莫离是什么主任。 只知道主任反正就是很牛逼的人就对了，反正就是能让林德总长揍他们的人就对了。二人哀嚎着试图请求原谅，小贞妈妈却再也忍不住了。 她不知哪来的勇气，冲到林德总长跟前，大声道：“恳请总长严厉惩戒此人。我从波依星球就被他骚扰，一直骚扰到古奈斯星球，又追到乔里。我也不知道为何这样品行恶劣之人能进秩序队，我只知道如果总长再放任他招摇过市，我怕有一天自己会死在他手里！” “啪！”林德总长又是飞起一脚，将小混混踢飞出去好几米，“败类玩意儿，谁招你进来的，老子要严惩！” 又招手叫来一个属下：“这二人开除出秩序员队伍。他……” 总长一指小混混：“立刻送到流民所去，明天有一波开往泥场的重刑囚队，让他跟重刑犯们一起下窟去，再也不许回到城里来。另一个嘛……随便扔哪儿去吧。” 重刑犯，下窟。 小混混一听，当场带着一脸的鼻青脸肿晕了过去。没活路了，不死也成药渣啊。 处理完这桩破事，林德总长再次向莫离道歉，然后又呼啸而去。 莫离回到车上，心里却若有所思。 没有感情、不会变通的精英来管理庸众，真是最坏的决定了。 只有魔法才能打败魔法，只有懂得劣性的人才能制衡劣性，现行的管理制度，从根子上就是错的啊。 第82章 相见 尊严和生存 古奈斯修复中心、也就是曾经的古奈斯中央医院, 就在城中大道的尽头。 这里是战争中被摧毁得最厉害的建筑之一。 波依星球打仗，从来没有任何的人道主义规则，也不分军事建筑和平民建筑, 炸就完事儿。 莫离初来这儿时, 被这里的破败给震惊到。整个修复中心几乎有一半都是重建的，可贵的是, 他遇见了一批忠于职守的医生。 是的, 在古奈斯星球，这些人员统统叫医生，就像在波依帝国，只有为庸众进行治疗的人员才会叫医生一样。他们的技术尚且达不到修复的水准，医生是低配版的修复师。 但古奈斯中央医院的这些医生，却并不屈服于入侵的波依帝国。 纵然中央医院已经被炸得千疮百孔，但很多珍贵的物资和器材设备都被这些幸存的医生保护下来。 甚至莫离认为，这些医生本身, 就是比这些器材设备更加珍贵的宝藏。 他负责组建古奈斯修复中心, 在征得术长空同意后，将这些幸存的古奈斯医生重校招召回，并让他们重回岗位，继续从事自己擅长和心爱的职业。 残破的中央医院已经整修了一大半, 如今莫离的办公室就在重建后的修复中心顶楼。从他走进修复中心起，那些来来往往忙碌的工作人员纷纷向他致意。 这些幸存者们未必知道这致意对于莫离的意义。他们或许认为, 像莫离这样情绪稳定、没有常人感情的波依精英，根本不会在乎他们的致意。 但他们还是每天怀着最真诚的敬意, 向莫离致意。 因为他们隐隐觉得，这位精英是个纯粹的技能王者，他稳定的情绪让他像一片平静的深海, 无波而又包容。他们感谢这种包容的好意。 莫离主任的手中拿着一只袋子，大步向大厅中央的电梯走去。 两位年轻的女医生不由回头望他。 “我没看错吧，主任手中拿的是城中大道那家甜品店的甜品？” “我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味，我敢说，那是甜甜圈。” “主任居然爱吃甜甜圈的吗？” “谁知道呢。按理说他们这样的精英都是吃例餐的，甜甜圈多不健康啊。” 其中一位娃娃脸女医生歪着脑袋想了想：“他们精英也不成家的，绝对不是买给家人吃，就是他自己吃的。” 另一位高个子女医生还是恋恋不舍地又向电梯那边望了几眼，一直望见莫离进了电梯、电梯门关上，这才收回了视线。 “真是可惜。他要不是个精英，一定会是完美的情人。” “嗨，你这话跟我说说就算了，可不要跟别人说。”娃娃脸低声阻止她，“他再完美，也是波依人……” “波依人怎么了？”高个子不解其意。 娃娃脸不由分说将她拉到无人的角落，小声道：“你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啊。波依人可是……入侵我们的……” 原来是这个原因。 高个子的心情变得沉重起来：“可莫离主任是好人啊。要是没有他，我们能不能活下来都是个问题。” 娃娃脸拍拍她：“大家也没说主任不是好人。就是……有点膈应吧。” 高个子撇了撇嘴：“我就实话跟你说吧，现在外头但凡还能正常生活的古奈斯人，谁不是被波依人领导着呢。相比之下，咱们主任真的已经很不错了，起码咱们都还被尊重，都还能治病救人。我家里人……呵呵，我爸生物学教授，现在在城郊工地搬砖。我哥哥钢琴家，现在在汽车配件车间流水线。谁把他们当人了？起码我在这里还是个人。” 她顿了顿：“或许大家依然对古奈斯帝国的全面失陷而难过吧。只是我难过不动了，部队都打不赢人家，我们又能怎样。只能自己过好一点罢了。” 高个子说得直白，却也有她的道理。娃娃脸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讪讪地叹息一声，拉着她的手：“谁说不是呢，我们也改变不了，只能尽量让自己好过一点，让家里人好过一点。” 莫离全然不知道，他的偶然路过会引起这样一场关于尊严和生存的谈话。 甜甜圈就是他买给自己吃的。 回到办公室，甜甜圈还有些余温，松软可口，他当即就吃掉了一个。 不过他并没有觉得多美味，不过是因为甜甜圈能让他想起素冬。在他心里，素冬做的极其失败的甜甜圈，不知道比这个好吃多少倍。 填饱了肚子，莫离照例打开星脑处理工作。 自从前两天他和素冬连线时突然断联后，他不仅联系不上素冬，也联系不上术长空。他发过去的工作邮件，术长空已经两天没有回复，而他和术长空的加密单联星路上，最后一句话还是两天前他发的：“尊敬的长空，你好。” 然后，就没有了然后。 这情况反常。 是波依那边出了什么状况吗？但他和中央研究院、修复院以及几个波依星球的科研机构联系，又没有丝毫异常。甚至还有人告诉他，不久之后术长空要来古奈斯星球视察几个科研机构的重建，让他做好准备。 这看上去完全不像出了状况的样子啊？ 难道仅仅是星云山城堡的数据中心出了问题？ 莫离走到窗边，按下按钮，窗户玻璃逐渐变得透明，宛若拉开了窗帘一般。 窗外是百废待兴的乔里城，并没有什么特别好的景致。莫离也无心欣赏，他只是漫无目的地走几步，望望窗外，再回走几步，又望望窗外。 突然，莫离停下脚步，凑到窗边仔细地望楼下看。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从街道拐向通往修复院的专用道路。 是素冬！ 他绝对不会看错，这就是素冬。她怎么来了？ 她没有通行口令，她进不来！ 不，让她进来干嘛！这里虽然是古奈斯星球，但也是波依帝国掌控的修复中心，她进来这里，分分钟有可能陷入危险。 莫离立即冲出办公室，连电梯都来不及乘坐，三步并作两步从楼梯上一路奔跑下云。 一路上，修复中心的修复师和医生们都回头望他。 修复师只是望，医生们却是惊讶与好奇。发生了什么事，居然让他们这个淡漠清冷的主任飞奔了起来？ 波依精英不是应该不可能着急的吗？ 莫离管不了那么多，他视那些好奇的眼神为无物，一直冲到门口，将素冬截在了修复中心门外的通道上。 “素冬！”他低声喊道。 不知是奔跑得太过激烈，还是乍见素冬过于激动，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满眼惊喜地望着素冬。 若不是身后有人，他早已将这个女人一把揽进怀中。 第83章 落叶 跟我走 莫离如此猝不及防地出现, 让素冬惊愣在当场。 “你……”她只说了一个字，心头百感交集，已是堵住了喉间, 再也说不出第二个字。 “你来了！”莫离道。 是啊, 素冬来了。背负众人的期望、历经那么多艰难、穿越茫茫宇宙，她来了。只为对你说一句——“嗯, 我来了。” 她仰面望着这个男人, 他神情似有些隐忍的激动，但终归还只是重逢的激动。看起来他还不知道波依星球上的变故。 素冬有多少话想说，又不知如何开口，手指悄悄地捏了捏，终于还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乔里城也是隆冬，虽没有飘雪却依然萧肃。素冬的唇边萦绕着一团白雾，头顶掉下一片树叶。一阵风吹来，树叶打了个旋, 掉落在素冬的发际。 莫离默不作声, 却伸手摘掉了树叶。 不远处修复院的玻璃门窗内，无数双好奇的眼睛在窥望。 这真的是他们的精英主任吗？这女人是谁？怎么主任摘树叶的动作竟透露着温柔？玻璃门窗后的每一双眼睛，都透露出一种强烈的捕捉信息的欲望。 素冬已经发现了。她不能在这里失态。 莫离也不能。 “跟我走。”素冬低声道，转身要走。 莫离一把拉住她：“跟我走！” 这语气不容置疑。这是莫离的主场, 素冬凝望他一眼，没有再坚持。 莫离将她带到停车场, 打开车门，让素冬进了副驾驶座, 然后自己坐上驾驶座，启动车子，疾驰而去, 将所有惊异的目光抛在了身后。 二人像是都知道对方心里揣着一个巨大的秘密，一定要到最安全的地方才能倾诉，一路上沉默无言，只看着莫离驾车向郊外奔驰。 不多时，汽车在一片宽阔的河滩上停下。 这是流经乔里城的唯一条河流，也是古奈斯星球的最大河流。素冬知道这条河，也曾在断崖上认真地眺望过它。 如今它就在车窗外，河水奔流，宽广而浩荡。 “是不是出事了？”莫离问。 一路上，这句话一直在他心间盘桓。突然断掉的联线，突然出现的素冬……重逢的激动过后，莫离终究是冷静的。 “是。”素冬低声道。 她转过脸，深深地望着莫离：“星云堡……没了。” 莫离猛地一颤，不由追问：“什么意思？那术长空呢？” “组织暴露了，长空院突然发难，战长空率精锐部队围剿星云堡，术长空……战死……”她哽咽了。 想到她在飞船上望见的那一团焰火，素冬心如刀绞。 她曾经抱着一线希望，试图用隐形飞船上的联络器和星云堡联系。但凡术长空还能有一线生机，都不会毫无回应。 两天两夜的航行，她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术长空和星云堡的一切，将和扶影一样，在波依帝国的历史中抹去。 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莫离惊愣在那里。 这两天他设想过很多可能，但从来不敢设想这样的结局。他低呼道：“这两天联系不上你、联系不上星云堡，我就有了不详的预感，但没有想到会这样！所以咱们联线突然中断，就是出事了？” 素冬点点头。 “那你是怎么跑出来的？”莫离问。 “术长空将他的隐形飞船让给了我……”素冬再也说不下去，泪流满面。 莫离俯过身去，将她轻轻地搂进怀中。 “不哭，亲爱的。他是个伟大的人，我们好好地活下去，成为组织在古奈斯星球上的火种，就是对他最好的告慰。” 原来莫离一直都懂他。 … 莫离没有再回修复中心。 和在波依星球一样，这些精英都有自己单独的住处。重建部门分配给莫离的是乔里城最好的街区，但因为连年战争，即便是最好的街区，也跟波依星球首府的那些高级街区不能相比。 素冬却完全不在意居住环境。 她是苍树的顶楼小屋都能安然居住的人，这里对她来讲足够了。 和在贝尔街区不同的是，这回莫离完全没有问她要不要准备房间，直接将她领到一楼的客房，并且说：“回头我也搬下来。你行动越来越不方便，就不要老爬楼了。” “嗯。”素冬应着，在屋里寻找星脑联接器，她迫不及待想看看术长空留给她的星盘里是什么。 莫离带她到书房，也就是他的简易工作室。 意外的是，这里的工作室和贝尔街区的那一个完全不同。修复台并不在屋子中央，而在工作区的角落里，整个工作区最显眼的是一台操控器。 这玩意儿，素冬会用。 虎姑婆那里有一台老式的，她战斗过的战舰上则有最先进的。虽然只有舰长才有资格操作，但她看在眼里，也记下了不少。 “这是我个人使用的加密操控器。”莫离道，“你星盘里的资料，这台操控器都可以解读分析，事半功倍。” 这的确方便。 素冬立刻将星盘插入操控器接口，输入星云堡密钥，显示屏上猛然如跑马一般闪过一行又一行的计算数据。 紧接着又弹出第二层密钥。素冬傻眼了，她只知道一层密钥。 “我来！”莫离道。 他手里还有一层密钥，是当时术长空将“乌瞳二号”计划给他时留的密钥。 一试，果然正确！ “术长空好严谨啊。”素冬道，“他宁愿让组织成为永远的秘密，也不想这些资料落入别人手中。” 莫离快速浏览着资料页面，呼吸已然急促：“事关重大，这些要是落入别有用心的人手中，的确……滔天巨浪！” 这是一份无名组织的架构图。以术长空为首，这些年暗中保护觉醒者、并将他们吸收纳入，无名组织已经发展成了一个庞大的组织。 是的，足以称“庞大”，远超素冬和莫离的想象。 包括鲁宾院长在内的很多熟人，都榜上有名。 但看着看着，素冬却勃然变色：“不好，我发现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莫离问。 “鲁宾院长是组织成员，这个我理解。名为关押，实为保护，术长空和鲁宾院长的心意我终于是领悟了。但有一点，吉仓副院长却并不是组织成员……” “鲁宾院长有危险！”莫离惊呼。 第84章 只有你 有人要见你 疯人院的地下涵洞内, 扶影从水流湍急的深潭中一跃而出，大口地喘着粗气。 这个地下涵洞他已经研究了一年多，已经确定没有任何可能逃生之处——除了这个深潭。 没错, 就是素冬第一次来, 差点掉下去的那个断壁深潭。 扶影观察了一年多水流，终于确定这个深潭底部一定和外部的某个水系相通。根据他对波依首府地形的记忆, 如果这二十年没有强烈的地理环境变化, 这深潭连通的应该是流经首府的环苏河。 但他数次攀下断崖、冒着莫测的水浪吞噬之险努力往下潜，却都没能潜到潭底。 这水潭到底有多深啊？而且这不科学！ 涵洞已经在地下，断崖又这么高，水潭要是联通外界，不早就河水倒灌了吗？ 但若不联通外界，这四季皆有规律的水流是从哪里来？为何跟环苏河的水文监测数据如此吻合？ 看来还有窍门，扶影一时参不透。 此时此刻，他有些想念那个“黑眼睛”。她出去三个多月了, 不知现在如何, 过得好吗？ 如果“黑眼睛”还在，或许她可以潜到水底。 毕竟扶影老了，多年的疯人院生涯多多少少地损害了他的身体。但“黑眼睛”不一样，她年轻、机能强、她有无限可能。 扶影听“惹不起”说, 最近疯人院的网络又出过几次bug，他们的缝隙联络系统曾经试图联系过“黑眼睛”, 但没有成功，所以他们也不知道“黑眼睛”近况如何。 攀上地面, 扶影稍作休整，“惹不起”就来了。 “好像出事了。”“惹不起”开门见山。 扶影眼皮一抬，望向“惹不起”。对方不会夜视, 在这黑暗中，只有扶影凝望对方的份。 “出什么事？”扶影问。 “吉仓副院长已经消失三天，秩序队昨晚紧急换防，鲁宾院长让我来找你去……” 扶影微微蹙眉：“我和他，无论身份还是立场，有什么可谈的吗？” 孤傲，立时显现。 “惹不起”道：“这点我也看不透，而且他也没走流程，是私下口头通知。若你不愿去，我只当没来便是。” “不。”扶影道，“我去。” … 院长办公室，鲁宾和扶影相隔将近十米，遥望着，彼此沉默。 许久没见阳光，扶影的皮肤几乎不见血色、苍白到可怕。他高大而瘦削，眼窝因为过于精瘦而深陷，但目光无比锐利。 他的胡子几乎和灰白的头发一般长，头发梳理过，有一种整洁的优雅。 梳子是素冬给的，他一直记着。 气势之下，还是鲁宾先开了口：“许久未见。” 扶影十指交叠，认真地望着鲁宾：“我的确许久未见你，但你未必。” 鲁宾知道他所指，微微一笑，似有些自嘲：“我并不爱窥视。有些职责实属迫不得已。” 扶影扬眉：“彼此时间宝贵，略过场面话吧。找我干嘛？” “有人想见你。” “谁？”扶影疑惑起来。看来鲁宾院长身后还有人。 平心而论，扶影这些年在疯人院过得虽然艰苦，但起码从来没有性命之虞。他能感觉到有一双手在摧毁他，又有一双手在保护他。 这保护究竟是好意还是蔑视，他不得而知。 一时之间他有些兴奋，难道疯人院生变之际，鲁宾院长背后的那个人终于要露面了？ 他需要变化。 只有变化，才是起义成功的真正缝隙。 扶影紧紧盯着鲁宾，甚至暗暗捏紧了拳头，浑身肌肉紧张起来，又期待又戒备。 “或许你认识。”鲁宾转身，打开办公室墙上的大屏。 素冬出现在大屏上。 扶影微微一怔，立即稳住情绪，又漠然地望着鲁宾：“不认识。” 这在鲁宾的意料之中。 扶影的身份在疯人院是个秘密，其他人只知道疯人院有这么一位极为特殊的成员，见过他的都甚少。但身为院长，鲁宾却从一开始就知道扶影的身份。 因为术长空对他有嘱托。 能高居长空之位的人，从来都是城府极深，他怎么可能轻易地将自己交出去。 鲁宾递过去一个耳机，然后默默地退出了办公室。 这是将空间都留给了扶影。 扶影迅速拆开耳机，确定这的确就是一只再普通不过的耳机，没有任何窃听装置，这才戴上。 里面立刻传来素冬的声音：“终于见到你了！” 扶影：“呵，小丫头，胆子够大，不怕被人抓回来。” “当然不怕。我又不在波依星球。”素冬道，“我在古奈斯星球。” 扶影并没有表现出震惊，而是紧盯着大屏上的素冬。 素冬在一间整洁的房间里，身形和三个多月前又有了很大的变化。 扶影仔细辨别着素冬身后的光影，若无其事地问：“古奈斯星球的首府吗？” “嗯，目前我居住在这里。” 这就对了。 在攻打下塞拉星球之后，长空院很快就开始寻找下一个攻打目标，古奈斯星球早就在他们的候选名单上。甚至扶影曾经参与过对古奈斯星球的实情研究。 素冬身后的光影，与古奈斯星球首府乔里的天文位度一致。她没说谎。 扶影终于暗暗地松了口气。 他太害怕阴谋和骗局。自从二十年前他被阴谋陷害、差点被处决之后，他就再也无法相信任何人。 除了那个将他保护下来的人。 术长空动用自己的一切能量，将他从行刑室救了出来，被处决的是一个死刑犯，而他从此成了没有姓名的疯人院幽灵。 这些年，只有素冬那双天真无邪的眼睛打动过他。 如今隔着浩瀚宇宙，他依然能从素冬的眼中读出毫无杂质的关怀。 “你好吗？大家好吗？鲁宾院长、乱毛、惹不起……他们都好吗？”素冬忙不迭地问。 扶影心中一暖，终于温柔地回答：“都好。” 而且素冬问候了鲁宾院长。所以，鲁宾果然是可靠的人吗？ 或许是的。扶影想。鲁宾就是那个让自己感觉到被保护的人。甚至扶影几乎可以断定，鲁宾只是单纯的保护，而不是蔑视。 “丫头，问你一句话。你是鲁宾放走的吗？”扶影问。 “是。也不是。”素冬坦诚地回答，“他虽然是院长，但没那么大权利。但他高抬贵手，在给我们留缝隙。” 留缝隙！扶影突然心中雪亮。 素冬说得没错，为何疯人中有可以破解监控和神之环？为何疯人院的网络时不时地出现漏洞？为何这几年自己被关在最危险的地下涵洞？ 最危险的地方，其实也是最安全的地方啊！ “我知道你是谁。”素冬又道，脸色已经变得凝重，“今天我冒着让鲁宾院长暴露的风险来找你，是因为眼下情势十分紧张，你们都很危险，必须行动起来了！” 第85章 深芒 第一次行动 素冬在古奈斯星球一天也没闲着。 她和莫离花了整整两天时间, 看完了星盘里所有的资料。资料十分详实，也足够让人兴奋。 术长空的谋划早从二十年前扶影以叛国罪名被捕就已开始。这些年他致力于暗中帮助觉醒的精英。他不仅通过疯人院为帝国留存了一批真正的实力人士，还有更多如莫离这样未暴露的觉醒精英, 安插在波依帝国的多个重要岗位上。 仅在古奈斯星球, 这个组织的中坚力量就已经掌控了数据网络、修复医疗、科技研发等重要机构。自从术长空和素冬确定要将古奈斯星球作为组织反攻波依星球的据点起，这些工作一直在秘密进行。 莫离作为组织一员, 和这些人有暗中联系。素冬立即通过莫离, 召集古奈斯星球上的组织成员召开秘密会议。 这些组织成员最近几天一直联系不上术长空，早就心有疑虑，如今听说术长空已经献身，他们潸然泪下，又义愤填膺。在得知素冬是术长空用自己的隐形飞船将素冬送到古奈斯星球之后，众人都已心知肚明，素冬就是术长空选中的组织首领继任者。 不是“术长空”的继承者，而是新的尊主。 秘密会议上, 众人按组织规章进行了投票, 他们对素冬清晰的思路和强大的战斗能力很有信心，更对术长空的选择抱有格外的尊重。 素冬高票当选，成为该组织法定的新首领。 头一件事，就是为组织命名。 因为素冬说, 以前组织是地下，在发展壮大期间, 可以没有名称。但从今天起，这个组织有着天赋的使命, 不仅要为术长空复仇，更要完成打破阶层、为所有精英和庸众争取自由的使命。 这是一个即将进入战斗状态的组织。必须要有明确的名称了。 有人提议“深芒” ，因其隐忍却又有勃发之势, 立即被大家认可。他们的组织是深藏不露的锋芒，也是深邃惊艳的光芒，即将直指长空院，成就自己的伟业。 “深芒……”扶影轻轻地念着这两个字，想起已经献身的术长空，眼中顿时布满了红血丝。 这是他在隐忍自己的感情。 隐忍之外，扶影更有知己般的共恸。有些高尚的人，无需见面，就能彼此惺惺相惜，这二十年来，他和术长空便是如此。 “你知道我是谁吗？”扶影问。 “知道。”素冬道，“是波依帝国永远的战长空，是一个应该被写入教科书的、了不起的人。” 扶影声音嘶哑，忍住哽咽道：“那是我的前半生。我后半生，是一个被术长空所救、忍辱负重活下去的幽灵。我存在的意义就是等待，等待着外面的世界天翻地覆的那一天。我以为那会是他……” “没人知道……整个波依帝国都没人知道。长空院将这消息瞒得太紧了。”扶影低叹道。 素冬也为之黯然，但黯然之后，更要振作。 “星云山城堡已夷为平地，凭当局的能力，掌控一件事的舆论实在易如反掌。除了深芒组织的成员，还无人知晓术长空去世的消息。据我们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长空院下一步的目标很可能是疯人院。” 扶影已经从素冬那里得知了鲁宾院长的真实身份，闻言顿时一凛：“疯人院已经紧急换防，这显然是动手的前兆。我们缝隙组织立即加入‘深芒’，咱们打一次里应外合如何？” 素冬激动道：“和了不起的人说话，果然毫不费力！” “那我立刻就把鲁宾院长叫进来，咱们三个召开紧急会议。”扶影道。 这正合素冬之意。 鲁宾院长本是为了避嫌才退出去，现在扶影的疑虑已经打消，不过短短十几分钟，二人已经成了同一组织里的战友。 三人皆是无比聪明之人，鲁宾讲了当下疯人院的处境之后，立即商定作战细节。 要赶在吉仓副院长回来之前，由鲁宾关闭整个系统的监控和网络系统。所有被关押的疯人有将近300名，无法短时间内解除所有人的神之环，第一批营救人员只能限定在缝隙组织成员和鲁宾院长。 事实上，真正危险的也正是这些人。 那些没有参与缝隙组织的疯人，要么是本身被关到没有了心气，要么经“惹不起”他们观察，实在摸不清底清的人。 时间紧迫，行动必须在今晚。 … 古奈斯星球的夜晚，和波依星球并不一致。 素冬望着窗外的落日渐渐西下，古奈斯星球即将夜幕降临，莫离走过来，在她身后轻轻地拥住她。 “那是扶影，他不会失败。咱们要有信心。”莫离道。 “这是‘深芒’的第一次行动，也是我指挥的第一次行动。我现在心跳得很快，说不清是紧张还是激动。” 素冬拉着莫离的手，轻轻按在自己的胸前：“你感受得到吗？” 那心跳“突突”地，强劲有力，带着生命的热忱。 “紧张不是问题。紧张感其实也能有效激发潜能，咱们一起等待好消息。” 素冬微笑着倚进莫离的胸膛，这个男人总是这么包容她。嗯，她从不记这男人的仇，纵使当初是他将她揭发到疯人院。 现在想来，术长空在得知她怀孕的那一刻立即将她关押到疯人院，的确是保护她。 否则她现在应该在波依首府某个精英生育中心，被严密监控着，等待生产时刻的来临，也是等待母子分离时刻的来临。 想到今晚即将逃离那个地方的鲁宾和乱毛，素冬的紧张又加了一层。 “你说鲁宾和乱毛会像我们这样，从此生活在一起吗？”素冬问。 “一定可以。” 操控台上响起提示声，莫离松开素冬，走过去接收：“隐形飞船已经出发，阿祥那边严阵以待，只等今晚的行动了。” 窗外，夜色渐临，素冬道：“等天明时分，就是波依首府的深夜，看来咱们要一夜无眠了。” … 乌瞳池，神长空在会客室里来回走动，摇曳的紫袍被带得呼呼生风，少了些平时的优雅，就连妩媚的眼睛都充满了怒气。 “那人手下的机构，一个一个都要彻查！不知道还有多少个鲁宾混迹其中！” 神长空突然停住脚步，逼视着站在会客室中央的那个男人。 “你确定其他长空也没问题吗？” 这男人头发灰白，少了一条腿，拄着拐杖但还是站得笔直，一只眼睛缠着绑带，绑带外露出的面部有新生肌肤的痕迹。 他正是战长空。 术长空触发了星云堡的爆`炸装置，企图和他同归于尽，但战长空早有防备，在他的长空服之下穿了防爆服。加之他第一个发现术长空的引爆行动，几乎是同时启动了防爆服，为自己争取到一个安全的小空间。 但饶是如此，他的脸部也被烧伤，一只眼睛被炸飞，还丢了一条腿。 帝国最好的修复师给他做的修复，当时修复院院长还感叹，最好的修复师72D已经被派去古奈斯星球，否则战长空还能恢复得更快。 战长空仅剩的一只眼睛，跟着神长空走到这里、又走到那里，倒也灵活。 听神长空这么问，战长空微微皱了皱眉头，或许是牵动了面部伤疤，他看上去有些痛苦。 “只有我才是您最忠实的属下。其他长空……”战长空顿了顿，“执长空显然对术长空有同情。” 神长空瞥他一眼：“执长空是我父亲留下的老人，数十年忠心耿耿，你怀疑他？” 战长空却道：“根源还是在扶影。现任长空中，只有执长空和扶影共事多年，谁知道他会不会因为扶影一事，一直心中有芥蒂呢？” “扶影……”神长空缓缓地重复着。 扶影是她上任后解决的第一个反对者，也是她在长空院立威的开始，从此以后，长空院就是她一言堂，她终于可以像父亲那样放眼四海、碾压一切。 可她真没想到，她以为早已碎为粉齑的一个“垫脚石”，多年后竟然成为她鞋子里硌脚的小石子，没人看得到，却让她寝食难安。 “他都死了二十年，为什么阴魂不散？”神长空不解，“术长空所做所为，难道就是为了扶影吗？他就算推翻我，就能让扶影死而复生吗？” 战长空耸耸肩：“谁知道呢。也或许扶影只是他想要篡权的一个借口。” 庞珀星系的运动模型无声地在会客室的角落里自顾运行着，丝毫不为他们的对话所动。神长空缓缓走到模型前，望着那片浩渺星空，冷笑道：“就凭他，也想篡权……呵呵，要不是他最近一而再、再而三地跟我唱反调，我还想不到去调查他。看来我对这些长空们终究是太仁慈了。” “神长空明鉴，我战长空愿为你粉身碎骨。” “马屁就别来了，我只看行动。可恨术长空竟然将星云山城堡炸了个稀巴烂，资料全毁了，抓不到他的同党。” 战长空却笑：“资料毁了，人还在。精英都很好掌控的，只要按疯人院的模式，将他管辖的所有机构一一排查，吉仓是怎么揭发的，其他机构一定也一样。” 神长空将视线从星空模型上收回，冷冷地道：“现在的疯人院一定已经乱作一团，很好，越是混乱，那些扶影和术长空的旧部就越容易浮出水面，晚上就行动，务必将鲁宾和疯人院里所有的假疯人一网打尽！” 第86章 疯人院之战 第一次相见，就是死讯…… 和战长空交谈结束, 神长空回到自己的寝宫，她看到了骇人的一幕。 龙英斜倚在宽大的沙发上，而她的一名男宠, 正伏在地上, 乖顺地舔着龙英的小腿，一只手已经顺着龙英的小腿一路向上, 探进了裙底。 龙英微微仰面, 乌黑的长发倾泄于后。她戴着面具，无法窥得脸上的表情，但喉间却滚出轻微的呻`吟…… “你们在做什么！”神长空怒喝。 那男宠吓得当即滚落在地，惊恐地望着神长空。 龙英缓缓坐直，毫不在意地整理一下长发：“平时母亲与他们做什么，我便也和他做什么。” “他是庸众！低贱的庸众！”神长空咬牙，努力压制着心头的怒火。 龙英却嘿嘿一笑：“母亲跟他们翻云覆雨交构时，嫌弃过他们是低贱的庸众吗？” 神长空一时语塞。 如果非要说实话, 和庸众交构, 比和一成不变、只会按交构手册办事的精英要愉悦太多了。 尤其地上这一位，是神长空最心爱的一位男宠。但他竟然敢对龙英动手，再心爱也不能留。 神长空立即按铃，进来两名侍从。 “把他拖出去, 活埋。” 男宠直接瘫软在地上，颤抖着大喊：“主人饶命, 主人饶命，我再也不敢了！” 龙英更是豁地站起：“两个人犯下的事, 为什么只活埋他，有本事把我也一起埋了！” 神长空冷笑一声：“成全你们葬一起？想都别想。拖走！” 两名侍从立即将男宠架起。男宠这些年跟着神长空，亲眼见过她在床上只几句话就轻易地定人生死, 手段极为雷霆，知道今天难逃一死，已经软得跟一团棉花似的，刚一被架起，一股水流湿了他胯`间的裤子。他吓到失禁了。 龙英冲过去，拦住门口不让侍从出去，喊道：“是我勾引他的，是我，他没主动，是我主动的！母亲你不能杀他啊！” 神长空冷冷地看她一眼：“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没有经受住诱惑，这样的人还能留在我身边？” 侍从粗鲁地将龙英撞开，把那男宠像死狗一样拖了出去，大门在龙英身后砰地关上，再没有了动静。 龙英颓然地靠在墙上，无声地哭了。 “不要为男人哭。”神长空上前，想要抚摸龙英的头发，却被她拿手挡开。神长空叹道，“我是为你好。” “为我好就留他一条命。母亲，算我求你……”她哽咽了。 神长空心头又升起怒意：“为了这个低贱的男人，你居然求我？你这是昏了头吗？他一个只在床上有价值的男宠，有什么值得你爱？” 龙英摇头，悲哀地道：“你根本不懂我。我不是爱他，我只是不愿意一个无辜的人为我而死……” “他不无辜。”神长空快速地打断她，“他不忠于我，又诱惑于你，这人很危险，乌瞳池断不会留这样的人。所以他不是因为你而死，是因为他自己的贪婪和欲望而死。” 见龙英说不出话来，神长空知道自己的巧舌如簧又一次起了作用。 或许龙英以后会缓过神来，但至少这一刻，她应该是被自己说服了。 神长空关怀地拍拍龙英：“这种人最懂得如何取悦女人，你未经世事，被他骗了都不知道。” “可这世上，连个愿意取悦我的人都没有。”龙英低声道。 她那么孤独。从出生那一刻起，她就是这个星球帝国的继承人，她看似高高在上，得到所有人的敬重，实则没有一个人真正将她放在心上，连母亲也没有。 这个不知道姓名的男宠，是第一个回应她凝望的男人。也是第一个愿意匍匐在她脚下，给她温柔抚摸的男人。 神长空也听出了龙英的落寞。毕竟是她亲生女儿，说不心疼是假的，只是心疼之外，她也在意自己的颜面。 “亲爱的，母亲理解你，你没有朋友，的确是太孤单了。但你的第一次绝不能给这种低贱的人。母亲当年……”神长空顿住，略有些失神。 “母亲当年怎么了？”龙英问。 神长空回过神，轻轻抚了抚额，叹道：“不提那些往事了，这些庸众啊……并不是每一个都会取悦于你。我们的第一个男人，一定得是精英，等你诞育下后代，为帝国完成任务，就可以像我这样，想玩谁就玩谁。” 末了，神长空又加一句：“这就是权势的好处。你看不上的……权势。懂了吗？亲爱的宝贝，等你有了权势，他们自然就会百般取悦你。” 龙英默不作声，似乎是听进去了。 神长空翻篇，一个男宠算什么，把女儿哄好才是正道。 “对了，你来找我有事吗？”神长空问。 龙英这才想起，自己分明是有事来找母亲的，只是在她寝宫等待时，一个恍神看上了母亲的男宠，生出了这场事端。 “我是来问再生皮肤的事。”她说。她急着想离开波依星球，对这事尤其上心。 神长空道：“这两天事多，千头万绪我就把这事忘了。据说实验数据不错，明天我再派人催一下。这么优秀的技术，总要我们帝国的继承人先用的。” 她轻轻抚上龙英的面具：“你很快就可以摘掉它了。” 龙英声音颤抖：“我期待已久……” 她应该是小时候烧伤的。从她懂事起，她大半边脸就全是伤疤，她曾以为这很寻常，身边的侍从也从未透露过她有任何异常。 直到有一次，母亲带身为继承人的她去视察精英学校。 那里都是帝国养育的未成年精英，她望见了无数双好奇的眼睛，还有一个不太彻底的小精英，当场就被吓哭了。 回到乌瞳池，母亲就命人给她定制面具。后来她就戴上了面具，再后来她听说那个被吓哭的小精英，因为基因有瑕疵，被处理掉了。 这是她第一次承受巨大的压力。 居然有人因为害怕她的丑陋而死亡。她不觉得这很骄傲。也没有体会到报复的快感。 她只有深深的抱歉，和对自己的厌恶。 长大之后，她开始渴望自己有一副正常人的容貌，不求多漂亮，只要能让她摘掉面具，堂堂正正地走在阳光下，不会吓哭别人，也不会让人侧目。 今天这个男宠是庸众，他本该有恐惧、有惊愕、有嫌弃，可他都没有。他接收到龙英好奇的目光，就向她回以温柔的微笑。 这微笑打动了龙英，龙英从他深V的衣领中望见了男人的胸肌。 后来，龙英发现自己喜欢他的抚摸，战栗于他自下而上的唇舌，听着他轻声唤自己叫做宝贝。原来这就是男人，怪不得母亲好喜欢。 她也好喜欢。 龙英不太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希望用权势去让男人臣服，但她的确希望能有一个男人，能如那男宠一般温柔地对待她，去填满她的心房。 听说再生皮肤真的要来了，她很高兴。因为母亲说过，只要自己能摘掉面具，她就可以漂漂亮亮地去古奈斯星球。 她期待那一天。 … 好不容易送走龙英，神长空的脸色立即沉了下来。 她有点惋惜那个男宠。 但也仅仅是“有点”，任何背叛她的人，都只有一个下场。二十年前她亲手把自己最爱的男人送上了不归路，那个男人都谈不上背叛，仅仅是因为他不喜欢她而已。 神长空，掌控波依帝国的一切，包括男人。 不过，龙英的原始欲望她的确要重视起来了，虽然她身体还那么瘦弱，像一个未发育的小女孩，但事实上，她生理已经发育成熟，她有正当的需求了。 龙英可是波依帝国的继承人。 龙英的孩子也会是波依帝国的继承人。所以她的配偶必须是最优质的精英。 神长空想起刚刚战长空说的，修复院最优秀的修复师72D被派去了古奈斯星球…… 嗯，能成为最优秀的修复师，一定拥有无与伦比的稳定和超高的智商，就是不知道多大年纪？ 神长空走到寝宫一角的操作台，接通助手，让她将72D的资料都传过来。 不一会儿，72D的个人页面出现在操作台屏幕上。 编号：72D 姓名：莫离，男性，25岁 身份：修复师，现任古奈斯修复中心主任 院校：波依尚星军校修复师专业 修复技值：S级 修复商值：S级 这背景资料让神长空很满意。25岁，自己女儿刚满22岁，年龄上正适合。 更让她满意的是莫离的长相。 目如深海、面庞俊秀，长发的柔和与骨骼的分明相中和，有一种沉静优雅的气质。 龙英一定会喜欢的。 而且72D执行过一次交构任务，并且使交构对方成功受孕。这实在是个加分项。生育能力强不强，是她择定龙英配偶的重要一项。 这72D本身已是双S精英，是修复师中的最高级别，如果他那个成功受孕的交构对象也是双S以上级别，这个成功率真是极为难得了。 “我要AT2资料。”神长空又道。 她要看看这个AT2拥有几个S，配不配和自己的女儿拥有相同血缘的后代。 很快，又一份资料传输过来。 AT2：素冬，女，21岁 身份：战士 院校：波依五星军校单兵战斗专业 战力：S级 战商：S级 修复力：S级 居然是3S！神长空太满意了，看来这个72D的繁衍能力非一般地强。嗯，准确地说，是AT2和72D的繁衍能力都非一般的强。 但…… 神长空看见了接下来的一行字。 红色。很显眼。 “庞珀历569年10月29日，身份已注销” 原来已经死了。神长空又是惋惜又是庆幸。 惋惜的是，这么优秀的两个精英，诞育的后代一定十分优秀，没能出生母亲就死了，等于帝国一下子损失了两个优质精英；庆幸的是，以后龙英的孩子就能保证独一无二的高贵血统，不用担心在这帝国的某个角落，有个跟他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存在。 这是隐患。 在关闭页面的一刹那，神长空看到了右上角AT2的照片。 她本来根本没想看，她对这个已经死掉的精英长什么模样完全不在乎。但页面关掉的一瞬间，那照片偏偏就闯入她视线。 神长空一惊，立刻又点开页面，仔细端详着AT2的模样。 这模样太熟悉了。她在心里想象过无数次，如果龙英没有受伤，按部就班地长大，那现在的龙英就应该是这个模样。 神长空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 她想起被自己放弃掉的大女儿，那个一念之间，被丧失了帝国继承权的小女婴，她回来了…… 不，她在死去之后，用另一种方式回来了。 神长空疲惫地闭上眼睛，却忍不住在眼角沁出一滴泪。她不是全然无情，她曾经无数次思念过自己的大女儿，却没想到，第一次有她的消息，却是死讯。 … 夜深了，月光照不进疯人院。 疯人院的透明穹顶在夜晚是关闭的，疯人院的一切似乎和平时没有变化。 不，也有一些变化，比如秩序员。 现在疯人院的秩序员是昨晚紧急换防的，他们对疯人院的情况其实不太熟悉。虽然他们很巴结地日以继夜地巡逻着，但他们对疯人院的防务系统却一无所知。 六层，鲁宾院长办公室的灯还亮着。经过的两位秩序员低声交流。 一位说：“院长不要睡觉的吗？” 另一位说：“不知道啊。平常的院长难道也住在办公室？” “他是院长，应该有自己的宿舍吧。” “或许他办公室有套间吧。” 二人一边低声交谈着，一边从院长办公室门前走了过去。 这就是换防造成的信息真空。当局换得太彻底，但凡留一部分原来的秩序员，也该知道今天鲁宾院长这么晚还在办公室，委实是太反常了。 办公室里，鲁宾院长正坐在操控台前，输入一串密钥，然后深吸一口气，点下了启动。 … 疯人院的监控中心陷入一片混乱。 “监控系统突然断网！” “监听系统也瘫痪了！” “不好，网络中心停止访问！” 一时间，坏消息蜂涌而至。负责人一时没了主意，喊：“重启，全部重启！” 又是一阵手忙脚乱。都是新换来的秩序员，重启也不是那么容易，更何况重启后等待他们的，是全面瘫痪。 … 战略总控制室，上下三层的扇形操控席，坐无虚席，就像和古奈斯星作战时一样。 战长空拄着拐杖，却不愿坐下，站在大屏前严密地关注着时间。 他已经无法像以前那样做出负手而立的高傲姿态，拐杖多少影响了他的气质，仅剩的一只眼睛也使他显得有些滑稽。但他顾不上这些，今晚是扫除术长空残余势力的又一场秘密战争。 操控席上传来机报声。 “外攻组已就位。” “接应组已就位。” “装备已就位。” “第一次联络秘密基地数据中心失败。” 这一声实在有点煞风景。战长空不悦：“三号席继续和秘密基地数据中心联络，四号席启用备用线路。” 一分钟后，让人沮丧的机报声又一次响起。 “第二次联络秘密基地数据中心失败。” “备用线路启动失败。” 战长空怒了：“什么情况！你们平常有没有检修！” 负责数据联络的首席摘下耳机，在三层的最上部遥望着战长空：“抱歉统领，我们正尝试继续联络。目前看有两种可能，一是我们的联络系统遭遇黑客入侵，二是对方数据中心被破坏。” 战长空气得一时忘了自己是用拐杖支撑，扬起拐杖在空中划了一道半圈，差点跌倒，又赶紧撑住。 “明显是两种可能都发生了，一帮废物！” 首席被骂成“废物”，却也完全不生气，依然机械地回答：“是，统领，立即按您的指示解决两路问题。启动联络系统反黑客程序，并派人前往秘密基地数据中心进行网络维修。” 战长空差点气晕过去。 大战在即，这种派人前去战场维修网络的馊主意，也的确只有不会权衡、不知道情急为何物的精英废物才想得出来。 真是顺利太久了，战长空第一次发现精英真特么气死人不赔命。 等他们的反黑程序生效，也不知猴年马月。战长空立即端起通讯器，给前方的进攻组喊话：“基地恐已生变，放弃内应幻想，立即组织强攻，务必将鲁宾一干人等活捉！” … 苍树，虎姑婆的小屋里，阿祥正在紧张地操作着操控台。 “成功！”他低声欢呼。 虎姑婆一边往腰间缠着一柄软刀，一边道：“还是老尊主未雨绸缪，提前在战略控制室的程序中植入了暗程序。” 虽然战略控制室是战长空的管辖，但战略控制室的所有星路程序，都是术长空的手下研发的啊。 何止一个战略控制室。波依帝国的很多行业、包括机要的、民用的，大部分都被植入了暗程序，只有“深芒组织”的成员才知道如何启动。 这是术长空给素冬他们留下的巨大财富。 当素冬和莫离在资料里看到这些时，深感自己已经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 阿祥成功阻断了战略控制室和疯人院数据中心的联系，加上鲁宾几乎同时下手，双管齐下，让疯人院的数据联络中心彻底瘫痪，短时间已经完全没有恢复的可能。 见虎姑婆在绑软刀，阿祥道：“你一切小心。接应成功后，按计划让他们化整为零，隐藏到苍树的庸众中。” 虎姑婆点点头：“小事。早就安排好了，不就几十号人。” 阿祥郑重道：“让他……住你这里。” 这个“他”，二人都知道是谁。虎姑婆道：“必须的。整个苍树，再没有比我这破屋子更安全的了。只要躲过明天，古奈斯的飞船就会来接了。” 只要躲过明天。 黑暗中，他们真的望见了光明。 第87章 星空 终于望见了星星是什么模样 那些新来的秩序员, 并不知道日常的晚餐时分餐厅是什么模样。所以无人发现今晚疯人院用晚餐的人少了好几个。 扶影和乱毛等几个战斗力强悍的疯人，早在晚餐前就已经卸除神之环，经由院长专用电梯, 悄悄送到了设备层。 为了提防他们串通才进行的换防, 反而成全了他们的行动。 惹不起留下了。鲁宾和其他不以战斗力见长的组织成员都还在疯人院、假装按部就班地工作和生活着，惹不起要带他们离开。 地下涵洞内, 五人的先锋小组已然集结。 他们必须从这里突围出去, 到疯人院外围寻找到接应人员，然后再里应外合把其余的人员营救出来。 除了扶影，谁都不会夜视。鲁宾给另外四人配备了逃生头盔，不仅能提供半小时氧气，头盔上还有防水强光电筒。此时他们戴好头盔，打开头顶的电筒，偌大的涵洞顿时被照亮了一大片。 “这里竟然这么大！”乱毛惊呼。她知道扶影关在一个巨大的涵洞里，但真正看到这涵洞的壮阔, 还是被震撼到。 扶影道：“这里我已经探测了整整一年半, 唯一的出路就在潭底。但我们有个巨大的风险，就是此处的水位应该远低于联通的环苏河，一旦寻找到出口，打开闸门, 面临的就是猛烈的河水倒灌。这是对各位水性的巨大考验。” 另外四位早就有了准备，纷纷点头, 表示自己当年是十分勇猛的战士，加之现在又有供氧和照明, 这深潭虽然观之莫测，但他们有信心寻找到出口。 其中一名小个子中年男人，人称“睡不醒”, 常年眼皮耷拉着，万事不管的样子。但所有人都知道，他最大的本领是缩骨，他曾利用这奇能潜入古奈斯领航战舰的舱内，成功地按上窃听装置，为波依帝国获取了大量作战情报。 “我攀爬惯了，我先带着绳索下去，你们顺绳索下来。”扶影道。 大家没有异议。都是被神之环束缚了多年的人，甫一消弥，还不是十分适应，不仅扶影担心他们下涵洞峭壁会有危险，他们自己也有着优秀战士的慎重。 扶影将绳子一头系在一个粗壮坚固的设备上，另一头缠在自己腰上，一点点爬了下去，然后浮在水面上仰望其他人。 第二位下来的就是睡不醒，果然身手十分敏捷。随后乱毛和另两位也一起下到了水面。 五人浮在水面上，清晰地感觉到来自水下的张力。 这水流强劲啊。 乱毛自告奋勇：“我能拖一百公斤设备游过环苏河，这深潭，小事，我打头！” 她一个猛子扎下去，水面翻起一阵涟漪。 众人跟在她身后，纷纷潜下水去。五人顺着水流的方向逆流而去，潭水越来越冷冽，压力也越来越大。 整整游了十几分钟，算起来应该早就出了疯人院的地界，前面终于依稀出现了一道阻挡。 等到众人游近，发现这是由石块垒起的堤坝，扶影向上仰望，却发现水面离得太远，根本望不到头。 但他心里已经略有些明白。 怪不得河水并没有倒灌进来，是让这道堤坝拦住了。眼下时间已经过去十七分钟，还有十三分钟，头盔内的氧气就要耗尽。他们必须在十三分钟内脱困。 几人在水下比划着交流了一下，众人意见一致，沿着堤坝浮出水面，算起来方位应该在环苏河的支流里。 依旧是乱毛打头，他们努力地向上浮，终于感觉到身边的压力越来越小，似乎是离水面近了。众人心中激动起来，知道自己离脱困已近在咫尺。 … 古奈斯星球。莫离和素冬的确一夜未眠。 眼下已是黎明时分，正是波依星球上的疯人们约定的逃跑时间。莫离坐在操控台上，素冬则操作着自己的星脑。 她的星脑已经由古奈斯星球上的星路科研员重新调试过，现在通讯完全不受影响，甚至还能潜入波依的秘密星路活动一番。 隐形飞船已经派往波依星球，大概再过二十几个小时就可以抵达。 “不知道飞船能带回来多少人。”素冬道。 莫离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操控台：“32名缝隙组织成员，加上鲁宾院长、虎姑婆、阿祥，一共35人，正好是飞船的最大容量。” 素冬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她当然知道对面要来的是35人，但她真正担忧的，是35人能否整整齐齐地前来。 莫离道：“通过虎姑婆的可视定位，她已经到了疯人院边界。你看，这是她的便携装置传过来的画面。” 素冬走到操控台前，果然望见一片清晰的画面，镜头在摇动，显然虎姑婆在寻找合适的藏身地点。而波依星球的夜色中，疯人院那个高大的穹顶仿佛就压在头顶。 他们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 数道铁闸挡住了众人的去路。 扶影他们想过自己要面对铁闸打开时的猛烈冲击，却万万没有想到，这铁闸竟然是水平的。 他们已经浮出水面，但水面之上，竟然是个巨大的密室，沉重的铁闸就在头顶。 这泄洪方式实在有点奇怪。 扶影将头盔掀上去。他在水底已经憋了将近半小时，终于可以说话了。 “这铁闸的启动按钮在外边。”扶影道。 另一人说：“能启动按钮，我们就出去了。我们要是能出去，还要启动按钮干吗？ 对啊，死循环。 扶影却仔细端详着铁闸：“或许可以试试强行掰开。” “掰开？这铁闸……”乱毛话音未落，只见扶影纵身一跃，已经吸上了铁闸。 扶影倒扣在铁闸上，寻找着支撑点。不得不说，这个角度和姿势让他十分难受，完全找不到着力点。扶影几乎是用两只脚尖强行将自己挂在铁闸上，然后奋力去拱铁闸。 赫然，铁闸接缝处，真的出现一道光芒。 就在众人打算欢呼时，“砰”一声，水花四溅 ，扶影被铁闸外强劲的水流给冲了回来。 “XXXX。”扶影骂了句粗话。 抹了一把脸，将脸上的水珠尽数抹掉，扶影又重振信心道：“所以并非没有可能，掰得开。” 他转身对睡不醒道：“你有缩骨本事，你第一个来。我掰开一道缝的一瞬间，你出去，咱们里外合应。” “好！”睡不醒应着，跟扶影一起跃上了铁闸。 感谢这么多年流水对铁闸的摧残，将铁闸表面腐蚀得弯弯曲曲又坑坑洼洼，扶影和睡不醒都轻易找到了落脚点，挂住自己的身体。 扶影大吼一声，强行用两只手掰开铁闸缝隙，撑出半尺左右一道缝，一大片流水顿时倾泄而下。 但这回睡不醒没有被冲回来，扶影双手已经掰在铁闸上，终于解放了一条腿，他找准角度用力一顶，将睡不醒猛地顶了出去。 成功！ 众人看到了希望，更加兴奋起来，同时也极其佩服扶影。别看他早已到了外头精英圆满的年龄，但他这臂力，这支撑力，便是当时的精英，也几乎无人能敌。 乱毛跃上去时，睡不醒已经趴在铁闸上，帮忙死命地扒住铁闸不让它合上。 铁闸之上，其实就是环苏河的河底啊，他等于是趴在水里，头盔里残存的一点点氧在支撑着他。 而扶影则被流水劈头盖脸地打着。 乱毛同样被扶影用膝盖顶上去，外边的睡不醒奋力一拉，乱毛也被拉了出去。 还剩两个人。 乱毛倒是机灵，一上去并没有帮忙扒铁闸，而是在河底游动着，找到一块怀抱大的石头。 她可是负重百斤依然能游过环苏河的人啊，这块石头，小意思。 乱毛当即抱起石头游到铁闸缝隙边。 扶影一看，顿时大喜，乱毛是要用这块石头卡住铁闸，这样既不怕自己力气耗尽，也可以保证最后一个人安然出去。 在三人的合力下，石头成功地卡进了铁闸缝隙中，缝隙更大了，水流得也更猛了，扶影接连将余下二人也一一顶出去，终于只剩了他一个。 现在就好办了，上面两个力气最大的，一人拽住他一只手，猛一用力，像拔萝卜一样将他从强大的水流冲力中拔了出去。 众人回望着被石头卡住的缝隙，谁也不想再费力把石头搬走。 就让这水流淹了地下涵洞吧，管它呢！ 头盔里的氧气已经快耗尽，众人赶紧奋力浮出水面，望见星空的一刹那，扶影觉得自己想哭。 他一把摘下头盔，重重地扔在水里，贪婪地呼吸着来自野外的空气。 二十年了，扶影终于又望见了星星是什么模样，望见了河流是什么模样，望见了丛林是什么模样。 他看到睡不醒那双永远睁不开的眼睛里，流下了激动的泪水。 … 几声低低的鸟鸣，从河边的树丛里传来。 虎姑婆心中一激灵，这不是约好的暗号吗？难道里面已经有人跑出来了？ 她立刻回复几声鸟鸣，然后侧耳倾听着树丛里的动静。 半分钟后，一个熟悉的身影向她走来，站在她面前。虎姑婆激动地低吼：“长空！” 这是她的长空。她最尊敬的、最思念的、也是一辈子跟随的战长空啊。 第88章 断了后路 带我跑 疯人院外, 蹲守的秩序员一个接一个，无声地倒在草丛里。 都是再普通不过的秩序员，哪里敌得过扶影、乱毛他们这些高级别的精英。他们在疯人院关了这么多年, 甫一出来, 消弥了多年的战斗力正无比蓬勃，见一个干一个, 极为利落。 秩序员的服装很快穿到了他们身上, 秩序员的枪械纷纷佩到了他们身上。 虎姑婆也趁机捞了几把最新式的枪械，低声道：“环苏河里有船接应，你们出来就去码头。”说着虎姑婆先奔环苏河去了。 … 此时的疯人院内已是乱作一团，通讯完全中断，好些新来的秩序员彼此之间根本不认识，全靠通讯工具相互联系，通讯一断根本无法组织起像样的执勤。 疯人们还不知道起了变故，个个房间紧闭, 也不知是进了梦乡, 还是嗅出了不详的气息，不想惹事。 六楼，吉仓副院长带着一队全副武装的秩序员，将院长室围得密不透风。 “鲁宾院长你已经插翅难飞, 还是乖乖束手就擒吧！”吉仓副院长道。 院长室内，鲁宾院长却充耳不闻。 他抬起眼睛, 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嘴角浮出一丝微笑, 一掌向操控台拍了下去。 整个疯人院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吉仓副院长大喊：“不好，他把电掐了，院长室能控制整个建筑的电！” 旁边的秩序总长道：“你不早说？根本不该给他时间。” 断了电、断了通讯, 整个建筑还能搜人？搜鬼都嫌太黑啊。 “备用电路呢？”秩序总长又问。 “在地下设备层。”吉仓副院长道。 秩序总长立刻安排一路人去地下设备层开启备用电路，又问：“院长室里可有其他危险人物？” “平时只有鲁宾一人，他不爱用助手。但当下不知。”吉仓如实回答。 惹来秩序总长一个不满的眼神。 “你之前并没有汇报院长室内有电源总阀，我现在有理由怀疑你的汇报并不全面。你再确定一下，里面还有其他可能导致危险的设备构成吗？”秩序总长又问。 长空院为了帝国精英人口已经操碎了心。秩序局也接到了命令，要在尽可能的范围内减少秩序员伤亡，以为日后的牧歌星球之战储备实力。 秩序总长也不敢贸然涉险。 人员伤亡过多，他同样是要被追责的。 吉仓副院长也不能确定。这些年鲁宾院长看似对他和颜悦色，其实权力一把抓，戒备得很。 但吉仓副院长去揭发鲁宾，倒不是因为妒忌。说实话，要是他还拥有“妒忌”这种情绪，只怕早十年就会找到证据去揭发了。 他是发现鲁宾院长的神之环解锁器不见了。 从鲁宾院长将备用解锁器给他之后，他就对鲁宾院长起了疑心。因为他知道，中央研究院并没有把解锁器借走。 “院长才是这里的负责人，按我的认知，应该没有什么涉险装置，但我并不能确定。毕竟……”吉仓副院长顿了顿，“如果是他早年改造过，我当然不知道。” 旁边的秩序员已经纷纷开启了电筒，吉仓的脸色被电筒的强光照得惨白，显得虚弱而不可信。 秩序总长望他一眼，吐出两个字：“强攻。” 秩序员们立即就位。尤其最前一位高个子，虽然他戴着头盔，又隐在强光之后，看不清他的模样，但那颗枕戈待旦的心，已经呼之欲出。 高个子端枪，瞄准对门，眼看着就要击掉门锁时，办公室门居然应声打开，鲁宾院长平静地望着他们。 “攻谁？”鲁宾院长问。 面对这么多黑洞洞的枪口，他居然如此镇定，众人都有些意外。 秩序总长冷着脸：“进去说话。” 鲁宾院长却道：“出去说话。” 只见他身后的办公室门口竟然落下一层厚重的白色隔离门，秩序总长立刻跃起，想要去阻止，却慢了一步，隔离门轰然阖上，连个缝都没有。 “你办公室里有什么？快把门打开！否则就轰开它！”秩序总长厉声道。 鲁宾院长的脸上浮现出轻蔑的笑容：“那你们可以试试看。” 吉仓副院长急喊：“不能开火！这是紧急舱门，普通枪械轰不开不说，还有可能破坏舱门结构，这门就永远打不开了。” “停下！”秩序总长闻言也立刻喊停，“将他带回去慢慢审！” 高个子秩序员上前，拉过鲁宾院长，给他戴上腕铐，然后和另一名秩序员一起押着鲁宾院长往前走。 电梯已经停电，只有楼梯还能下。而通往六楼的楼梯并不宽大，容不了数人并排。 “你在前，我押他。”高个子道。 于是二人一前一后，将鲁宾院长夹在中间，向楼下走去。秩序总长和其他人等也跟上来。 就在高个子秩序员刚刚踏上五楼平台时，他突然转身，指着穹顶大喊道：“那是什么！” 所有人纷纷停下脚步，抬头向穹顶往去。 轰然一声巨响，楼梯被炸得断掉一截。楼梯上的秩序员们纷纷坠落下去，而侥幸没有掉下去的零星几位，也被隔在了六楼，再也无法下来。 最前那位秩序员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高个子一枪击中，倒在地上。 高个子拉起鲁宾撒腿就跑，六楼的零星几位秩序员这才反应过来，开始对着他们逃跑的方向猛烈地开火。 可这是黑暗的疯人院啊，纵然他们身上带着照明，那光束也极其有限。而且他们对疯人院的地形也完全谈不上熟悉，一阵胡乱的枪响之后，那二人已经跑得没了踪影。 … 疯人院外的丛林里，高个子拉着鲁宾院长一路狂奔，终于奔到了环苏河边。 一条看上去极不起眼的破船停靠在岸边，二人一边跑，一边和逐渐聚拢而来的其他人员汇合。 “很顺利，人员都被吸引到大厅去处理爆炸掉落下的人员，没人注意到我们。” 是乱毛的声音。 跑得气喘吁吁的鲁宾深深地望了她一眼，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扑到。 “废物！”乱毛低声骂了一句。 混乱中，别人也没听清楚，他们也想不到乱毛竟然敢这么骂鲁宾院长。 但鲁宾听清楚了。 黑暗中，“废物”一把拉住了乱毛的手：“带我跑。” 乱毛盯他一眼，竟然猛地一蹲身，已将鲁宾院长扛在肩上，然后继续疾步如飞。 呵呵，论负重，整个波依星球战队，又有几个人可以跟乱毛比呢？ 第89章 气息 士为知己者死 众人来到船上, 高个子将头盔一扔，赫然正是扶影。 他低声道：“报数！” 人数整整齐齐，一个不少。鲁宾点头：“没错, 声音都对。” 黑暗里他看不清每一个人的模样, 但他当了这么多年的院长，他熟悉每一个疯人的声音。 今天, 这一波帝国奉献了青春, 又要为更好的帝国奉献余热的觉醒精英们—— 他们要重新定义“精英”。 当疯人院重新亮起通明的灯光时，环苏河上的小船早已经行远，就连河面上曾经泛起过的涟漪都已经消失殆尽。 环苏河一片平静，似乎这个世界一切如旧。 … 一群陌生人的深夜造访，并没有在苍树引起什么反响。 就在虎姑婆去接应他们的这段时间，阿祥已经将虎姑婆住所两边的一幢房子全部腾空。 缝隙组织成员要在这里住一天一夜，一直到后天黎明时分，隐形飞船才能抵达波依星球。 若不是疯人院事出紧急, 原本行动可以更从容的。 多年没见到扶影, 阿祥又激动又感伤：“长空！”一声呼唤出口，已是当场哽咽，说不出话来。 扶影倒是镇定，虽眼中流露出难掩的喜悦, 终于还是克制的。 他拍了拍阿祥的肩，笑道：“吉祥物, 虎姑婆，又见到你们了。” “吉祥物？”乱毛好奇。 当初阿祥和虎姑婆离开疯人院时, 乱毛还没进去，彼此没有交集，也不认识。 阿祥含着热泪, 脸上却是笑意：“我总是笑，从不生气。在疯人院他们就叫我‘吉祥物’，现在我叫阿祥，我喜欢这个名字。” 众人正一一介绍，门口冲进来一个女人。 “惹不起！乱毛！真的是你们！”那女人低声喊着，满是惊喜。 众人定睛一看，都惊掉了眼珠子。 进来的竟然是之前被提调□□研究所执行任务的2S17。她不是已经执行完最后一次任务，被秘密处理掉了吗？ 怎么她会出现在这里？她没死！ “你……”乱毛惊喜地冲上去。 “叫我香丽！我现在叫香丽！”女人喜悦地张开双臂，将娇小的乱毛紧紧地拥到怀中。 曾经2S17被带走时，乱毛如释重负，那种死里逃生的庆幸是真的。但现在她成为香丽重又出现，乱毛的高兴也是真的，为香丽还活在人世、还能继续亲眼目睹这世界的变化而高兴。 阿祥向大家介绍：“我、虎姑婆，香丽，都是这些年被术长空保护下来的觉醒精英。中央研究所不是坟墓，是重生之地。像我们这样的人，在苍树、在玫瑰地还有好几十个。我们隐藏在庸众中间，为的就是等待你们，等待今天。” “术长空……”听到这个名字，扶影一阵黯然，“让我们将接下来的一分钟，献给在天上的术长空。他才是波依帝国最了不起的人。” 所有人神情肃穆，右手抚上心脏，感受着真切的跳动。 那心脏，此刻是为一个追求理想和自由的灵魂而跳动，是为一个高尚的灵魂而跳动。所有觉醒的精英，在这一刻感觉到了来自生命深处的共振。 深切的悼念，在一片寂静中结束。虽然仪式结束，但对术长空的崇敬与仰望，却永远不会结束。 扶影环视屋内，声音低沉而有力：“从今天起，我们缝隙组织正式加入‘深芒’组织。我依旧是大家临时的首领，等到了古奈斯星球，我们听尊主的指示。在去古奈斯星球之前，我们要在此处安顿，不可露出行踪。” 所有人重重地点头，避免因为异口同声而惊动周边的民众。 阿祥道：“这里只有两幢房子，旁边一幢也已经清空，很安全，大家随我来。” 众人纷纷起身时，虎姑婆却道：“尊敬的长空，请留步，我们是不是还得开个小会？” 的确要指定下一步的计划。扶影依言停下脚步，留在了虎姑婆屋里。 二人正商议这一天一夜的值守布防时，阿祥也回来了。 “都训练有素，惹不起已经主动掌控了入室通道，让其他人稍作休整。” 扶影点点头：“他和乱毛都曾经指挥过战舰，是十分出色的指挥官。” 虎姑婆和阿祥将目前“深芒”的情况和扶影说了，又由阿祥发挥他的系统星路重建功能，将“缝隙”网络依托庸众星路进行联接，做成加密的联络系统。 扶影实验了下，用刚建好的系统呼叫了惹不起，果然惹不起很快就来了，而且是安排好了换防才过来。 管用。 “隐形飞船还有26小时抵达，虎姑婆和阿祥对咱们的人不熟，你要担起责任。从现在起，你就是我们这支小分队的队长，一切行动由你指挥……” 惹不起不解：“那你呢？” “我留在这里。”扶影淡淡的，像是早就做好了准备。 虎姑婆和阿祥异口同声：“长空……” 扶影挥手：“别叫我长空了，惹人注目。以后就叫我扶影，这名字没几个人知道。” “是……” “但不管你叫什么，你都不能留在这里，尊主在古奈斯星球等着你，还有……” 阿祥猛地收住。 这秘密只有他和术长空知道，术长空牺牲了，现在成了他一个人的秘密。 他要寻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再告之扶影。 “还有什么？”扶影追问。 “还有……反攻波依星球，正需要你这样的指挥官啊。”阿祥终于将话题转了回来。 扶影却摇了摇头：“素冬那丫头我带出来的，我还能不知道？她能力不逊于我，而且还比我年轻。真正需要我的是波依星球，虎姑婆你给我搞个身份，我以后和阿祥一样，留在苍树生活。” 虎姑婆：“我不同意。” 阿祥：“我不同意。” 惹不起：“我也不同意。” 惹不起又道：“谢谢你的信任，让我带领这支优秀的队伍。但你不该留在这里，波依星球太危险了，随时随地都会被追杀。” 扶影道：“我何尝不知道混入古奈斯原住民编队，要比留在苍树要安全得多？” 他望着窗外些微闪烁的灯光，那些灯光，有些是路灯，有些是失眠者的夜灯，都是人间烟火。 扶影低声道：“术长空在这里。我能感觉到他的气息。” 一切必须离开的理由，此刻都变得苍白，虎姑婆、阿祥、惹不起，都知道自己已不必相劝。 士为知己者死。 扶影是必定要在这里“陪”他的。 第90章 他很像你 那是年轻时候的自己 一缕晨曦照进天窗, 屋子里有些微亮。 虎姑婆睁开眼睛，望着那一窗晨曦出神片刻。 “你醒了？”扶影问。 他一夜未眠。 对于扶影来说，睡眠是个可有可无的东西。他只要在感觉疲惫时稍稍打一个盹, 立刻就能精神百倍。 “你早啊。”虎姑婆从躺椅上起身, 嘟囔，“到底是年轻人, 都不要睡觉的。” “年轻人？”扶影略愣怔, 又无奈地摇摇头，“我比术长空年长。” 躺在角落里的阿祥也早就醒了。闻言，他坐直身子，若有所思地望着扶影，然后调出自己的星脑浏览着。 “还有20个小时，飞船就会来了。”扶影道。 虎姑婆摇晃着庞大的身躯：“我喊两个人，去市场上准备些东西。飞船上时间长，你们又是一场硬仗打出来的, 消耗够大。” 说着, 往旁边的楼里去了，屋里只剩下阿祥和扶影。 阿祥站起身，坐到虎姑婆的操控器上，察看着各区域的动向。 “都很平稳。没有异动。”阿祥道。 扶影看了一会儿, 也觉得有意思：“这玩意儿我二十年前都嫌破，你们居然还能用？” “我改造过, 非但能用，还十分好用。” 扶影却觉得不太对劲, 皱起了眉头。再如何改造，机器的性能总有局限，五年不淘汰有可能, 二十几年不淘汰，这实在匪夷所思。 突然，一阵不详的预感袭上他心头。 “这二十年，科技停滞不前了，是不是？”扶影低声问。 阿祥黯然点头：“基因筛选和剔除，让精英越来越情绪稳定，但也失去了创造力，科技……多么需要创造力啊。” 顿时扶影什么都明白了。术长空的死，他也明白了。 这不仅仅因为术长空领导了某个地下组织，更深层的原因，是他对帝国未来的思考，与当局背道而驰。 推翻这个波依政府，不仅仅为了那些被剥夺了人生乐趣的精英，不仅仅为了那些被操控着人生未来的庸众，还为了波依帝国能真正地屹立在庞珀星系。 这个“屹立”不是为了制霸，更不是盲目扩张，而是为了让生活在这个星球上的人们，都因它的繁荣而获益、都因它的包容而幸福。 术长空用最激烈的方式，为他们的宏伟目标保存了火种。 “那当务之急，不仅要推翻这破烂不堪的政府，还要让真正有创造力的人参与帝国科研。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这是很多年前，地球上的一位伟人说的。” 扶影盘腿坐在地毯上，长发披肩，说得深沉而深情。 阿祥不知道这位伟人，但他知道那个叫做地球的星球，不仅有着深厚绵长的文明，也和庞珀星系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望着扶影，阿祥想到了莫离。 他们多么相像啊。莫离也总是这样，沉静又俊美，像雕塑一般坐在他的修复台前。 一个顶级的战士，生下一个顶级的修复师。 阿祥道：“术长空生前向古奈斯星球派驻了不少优秀的组织成员。素冬的配偶莫离，目前是古奈斯修复中心的主任，也是古奈斯科研部门的领头人。” “配偶？”扶影随即想起素冬已然挺起的腹部。他终于有了一丝温暖的笑意，“这丫头，真是难以想象，就是个孩子样，倒要当母亲了。这个莫离，是繁衍局给匹配的？” “是的。素冬在古奈斯之战中受伤，修复期间繁衍局给她匹配了修复师莫离。” “呵，依然是这样高效。”扶影冷笑一声，语含讽刺。 但说完，他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不满溢于言表，还是平复了心情，平静地问：“那现在素冬和那小子……莫离，还在一起吗？” “在一起，他们在古奈斯星球首府乔里一起生活，很相爱。” 扶影很欣慰：“觉醒后还能在一起生活，看来素冬丫头对他很满意，这小子应该挺优秀的。” 这……老丈人心情？ 阿祥有些同情地望着扶影，心想，一会儿你大概就会转变心态了。 “我曾经是莫离家的侍工，莫离不仅仅是优秀，他还……很像你。”阿祥道。 扶影不解：“很像我？像我一样能打仗吗？他不是修复师吗？” 阿祥缓缓地、一字一顿地：“莫离，几乎和你长得一模一样。” 扶影猛地一震：“什么意思？”又紧接着追问，“他多大？” “24岁。”阿祥道，“术长空跟我说过，莫离……是您的孩子。” 扶影呆愣在那里。从听到24岁起，就呆愣在那里。 他从军校毕业就一直在战场上。他战斗的那些年，也正是波依帝国最高速扩张的那些年，身为最受瞩目的战士，他一路高奏凯歌，战功卓著，成为最年轻的舰长，也被时任战长空选定为接班人。 他的确基因出众，但不知是否因为帝国的军队更需要他，他一直没有被安排繁衍任务。 直到时任战长空去世，他升任新的战长空，那年，他只有26岁。 继成为波依帝国最年轻的舰长之后，他又成为波依帝国最年轻的长空。 4年后，因为某些特殊原因，扶影以长空之尊，被繁衍局下达指令，执行繁衍任务。 这是每个波依公民不能违背的职责，哪怕他已经贵为长空，他也依然有义务为帝国留下优秀的后代。 扶影记得，对方是个黑头发的、沉静的女人。她是个科研员，虽然只有21岁，却和后来见过的21岁的素冬完全不同。 素冬像倔强的小鹿，那女人却像后半夜的星空。 在成为长空之时，扶影已经接受觉醒术。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拥住女人时的内心升腾的缠绵，是的，即便到今天，他还是记忆犹新。 那记忆，正是24年前。 任务期结束，那女人怀孕了。从此，他又频繁征战于各个星球，渴望胜利和厌倦杀戮这两种情绪越来越严重地困扰他。 偶尔在杀戮之后的疲惫时，他一个人站在指挥室，会想起那个女人的模样。 这是他生命中唯一的玫瑰色。 但他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女人。听说她圆满了。 虽然他曾经想办法调查过女人诞育的孩子，但还没有查出端倪，他就被神长空突然发难，以叛国罪施以“处决”。 现在阿祥告诉他，有一个24岁的优秀的男人，和他长得一模一样，他怎不能心潮起伏？ “有他相片吗？”扶影按捺住激动的心情问。 “有。”阿祥调出自己的星脑，展示给扶影看，“这是素冬和莫离发给我的，他们是不是很幸福？” 相片上，一个年轻俊美的男人亲密地搂着素冬。素冬胖了些，和扶影在鲁宾办公室看到的素冬别无二致。 他们笑得那么开心，似乎整个世界……不，整个庞珀星系、整个宇宙，都不及他们的笑容有光芒。 扶影颤抖起来，死死盯着星脑的虚拟屏，半天没有眨一下眼睛。 他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第91章 位置 在心里留一个位置 半晌, 扶影终于平静下来。 虽然他的震惊也那么安静，但他的平静，却更让人心里难受。 “他知道吗？我说莫离。”扶影问。 阿祥摇摇头：“此事只有术长空和我知道, 那时候你在疯人院生死未卜, 莫离在古奈斯星球开疆僻土。彼时术长空未与他明说，此时我自然更不好多嘴。” 扶影沉吟片刻, 道：“精英皆不知父母儿女, 也不急在这一时。我想……素冬会跟他提起我，我想见面之后，他会明白的。” “嗯，你们这么相像，素冬说不定也看出来了。”阿祥道。 扶影又道：“如此我更不能离开波依星球。我要在这里迎接他杀回来。” … 莫离没有上班。 来古奈斯星球将近半年，这是他第一次告假。因为今天太重要了，这是素冬第一次在遥远的古奈斯星球指挥一场波依星球上的突围战。 终于等到苍树传来初战告捷的消息，已是乔里的午后, 素冬一夜未眠, 又艰难了熬了整整一个上午。她虽然是顽强的战士，却也是怀孕八个月的准妈妈。 莫离强迫她去睡一会儿，但素冬却不肯回房间。莫离无奈，只得将沙发搬到操控台旁边, 让她挨着自己入睡。 通过和阿祥的联络，莫离得知苍树那边一切正常。 早上虎姑婆带人出去采购了物资, 怕引起注意，准备得并不多, 仅够三十几号人在两天内最基本的生存。 莫离跟阿祥说不用担心，他们也考虑到了苍树那边准备物资不方便，故此从乔里出发时, 隐形飞船上就已经备足了供给。 阿祥又说治安队来过。 治安队每天都会对所有居民和房屋进行例行检查，这点素冬深有体会，所以在制定突围计划时，虎姑婆隔壁的那栋楼也是精心挑选过。 那楼出过恶性案件，治安队嫌晦气，从不上楼。他们来检查时，虎姑婆去开的门，楼下随便转了一圈，三言两语就把治安队打发走了。 倒是住在虎姑婆屋里的扶影大为紧张了一番。但看到治安队居然没进虎姑婆的屋子，也是十分惊奇。 还是阿祥告诉他，虎姑婆就是治安队的编外指导员。苍树这地界，多少治安队解决不了的事，都指望虎姑婆来解决，谁敢来检查她的房间，吃了豹子胆了。 扶影这才知道虎姑婆让他和阿祥都住在她屋里的用意。 这是分散风险。万一暴露了，不至于被人一锅端。 阿祥说得简单，听似不值一提，莫离却知道，这平静的叙述背后不知道有多少的惊心动魄。 “还有15小时，你们就可以启程了。只要你们35人顺利升空，就再没有人追踪得到你们。”莫离期待地道。 阿祥却说：“33人，扶影和虎姑婆不过来。” “为什么？”莫离意外极了。 “扶影说，他要在波依星球接应大家。另外他还有些没处理完的事。虎姑婆说扶影在，她也要留在这里保护他。”阿祥故作轻松地笑道，“其实谁保护谁呢，哈哈。” 莫离知道他是不想让气氛变得太紧张。便也从善如流，又和阿祥交换了一些具体信息，没有再强劝。 莫离听素冬说过无数次扶影，知道扶影不是轻易能改变主意的人，既然扶影觉得自己该留下，一定有他的原因。 如此一来，古奈斯星球上的战斗，都要靠素冬了。 莫离又骄傲、又心疼，不由转头向沙发上望去。却发现素冬已经醒了，正笑吟吟地望着他，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还像从前那样清澈纯净。 她生理上就要当母亲，她心理上也已经是一个成熟的统帅，可她居然还能有那样未经世事的眼神，莫离觉得这是独给自己的。 “你醒了？怎么不多睡会儿。”莫离俯了身子，在她额头轻轻印下一个吻。 “太阳都落山了，我睡了多久哦。”素冬轻声道。 “亲爱的。阿祥说，扶影和虎姑婆不来，他们要留在波依星球。”莫离道。 素冬的反应和莫离一样意外：“为什么？波依星球很危险啊！” “扶影盘过人头，古奈斯星球目前的战斗力不比波依星球弱，他决定留在那里，是想跟我们打配合。另外……他想留在那儿处理一些术长空的遗物。” 一说这个，素冬心中一恸，便也不再坚持。 星云山城堡夷为平地，以波依当局的惯常手段，定然会将残骸都毁灭性地破坏掉，哪里还会有什么遗物…… 不过是扶影心中有一道坎，一定要亲自去验证罢了。 这道坎，谁都帮不上忙。只有让扶影自己去和“术长空”对话。 “也好的。他留在那儿，会好好保护术长空留下的东西……如果还有的话。” 素冬喃喃低语着，又望向操控台前着的莫离，心中猛然一动。 她终于知道扶影的熟悉感来自哪里。 纵然扶影在涵洞里长成胡子拉茬的模样，但素冬还是从他的轮廓和眼神中看出了莫离的模样。 是的，扶影长得很像莫离。 或者说，莫离长得很像扶影。 她被自己的想法惊到：“亲爱的……”她轻轻地喊。 “我在。”莫离温柔地向她笑一笑，又转回头，去看阿祥发过来的消息，“阿祥做了个秘密网络，以后我们通过操控台和个人星脑，都可以直接相互联系，再没有顾忌了。” 这固然值得高兴，却不是此刻素冬最想说的、或者最关注的。 “亲爱的，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你父亲吗？”素冬问。 莫离摇摇头：“不记得，完全没印象。我和你一样的经历，咱们都是出生就被带到精英学校，由国家抚育长大。” “你和扶影太像了。我从未见过这么像的两个人。” 莫离笑了：“你可是先认识我，扶影要是跟我像，怎么你今天才说。” 素冬从沙发上撑起来，她已经完全恢复了，变得精神抖擞，走到另一台操控台前，复盘昨晚上的那场突围战。 眼睛一边盯着操控台屏幕，素冬一边道：“你是没见过扶影，他关在地下涵洞那么久，胡子头发都长得老长，胡子把脸都遮住了。我先前只觉得熟悉，真想不起来为什么熟悉。刚刚突然开了窍，发现你和扶影那么想像，你看你认真的眼神，简直跟他一模一样。” 精英纵然觉醒，纵然变成有血有肉有悲有喜的庸众，他们严谨的职业精神依然在，他们敏锐的识别能力依然在。素冬绝不会牵强附会地乱说。 总之一句话：素冬觉得像，那一定是真的很像。 莫离有些激动：“或许……等他安全之后，有机会我可以问问，24年前他有没有执行过繁衍任务。我的母亲……”他的视线落到素冬隆起的腹部，“我想知道她是谁。” 素冬伸出一只手，紧紧地拉住他。 这就是人类应该具备的、最朴素的感情啊。无论是否见过自己的父母，每一个孩子终其一生，都会在心里给自己的父母留一个位置。 剥夺宝宝依偎在母亲怀里的权利，剥夺母亲养育孩子的权利，剥夺父亲给予父爱的权利，这多么罪恶。 … 苍树。终于又熬到了天黑。离隐形飞船着陆还有3小时。 乱毛给所有人分发了物资。物资不多，但撤离时要确保速度，就没人专门运物资，只能化整为零，各自随身携带。 分完物资，乱毛也觉得有些累。 是那种又疲惫又紧张的不安，于是她直起身子，到楼梯间角落里踱步。 鲁宾瞅着空过来了。 从疯人院出来，始终都是一群人在一起，他找不到机会和乱毛说话，好不容易看到乱毛落了单，他忙不迭就跟过来了。 “紧张吗？”鲁宾问。 乱毛一边踱着步，一边检查着佩在自己身上的枪械，颇有些嫌弃：“扶影说帝国科研二十年不进步，看来是真的，这还是最先进的枪械，呵呵，除了看上去成色新一些，跟我入院前用的好像也没什么区别。” 关于枪械，鲁宾是真插不上嘴，他不专业。 “还这么关注枪械，看来不紧张。”鲁宾笑着自问自答，自己给台阶自己下。 这回乱毛倒是听进去了，一扭头，瞥他：“谁说我不紧张。我十二年零十一个月，第一次呼吸到新鲜的空气，不是疯人院那种加工过的空气。我十二年零十一个月，第一次看到天上的月亮，不是疯人院那个一到夜晚就关闭的穹顶。我不仅紧张，而且激动。” 鲁宾却没生气，只是喃喃地道：“十二年零十一个月，绮儿，你记得真清楚。十二年零十一个月……又二十三天。” 乱毛瞬间破防。 这该死的男人，居然记得这么清楚！ “看在你这些年暗中跟我们一伙的份上，算了，我不跟你计较。”乱毛嘟囔。 鲁宾却知道，这是乱毛终于决定放下过往的恩怨，认真地向前走了。 “我怕没机会再跟你说。我想告诉你，到了古奈斯星球，我会申请跟你住一起。”鲁宾道。 乱毛没有说话。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是同意了。”鲁宾又道。 乱毛幽幽地叹了一声：“你何苦。咱们就算去古奈斯星球，也是为了准备战斗，又不是过日子去的。” 鲁宾却坚定：“哪怕能和你过一天正常夫妻的日子，我这辈子也算无憾了。” 乱毛深深地望他一眼，没有再说话，扭头走了。 她怕自己走得慢了，会让鲁宾看到眼中的泪。 十二年的恨，不是几天的恩爱可以补偿。但十二年的恨，若连几天的恩爱都没有，也太苦了。 第92章 珍贵的遗产 重点排查苍树 苍树郊外, 人迹罕至之处，隐形飞船终于按时降落。 众人迅速登舱，阿祥虽然难舍虎姑婆和扶影, 却也知道自己身负更重要的责任, 毅然踏入了船舱。 谁也不知道革命多久才能成功，这一别, 更不知再见又是何时。 虎姑婆和扶影目送着飞船消失在茫茫夜空中, 终于长舒了一口气。他们转身离开现场，去和不远处守卫着交通要道的香丽汇合。 香丽的腕表是一个精确的小型雷达：“最近的巡逻队在三公里之外，我们可以安全撤离。” 扶影却道：“我想去一个地方。” “去哪里？”虎姑婆问。 “星云山城堡。” 虎姑婆望他一眼，对香丽道：“立即规划路线，看一下是否可行。” 香丽道：“星云山城堡在西南三十公里处，我的脚程，40分钟可达。离天亮还有三小时，来得及。” 扶影道：“那就出发。” 事实上, 扶影和虎姑婆皆是战士出身, 脚程本就比科研员出身的香丽更快。二人带着香丽，不到半小时就来到了星云山。 城堡已是一片废墟。断垣残壁中偶尔还能见到未清理干净的残尸，经历了多日的腐蚀，已不堪入目。 扶影和虎姑婆是见惯了战争的, 此时望见这些，便能想到当时的惨状, 不由内心悲愤交加。香丽却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当即呕吐起来。 虎姑婆慈祥地搂住她, 像过去搂住素冬那样：“这就是战争，最残酷的战争。” 香丽点点头，努力地抑制着腹部的翻腾。她曾经义无反顾地站出来赴死, 她并不怕死，却依然无法想象战争中，人类宛若蝼蚁。 废墟的面积很大，剧烈的爆`炸之后，显然又经历过严格的搜寻，虽还有些残存的宫殿模样，里面却已是空荡荡的，像个孤寂的、濒临死亡的巨人。 扶影在大厅的一处蹲下来，拈了一撮地上的焦土：“首府这些天都没有下雨吗？” 香丽道：“已经一个月没下雨了。” 那这废墟就没有被雨水打淋过。扶影点点头：“这一块明显有被保护的痕迹，有大约两平方米的地面没有被烧焦，只有战长空独有的防爆衣可以达到这个效果。所以，战长空来过，但他没被炸死。” 虎姑婆在一米之外的焦土里捡起一片黑色的布片，几缕线头被撕出来，隐隐夹着几丝金色。 “这不是寻常人的衣物。”她将布片递给扶影。 扶影接过布片，眼中蒙上一层雾气，他低声道：“这是长空服的特殊布料。其实……长空服是阻燃的。” 阻燃的长空服，终究也阻不了巨大的爆`炸威力。术长空终究还是带着他未竟的宏伟理想葬身于此。 扶影将那残片收进一个布袋，贴身放好，又将废墟中他认为有用的残留物收起来。三人向术长空遇难之处深深致意，然后寻到大厅中残存的一截楼梯，跃上了二楼。 术长空的书房在二楼，扶影正是冲着书房来的。 二十多年前，扶影身为时任战长空，带领帝国精锐战队攻克塞拉星球，他在塞拉国家图书馆发现了海量藏书。 波依帝国没有。 波依帝国的图书馆只有教科书，而且只有最新版教科书。 那时的扶影已经觉醒。他已经感觉到波依帝国的一系列政策有着巨大的问题。但他还不知道问题在哪里，也无法想明白当局政策与社会现状的违背之处。 是塞拉国家图书馆那些藏书给了他启发。 扶影第一次感觉到，原来在战争和侵略之外，还有如此广阔的一个人文世界。 人类社会，远非单纯的技术可解。 他从这些藏书中窥得了光明。于是将其中一部分藏书以战利品的名义运回，赠予他最好的朋友术长空。 扶影知道，术长空打造了一个特殊的书房，那些看似普通的书架，一旦遇到外力或高温，会触发自启保护装置，全部缩进一个能耐数千度高温的夹层内。 他无比希望这个装置能在那场爆`炸中生效，保护那些地球人类留下的宝贵遗产。 或许也是拯救波依公民的遗产。 书房也已经烧得面目全非，曾经张挂在墙上那些名画，都成了焦黑的炭，一碰就扑簌簌地往下掉。 “这是术长空的书房吗？”香丽问，“可是怎么没有书？” 没有就对了。 扶影抚着烧到变形的墙壁，终于寻找到了一丝暗门的缝隙。他将指尖抠进去，猛地一用力，生生将暗门抠出一道弯。 好强的指力。香丽震惊地望着他。 香丽知道这位是疯人院跑出来的重要人物，但她早先并非缝隙组织成员，并不知道扶影的身份，只觉得这人比她见过的所有战士都强大，简直无与伦比。 “藏书都在这后面吗？”虎姑婆也上面，帮忙用力将变形的暗门给撑开。 足够了，他们已经望见那一道缝隙里，露出一层坚厚的钢板。这是能耐高温的特殊钢板。 “看来爆`炸时产生的高温触发了藏书系统。这些藏书保住了！”扶影的声音透露着欣喜。 “这些藏书很重要吗？”香丽问。 “很重要。非常重要。”虎姑婆道，“我曾有幸看过几本。但凡能看上几本，都会给人打开一个新的世界。” 香丽羡慕地望着重又合上的暗门，突然用鞋底在地上蹭了些焦炭，抬脚抹上了暗门缝隙处。 被掰过的痕迹顿时被焦炭糊了一鞋底，再也看不出来。 “今天是拿不走了。等我们回去好好制定个计划，忙把这些藏书取出来吧，我想看！我也要看看新世界！”香丽道。 扶影点头：“我也正有此意。看来这里已经被废弃了，一时是安全的。” 三人借着夜色，悄悄潜出了城堡，在天亮前赶回了苍树。 … 战略控制室，战长空愤怒地敲着拐杖：“一群废物！” 副统领倒是一如既往地镇定，反正他也没有“激动”这项功能：“尊敬的长空，此时任务失败，我负全部责任，我愧对帝国的信任，自求圆满。” 这当口，说再真诚的话，听起来也像是阴阳怪气。 战长空就觉得副统领在阴阳怪气。 帝国培养一个指挥官多么不容易，尤其像副统领这样高层的指挥官，那是在多少优质精英中杀出来的，虽然一次行动失败的确让战长空十分恼火，但要送他去圆满，战长空还是要权衡一下代价的。 “自求圆满，说得容易……”战长空咬牙，“所以基地跑了多少人？” “32个在关精英，加上鲁宾，一共33人。” 副统领还是那样波澜不惊地汇报着，战长空觉得自己不大好的不仅是那条腿和那只眼，还有心脏。 他深深地感觉到，跟这样没有情绪的人说话，每一句都像是废话。 “出城关卡有没有发现踪迹？”战长空耐着性子问。 “首府所有的出城关卡一直都有严密防守，但到目前为止，并没有可疑人员出入。” “那就还在首府。” 战长空想了想：“我要首府卫星图。” 操控席上的工作人员立即调出奉上，大屏上显示出波依首府的全貌。 整个首府在群山环绕之中，是波依星球上难得的一块平原宝地，帝国的秩序部门在首府有可能的每一个出口都设有关卡，除非他们翻山。 但几十号人翻山，那也是一支不小的队伍，卫星很轻易地就能侦察出来。 而且波依星球只有首府和副都玫瑰地人口密集，其余大部分地区都不适合人类居住，包括环绕首府的那些深山老林，人类进去，就是给野兽们送口粮。 “他们还在首府。”战长空道，“立刻全城搜查。包括精英区和所有庸众区，还有周边的工厂区，一个都不能放过。” 他又仔细看了地形图，放大了疯人院部分，终于脸色铁青地指住环苏河，大声骂了一句粗话：“操他NN的，战术有问题，你们的人员没有布控河道！他们一定是从环苏河水路逃离的！” 副统领还是那副欠揍的表情：“抱歉，尊敬的长空。” 当然他并不觉得自己欠揍，非但没有悔恨，而且也没有戴罪立功的想法。 副统领“抱歉”完，认真地看着地形图，道：“环苏河流经的城区，都要加派人手搜查。” 要你说！战长空又想咆哮。 但看到副统领的嘴脸，他又气馁了。 “重点排查苍树。这是环苏河流经的唯一一个庸众区。”战长空道，“再没有比躲在庸众区更安全的了。” “是，尊敬的长空。” 战长空瞪他一眼，有一种打人的冲动。 … 乌瞳池也是一番震怒。 神长空听说行动失败，惊得紫色长袍都从雪白的大腿上滑了下来。 “帝国养你们一群废物，连几个疯子都搞不定！” 这回轮到战长空立在那里：“抱歉，尊敬的神长空，我们已经复盘过整个行动，发现最大的失误在于，行动之前贸然给基地换防，不仅打草惊蛇，让他们有了越狱的想法，而且新换防的秩序员们对基地不熟悉，贻误了战机。” 神长空深吸一口气：“别给我讲原因，讲对策！” 第93章 重回舰队 生来喜欢挑战 这话没错。 当初的作战规划是战长空带人拟定, 秩序队也隶属战长空领导，如果说换防有问题，那也是你战长空的问题。 战长空一凛, 仅剩的一只眼睛放出不太坚定的光芒：“现已确定这伙人并没有离开首府地区, 我们已在各关卡布下天罗地网，秩序队也将在首府各大地区立即展开地毯式搜索, 请神长空放心, 一定会最快时间将这些人捉拿归案。” 神长空一双美目紧紧地盯着他：“我怎么就不那么放心呢？” 战长空感觉到了一丝不详的气息。他深吸一口气，似下了赌注般：“目前我们已经初步锁定苍树地区，秩序员将直接入驻，逐户入室搜查。一两个人不好找，三十几号人，还不信他们能凭空消失了。” “呵，要是他们化整为零呢？”神长空反问。 “悬赏。”战长空道。 这让神长空有些刮目相看：“不错，这招在精英区没用, 在庸众区, 倒一定管用得很。” “双管齐下，定然很快就会有消息的。”战长空信誓旦旦。 神长空又道：“悬赏也不要说是基地跑了人。基地对公众来说本来就是个秘密，就说……就说捉拿叛国者术长空的余孽。也能借机公布术长空的死讯，这样两件事放一起, 不显得突兀。” “是，还是神长空考虑得周全。”战长空不失时机地拍马屁。 神长空缓缓站起身子, 优雅地在室内走动着：“要准备选拔新任术长空。” 战长空心中一动：“您有人选了？” “没有。现任几个院的院长，一个都不能要, 全都是术长空的心腹。这次我要亲自挑选。明天开始，我会去科研机构逐一视察，第一站就是中央研究所。” “神长空英明。” 神长空转头望他：“术长空这一出, 让我们现在很被动。科技部门的停摆，将会严重影响古奈斯星球的重建，重建进度受挫，就抽调不出人手去攻打牧歌星球，帝国人口问题还没解决，又面临丧失星际主动权的现状，这是波依帝国这几十年来第一次面临这样严峻的境况。” 战长空道：“无论如何，战斗部门时刻听从帝国召唤！” 神长空挥了挥：“知道了。先把秘密基地这事解决好吧。鲁宾那一伙人，必须一个不少抓回来。尤其鲁宾，他掌握了太多基地的机密，放出去很危险。” “是！” 战长空拐杖有节奏发出“笃笃”声，他终于走出了会客室。 神长空望着他的背影，微蹙起眉头。 她现在无比后悔，如果还能重新来过，她一定会把那个疯人院给关掉。她父亲、她尊敬的父亲，就是太相信术长空，太过仁慈，才会给这些苏醒的精英们留下一线生机。 呵呵，治理如此庞大的帝国，容不得半点仁慈。 那些苏醒的精英也根本不需要什么生机，他们浪费的帝国大量的人力财力，本是作为人体科研的样本库，最终却成了苏醒精英的保护伞。 去他的！神长空猛一转身，快步走到操控台前：“执长空，请你立刻来乌瞳池一趟，我打算立刻关闭秘密基地，所有人员全部充到中央研究所，加快人体备份研究进程！” 对面传来执长空苍老的声音：“尊敬的神长空，请不要冲动，中央研究所也是群龙无首。如果将秘密基地的人员送到中央研究所，你就不怕研究所变成第二个秘密基地？” 神长空愣住，立即意识到自己的确操之过急。 她有些冒失了。 不，她不该这样，她一直都是最无情、最冷静的决策者。 “那就面谈吧。”神长空道。 … 苍树变得风声鹤唳。 虎姑婆闪进屋内，低声道：“外面已经开始挨户搜查，幸好他们已经离开，要是晚一天，那就完了。” 扶影不知从哪儿找了一顶帽子，又换了一身庸众的普通衣服，看上去像一名精干的园丁。 “我现在就是阿祥。系统里的照片也换过了，万无一失。” 阿祥离开了波依星球，正好留下一个身份空缺，虎姑婆侵入庸众人口系统，轻而易举地用扶影的照片替换了阿祥的照片。 看了看扶影，虎姑婆还是不放心：“身份信息是没问题了，但你……”她端详着扶影，突然意识到问题在哪里。 “你这眼睛也太犀利了，一看就是战士。拜托你不要直视别人的眼睛，会露馅。” “这……”扶影战斗力强，演技一般般，也不会控制眼神。 虎姑婆在屋里转了一圈，找到一副老花镜，塞进扶影手里：“戴上这个。” 扶影尴尬了：“我眼睛没问题，戴上这个我反而看不清。” “不是让你看清的，就是让你看不清。最好别人也看不清你，快拿着。” 虎姑婆话音未落，外边就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开门！快开门！治安队检查！” 虎姑婆脸色一变，这绝不是治安队。苍树的治安队见她就像见了亲姥姥，哪个敢这么没轻重，必定是秩序队搜查来了。 她立刻向扶影使了个眼色，然后大声抱怨道：“来了来了，你们干嘛啊，这么杀气腾腾的，催命还是要钱啊！” 门一开，十几名秩序员一涌而入，将屋里的虎姑婆和扶影团团围住。 “信息牌！”头领喝道。 虎姑婆将自己的信息牌递了过去，又喊扶影：“你的呢，快给长官。” 一脸十分配合的样子。 扶影也掏出自己的、实则是阿祥的信息牌，递给虎姑婆。自己依旧坐在角落里，避开窗口的阳光，使人看不清自己的模样。 那头领用检测仪核对过两张信息牌，没有发现异常，又道：“虎姑婆是治安队勤务，你不是精英区侍工吗，怎么大白天在这里待着，不去工作？” 扶影很平静地道：“扭伤了脚，管理局放我几天假。” 这信息也对得上。 为了帮助觉醒精英们逃离疯人院，阿祥假装受伤，请了长假，最近的确不用去当侍工。 头领狐疑地望望他，又问：“那你怎么不在自己屋里？在这儿干什么？” 虎姑婆笑道：“他本来就是我侄子，最近不是要找什么叛国者的余孽嘛，治安队事多，我叫他来帮忙。” “哦？” 旁边跟随搜查的两个治安队成员也看不清黑暗处扶影的长相，平常他们只跟虎姑婆接触，阿祥常年在精英区当侍工，这两人本来就没怎么见过，但他们也的确知道虎姑婆有个侄儿就在苍树，听说还很会维修仪器，经常帮虎姑婆鼓捣她那个破得不成样子的操控台。 见头领向他们证实，治安队的两人赶紧点头道：“阿祥是虎姑婆的侄儿，没问题的。” 头领这才将两张信息牌还给虎姑婆，道：“有人举报你这儿有可疑人员出入，三天前，你隔壁那栋楼怎么回事？” 虎姑婆一脸懵逼：“隔壁楼？他家不是移民到古奈斯星球去了吗？现在没人住啊。” 头领喝道：“别装蒜！三天前有一伙可疑人员出入隔壁楼，是不是和你有关？” “冤枉啊长官，我年纪这么大，眼睛不好，耳朵也不灵了，隔壁有人出入我怎么会知道啊。” 头领不为所动，上前就抓住她的衣襟：“是不是要我用刑？” “你们敢！”扶影大喝着，从角落里站起来。 帽檐压在他额前，老花眼镜却让他一个踉跄，差点没站稳。 头领哪里知道他是不适应老花眼镜才晃的，还以为这老头子天生体弱，很不把他放在眼里。 “你最好不要强出头，否则连你一起带走。”头领道。 扶影看着惊恐的两名治安员，知道他们并没有识破自己不是阿祥，当下胆子就壮了。他不怕惹事，只怕暴露身份。 扶影走上前，强行隔开头领，将他的手一握。头领脸色一变，已觉得手上失了力，再也抓不住虎姑婆的衣襟，滑落了下来。 “我姑婆年纪大了，不许欺负我姑婆。我阿祥别的本事没有，就有点力气，不怕打架。” 扶影故意装得莽撞又笨拙的样子。 这还真把秩序员和治安队都唬住了。尤其治安队的两人，他们可是庸众啊，他们知道害怕。 万一在自己地盘上出点乱子，被人汇报上去说有阻碍公众的庸众，连累他们治安队都要受罚。 其中一名治安员赶紧上前，假意喝斥：“阿祥你放手！吃了豹子胆你敢跟长官叫板？” 这下轮到虎姑婆出来装好人了：“都是为了我老婆子，你们别吵了，长官要带我走，我就走，长官要问我话，我知道就是知道，我不知道就是不知道，长官就是打死我，我也不知道。呜呜呜……” 堂堂虎姑婆，竟然哭了起来。 这下秩序员就有点不知所措了，他们只会按程序办事，这些庸众的花花肠子，本来就不在他们的已知程序范围内。 治安员也趁机打圆场：“这样吧，长官。虎姑婆不知道的话，也问不出什么花样。不是举报的隔壁那栋楼嘛，要不让虎姑婆带咱们一起去看看。她别的本事没有，苍树这块，那是真的活地图，哪栋房子都说得出历史来。” 头领思忖一下，觉得可行。也能再观察一下虎姑婆的行为举止是不是可疑，便挥了挥手，让众人跟他走。 扶影借机道：“姑婆，那我帮你看系统。” “好嘞。”虎姑婆答得欢欢喜喜，满脸慈祥。 扶影还朝头领又挥了挥拳头：“去隔壁也不许欺负我姑婆，我姑婆要是喊一声，我就冲过去打你们。” 头领懒得再跟这个“愣货”费口舌，瞥他一眼，带着众人走了。 地毯式搜查，终于就这么蒙混过关。 秩序队自然是什么都没有搜到。觉醒精英们撤离时，将那楼里所有的痕迹都消抹了干净，任秩序队在楼里翻了个地朝天，也没找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 古奈斯星球上则是另外一番气相。 隐形飞船降落在乔里首府郊外的山崖之上，“深芒”组织的成员将他们接回乔里城，按事先准备好的身份一一对应入编。 惹不起成为乔里治安队一员；乱毛编入古奈斯舰队，重操旧业；鲁宾进入古奈斯修复中心，就和莫离在一起。其余人等也各有安排。 他们化整为零，成为古奈斯各行各业的潜伏者，开启自己的革命历程。 素冬当晚就见到了乱毛和鲁宾。 “尊主！”乱毛激动地向她行礼致意，被素冬赶紧拦住。 素冬嚷嚷道：“咱们还搞这些干什么，快让我看看你好不好？” 从上到下打量，乱毛当然一切都是极好的，连向来蜡黄的脸色都有了一丝红晕。 乱毛也打量着素冬，最后终于将视线落到了素冬隆起的腹部。 那里孕育着一个宝宝呢。 “嗨，我又和宝宝见面了，让我跟他亲亲。”乱毛俯低身子，将脸庞贴着素冬的肚子，咯咯地笑，“小家伙真调皮，还踢我，这是给我的见面礼吗？” “乱毛阿姨可是看着它一点点长大的呢，这么久不见，小家伙也想你了呗。” 说完，素冬又觉得不大对，笑道：“你原本叫什么名字呢，总不能让小家伙以后叫你乱毛阿姨吧。” 没想到乱毛还没说话，鲁宾抢着回答了：“她叫绮儿，是不是很好听？” 惹来乱毛一个瞪眼。嫌他多事。 素冬和莫离早就知道他们二人的纠葛，甚至莫离已经猜到，他们就是术长空曾经提起过的“前车之鉴”。 如今“前车之鉴”终于也望见了幸福，素冬和莫离都无比欣慰。 二人在素冬家吃晚饭，没有例餐，没有规定的用餐时间，像再平常不过的庸众那样吃晚饭。 乱毛——不，绮儿。从今以后，她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地叫绮儿，再不用编号，也再不用疯人院里的浑号。 望着满满一桌的佳肴，绮儿不由羡慕极了。 “这都是自己做的吗？真的是自己做的吗？” “这几样是我做的，这几样是莫离做的。平常我们不吃这么多，今天知道你们要来，特意显摆显摆呢。” 好陌生的庸众生活啊，绮儿夹了一块放到嘴里，那味道不是例餐的味道，是真正的人间味道。 好温暖的庸众生活啊。 鲁宾不说话，他只望着绮儿爱吃哪几样菜，偷偷地记下来，打算回头跟莫离和素冬偷师。他是打定了主意，要赖在绮儿家不走的。 嗯，今晚就赖。 “乔里街上居然也是跑的汽车。看来庞珀星系只有咱们波依星球是用的交通器，其他星球都是跑的这种要自己驾驶的汽车呢。”绮儿道。 素冬好奇：“你也发现了？” “当然发现了，我参加过塞拉星球战争，还征服过两个小星球，他们也都是跑的汽车。” 莫离道：“看来绮儿可以适应，鲁宾没有打过仗，怕是跟我一样，第一次来到外星球，要适应一段时间呢。” 鲁宾还是那样温和：“我看过古奈斯星球的地质和社会报告，这些都写得很详尽，理论知识是有了，余下的就靠自己去摸索实践。” “我也会教你的。”绮儿想都没想，接道。 鲁宾很高兴，嘴角都咧开了。 “素冬，你现在在古奈斯星球是什么身份？”绮儿好奇地问。 莫离是古奈斯修复中心主任，这个她知道。素冬却不像是一个能安心在家待产的人，虽然她的肚子巨大得好像随时可以生产。 果然被她料中，素冬笑道：“我已经在古奈斯第七战舰服役。副舰长。” 这正是当年砍断她一条手臂的那个巴德的位置。 “你居然……重回舰队服役，还是副舰长，哈哈！”绮儿大笑，一头乱毛笑得直晃，“就知道你一刻闲不住。” 素冬却正色道：“你在第三战舰，咱们可都是身负重任的。” “怎么说？”绮儿问。 “目前古奈斯星球的科研和建设部门，咱们深芒的成员已然不少，但舰队要打进去就不容易。整体的舰队编制，由战长空的人一手掌控，咱们都是借着古奈斯归顺原住民的身份登舰。我对第七战舰太熟悉了，他们以为我原本就是第七战舰的服役人员，所以让我当了副舰长。这也是归顺原住民的最高职务。” 素冬深深地望一眼绮儿：“你离开实战已经太久，需要时间恢复状态，对古奈斯战舰也需要一个熟悉过程，不能一下子安排太高的职务，所以给你安排的是二等战士。你的任务就是，尽快当上副舰长。” “明白！”绮儿也变得严肃起来。 眼前的素冬，已经隐隐有了一名成熟指挥官的素养。绮儿身经百战，她相信自己，也对素冬充满信心。 绮儿道：“开荒重建过程，战舰没有战斗任务，通常以维修和训练为主，所以我目前应该从这里入手。” 素冬笑起来，眼睛亮亮的：“果然是波依帝国的第一位女舰长。十三年之前是，十三年之后，你依然是最棒的。” 绮儿笑道：“好期待明天和战舰见面的日子。” 素冬嘿嘿一笑：“别怪我没有提醒你，战后的战舰可没有那么鲜亮，尤其是第三战舰，是战争中摧毁最严重的战舰之一，如何重新让它焕发新生，怕是要耗费你不少精力了。” “生来喜欢挑战。”绮儿挑眉道。 第94章 战舰 我是庸众，不是精英 对苍树的搜查一无所获。长空院的气氛变得越来越压抑和紧张。 战长空曾经信誓旦旦说三十几号人插翅难飞, 但最后连丝儿头发都没找到。 乌瞳池议政堂三天一次的实会，神长空望着圆桌上的一个缺口，满心不舒服。 “早知道他把事情搞这么大, 让他死了真是太便宜他了。”神长空咬牙道, “今天我带龙英去修复院，院长说上个月申请的一批设备到现在还没动静, 各大科研机构也像没头的苍蝇, 更别说我们帝国的其他星球基地，我都难以想象是个什么状况。执长空，这是怎么回事？” 执长空混浊的眼球微微一动，整个人显出一种和会议游离的状态。 “科研方面的事务，我只是暂为代管。修复院申请的那批设备有一部分要从庞珀星系联盟处采购，已转交度长空办理。” 这皮球，真是踢出一道美丽的狐线。 自从术长空死后，年轻的度长空终于感觉到扬眉吐气, 再也不是长空院最没有话语权的人。一听这话, 度长空立刻道：“走流程中，联盟的事，我说了可不算，只能死等。” 筑长空感觉到了微妙的对抗。 自从古奈斯星球被确定为波依帝国的科研基地后, 筑长空和术长空多次共同往返与波依星球和古奈斯星球之间，多有合作, 对术长空的死也颇有些感叹。虽说术长空已经和扶影一样被定为叛国罪，但从筑长空内心来讲, 并不愿意落井下石。 筑长空开口道：“咱们长空院，每位长空各执一事已成多年惯例，兼顾太难, 不仅时间精力不足，外行领导内行也有诸多弊端。执长空本已事务繁多，再兼顾也是有心无力，应该立即选出合适的接班人，方是正道。” “谈何容易。”度长空道，“合适的人选在哪里？” 战长空终于找到了机会，以一种罕见的长辈式的慈爱，望着站在神长空身后的龙英：“我看，龙英就是合适的人选。” “龙英？！”执长空第一个反问。连那股游离的劲头都瞬间收回。 龙英微微一颤，迅速垂下眼睛，面具挡住了她的表情，看不出悲喜。 倒是神长空的长睫毛抖了抖，瞥向了战长空：“她还年轻，刚刚跟着我学习处理帝国事务，如何担得起长空重任。” 度长空却道：“我倒觉得战长空这个提议甚好，贸然选一名候选人，还要经历漫长的考察期，加上基因修复、恢复情绪和情感等一系列程序，一两年之内很难正式就任。但龙英本身已经通过继任者考核，在基因上已经达标，近期又跟着神长空在各大科研院所考察，对科研现状也颇有了解，可以边干边学。我想长空院的诸位也会对她倾囊相授。” 筑长空立刻表态：“倒也可行。龙英跟实会也跟了一段时间，对长空院的理事流程应该也熟悉了。我个人……一定是知无不言，全力配合。” 执长空沉默不语。 纵然知道龙英早晚是神长空的继任者，但她这些年并没有显现出过人的继任者天份，也是近期才开始进入系统学习。执长空觉得让她来当新任术长空，简直就是胡闹。 但再怎么反对，现场已有战长空、筑长空和度长空三位明确表示支持，神长空也肯定不会反对，六位长空中已有四位支持，他执长空就算保留自己的意见…… 也仅仅就是保留而已。 果然神长空沉吟片刻，问判长空：“判长空，司法程序上可有障碍？” 判长空向来惜字如金，只回了一个字：“无。” 大局已定。 执长空心里一阵悲哀。 他突然感觉到，术长空是对的，这样荒谬的帝国政治制度，是应该推翻了。 可是，术长空却出师未捷身先死。 议政堂的其他诸长空，都怀着期待望向龙英，甚至战长空已经向身边的空位伸出了手，向龙英发出邀请。 所有人都在等待龙英坐上术长空的那把高椅。 可是龙英没动。 “不。我不能继任术长空。”她的声音细弱，却又坚定。 所有人都愣住，包括执长空。 “如果是数月前，我可能就毫不客气地坐下，并且觉得理所当然。但现在不。”龙英勇敢地抬起头，注视着圆桌边的每一位，那眼神清澈明亮，坦荡得像乌瞳池的池水。 龙英道：“这些天我的确跟随母亲去了各大科研机构，我敢说，那里的每一个科研员、每一个修复师，都远远地走在我面前。我像是个刚刚起步的孩子，怎么能去对风驰电掣的成人发号施令？没有浓厚的学术底蕴，我的每一个决策都有可能造成灭顶之灾，都有可能让他们辛苦半辈子的研究成果毁于一旦。这不可以，我不允许自己这么做。” 神长空先有些诧异，听完这些，又觉得并不意外，一时脸上神情莫测，看不出在想什么。 倒是最先提议的战长空有些尴尬。 “哈哈，这孩子还很谦逊嘛！”战长空打着哈哈，“不过有一点你说得不全对，领导者不一定要自己全然懂行，主要职责还是在于调度和用人，学好这两点，你一定可以胜任的。” 龙英似乎已经表达完了自己的观点，紧紧抿着小嘴，并不说话。 见她态度坚决，不像是有所软化的样子，神长空也有些下不来台，开口道：“知道自己的弱势也是好事。从今天起，你跟着执长空学习处理科研事务，不算是继任术长空一职，算是给执长空分担些工作吧。” “是。”龙英终于应允，转身走到执长空身后，还是如往常一样站立着。 这就是她的态度，可以做事，但绝不坐那个名不符实的位置。 执长空深深地望龙英一眼，突然觉得，这个帝国似乎并不是全无希望。 龙英和她母亲的年轻时代不一样，她母亲在她这个年纪，早已显露出勃勃野心，绝不可能放过任何一个机会。但龙英不，她似幼稚，似沉稳，纵然执长空阅人无数，一时也无法从那戴着面具的脸上看出她的内心。 只有那双眼睛是清澈的。 … 实会结束，根据神长空的指示，龙英要跟执长空一起去疯人院。 二人走出城堡，向乌瞳池的长空专用交通站走去。一路上，城堡的侍工们遇见他们，皆后退数步，弯腰致意，目送他们走远。 龙英以前不太适应阳光下的生活，但最近跟神长空外出多了，渐渐也将这些侍工们的毕恭毕敬欣然接收。 执长空问她：“你对秘密基地有多少了解？” 龙英道：“谈不上了解，看过一些资料，知道那儿关的都是报废不能再用的精英。” 执长空不动声色，又道：“在秘密基地建立之前，所有恢复情绪的精英都是直接毁灭的。秘密基地由术长空建立，原本是为了给中央研究所提供数据样本和实验人体，真没想到啊，竟成了这样……” 龙英眼波流动，白银面具遮得住她的表情，却遮不住她的想法。 她还是那么直来直去。 “听我母亲说，打算关闭秘密基地？”龙英问。 “嗯，有这打算，但我觉得还是要慎重，目前未有定论。今天带你去看，也是希望你能参与意见。” 龙英毫不犹豫：“我不管秘密基地是不是关闭，反正不能随随便便就把人毁灭，报废的精英也依然是精英。” 执长空心中一动，再次感觉到，龙英的确和她母亲不一样。 “尼尔……大贵……鲍里曼……费奇……” 不远处，一名乌瞳池的人事总管正在点名，台阶下站着一群新来的侍工。 术长空出事后，乌瞳池城堡的部分建筑系统需要改造，要大量的人手，光靠精英远远不够。管理局挑选了一部分学历较高、记录良好的庸众作为补充力量。 “阿祥……” “到！” 执长空心中一动，觉得这个声音有些莫名的熟悉，不由向那人望去。 见那个叫阿祥的侍工约摸五十岁，身材高瘦，灰白而凌乱的头发连着胡须遮住了大半张脸，一副笨拙的眼镜让他整个人显得有些木讷。 正要再多看几眼，一阵轰鸣声，交通器降落在空旷的场地上。 “您先请。”龙英很有礼貌。 执长空点点头，带着笑意上了交通器，龙英紧随其后。 起飞的一瞬间，执长空望着那个已经遥远的背影，若有所思。 这是谁？为何似曾相识？ 不。不可能是那个人。他已经死了二十年。 不过，如果他还活着，也差不多是这个年纪吧。执长空暗暗叹了一口气，将视线收回，决定再不去想那个让人伤感的往事。 … 古奈斯星球，第七号战舰。 “嗨，这玩意儿我看根本动不了，咱们已经努力这么久，这已是第五次试飞失败。” 驾驶舱内，舰长伯尼摘下指挥手套，扔在仪表台上，不解地盯着这一堆落后陈旧的破烂玩意儿。 “我得跟指挥部汇报，请求帝国给我们调派新的战舰。古奈斯这些破玩意儿，在咱们波依帝国早就淘汰一百年了。没有维修的价值。” 素冬还在努力输入程序，试图唤醒仪表盘。她提醒伯尼：“舰长，现在古奈斯星球也是波依帝国的一部分，不分彼此了。” 伯尼却傲慢：“我们波依帝国征服了你们古奈斯星球，你们古奈斯的民众也永远别想和波依民众平起平坐。古奈斯星球永远只是波依帝国的一个附属星球基地。” 嘴炮。呵呵。素冬不跟他顶嘴。 这么牛叉，一百年前的战舰都启动不了。 伯尼是波依星际战队驻塞拉工业基地的保卫舰队副舰长，被抽调到古奈斯星球担任第七战舰舰长，实则是高升了，加之手下多是原古奈斯的降兵，正是荣耀感最爆棚的阶段。 素冬选第七战舰，有她自己的考量。不仅因为这战舰她熟悉，也因为这艘战舰所有的人员都抽调自塞拉工业基地。她看过名单，确定过没有一个旧识，这才大胆地来了这里。 “舰长，是动力系统故障。你看，故障点在这儿。”素冬指着仪表台屏幕。 伯尼瞥了一眼，便知道素冬的排查方式是对的。 他原本对当局给自己派一个怀孕的女性副舰长颇有微词，觉得这会影响战舰的修复和训练，但这些日子，素冬用自己强大的机械维修操控能力让战舰上所有人刮目相看。 就连伯尼也觉得她颇有几把刷子，所以只能从身份上对她进行压制，以维持自己的绝对权威。 伯尼启动对讲系统：“动力系统五号机组有故障点，速检测。” 然后关掉对讲，打量着素冬：“什么时候生？” 身为舰长，伯尼本该记得的。他不记得其实是失职。但素冬不想揭穿他，只是淡淡地回答：“还有一周左右。” 伯尼却对这个回答不满意，继续追问：“左还是右？给个确定时间。” 素冬又道：“没有确定时间。生孩子不是战舰起飞，一声令下就可以。” 伯尼无语了，又道：“按我们波依帝国的规矩，战舰上的女战士执行繁衍假期有严格规定，生育完成之后一周必须回到战舰继续执行任务。” 素冬扫他一眼：“这是古奈斯星球，我是庸众，不是你们的女精英。” 第95章 来访 庸众并不愚笨 既然伯尼舰长那么自信地认定古奈斯民众永远别想和波依民众真正平起平坐, 素冬也不会跟他客气，必然让他好好领会一下，什么才叫真正的“不平等”。 果然伯尼舰长嘟囔道：“嗨, 你要是休息太长时间, 我必须得向战略局申请新的副舰长。” 素冬冷笑：“帝国人手要是足够，还会允许我们这些古奈斯庸众登上战舰？而且……伯尼舰长你发现比我更熟悉战舰的战士了？” 伯尼舰长无言以对。 因为素冬说的都是实情, 她一眼望到了伯尼舰长的底, 也望到了波依帝国的底。而且素冬更有底气的是，她知道伯尼不会生气，伯尼是精英。 精英的优势，在素冬面前荡然无存。精英的弱点，她倒是拿捏得死死的。 对讲机里传来检测组的声音：“报告舰长，五号机组故障点已找到，请求素冬副舰长支援。” 伯尼看她一眼：“去吧。记住，你不能休息太长时间, 第七战舰需要你。” “是！”素冬一边下舱, 一边心中暗笑，自己只是下舱修个机组而已，这伯尼舰长的反应，好像自己要下去生孩子似的。 … 晚上, 鲁宾、绮儿、阿祥他们这些人，都聚集到了素冬家。 鲁宾绕着一瓶红葡萄酒转圈, 弯腰看看，再弯腰看看。 “是谁说庸众过得苦不堪言？我怎么会相信那些鬼话？”鲁宾直起身子, “自从我跟邻居学会做饭，想起以前在波依星球吃的例餐，只有两个字, 垃圾。” 素冬笑道：“鲁宾现在这么厉害了吗？那绮儿岂不是有福了？” 绮儿心里美滋滋，嘴上却嫌弃：“跟你们家的还是差远了，多亏阿祥时不时给他指导。” “我对庸众饮食的好奇，来自阿祥的加餐。”莫离望向阿祥，“你那时候就变着法子让我们觉醒啊。” 阿祥嘿嘿一笑，咧着嘴倒酒：“重任在肩，当然要尝试各种办法。” 一句话扶正了楼，众人回归正题。 素冬道：“今天我们得到汇总信息，古奈斯星球的秘密通讯系统已经全面建立，打通了原有的‘缝隙’组织系统，阿祥功不可没。” 阿祥并没有费劲谦虚，现在不是谦虚的时候，而是争分夺秒抢先机。 阿祥道：“目前波依星球上的通讯系统解密和维护是香丽在主持。香丽的技术不亚于我，相信她很快就可以取得突破。只要能攻入波依帝国的战略控制系统，我们的行动又会增加一份胜算。” “果然能自我觉醒的都是基因特别强大的精英。”莫离道，“香丽、绮儿，在疯人院关了这么久，被神之环压迫了这么久，功力却一点都没有受损。” 素冬转向绮儿：“今天第七战舰已排除最后故障点，明天将进行第六次试飞。你们第三战舰情况如何？” 一说到战舰，绮儿的眼睛顿时亮了。 “你别说，古奈斯星球的技术虽然还追不上波依帝国，但他们的制造业真是可以。就这第三战舰，毁成那样子，我去看时几乎都成了废墟，现在生生地恢复了八成，老部件大部分都还能用。” 莫离道：“所以波依帝国夜郎自大，以为掌握了基因筛选技术就可以制霸庞珀星系，太天真了。塞拉星球、古奈斯星球，哪个不是拥有自己独特的制造工艺，有些工艺连波依星球都达不到。” “可不是。”绮儿嗤之以鼻，“我们舰长那模样，看着都欠打。我就想，我没觉醒之前也这么讨厌吗？” “哈哈。”素冬想起伯尼舰长今天的嘴，不由笑出声来，“咱们没觉醒之前，可能都挺讨厌的。你知道吗，绮儿，我今天看着伯尼舰长，突然觉得他们也挺可怜的。他们甚至感觉不到自己被讨厌。” 莫离和鲁宾对视一眼，鲁宾道：“目前我们修复中心在致蜜之水基础上秘密研发的唤醒剂已经试验成功，很快他们就能感觉到自己被讨厌了。” “可怜的伯尼……”素冬嘟囔。 气氛正轻松，素冬的手持操控台突然一跳，进来一条信息。 这是阿祥来了之后给素冬专门制造的新型操控台，比以前那个巨大的操控台方便太多，甚至可以随身携带。 素冬拿起一看，皱起眉头：“扶影发来的消息。长空院多了一名戴面具的少女，疑似神长空之女。” 诸人的神情立即变得严峻起来。莫离道：“难道是术长空的继任者？” 鲁宾表示质疑：“每一任长空要么是家族世袭，要么是多年考察，一个年轻的少女，何德何能继续术长空的位置？” 众人讨论片刻，无解。只能等扶影的后续消息。 扶影已经成功地阿祥的身份潜入乌瞳池。乌瞳池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地方，虽然阔别二十年，却依然闭着眼睛都能摸个遍。 他此行最大的任务就是摸清乌瞳池这二十年有无变化，眼下内部结构如何，另外还有个极为关键的使命，就是取得乌瞳池的星路密钥，破解长空院专路。 一旦他完成这个任务，那么乌瞳池就将成为一个没有秘密的地方，长空院的一切决策，都将对他们袒露无遗。 … 一周后，这位戴着面具的少女就来到了古奈斯星球。 莫离接到消息时，执长空已经携带龙英抵达古奈斯星球。作为帝国未来的继承人，龙英已经隐隐有了来去皆是秘密出行的作派。 但对外，龙英的身份并没有被公开。她的身份是执长空的助手，在见到莫离的那一刻，她站在执长空身后，长发白裙，白银遮面，又安静又惹眼。 “我的助手，龙英。”执长空介绍。 莫离只向她点点头，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关注。 其实扶影已经给莫离传来最新消息，这位佩戴面具的少女，就是神长空的亲生女儿，也将是波依帝国未来的神长空。 既然执长空和龙英都对此保密，那莫离也只当不知。 对于执长空和未来帝国主人的突然袭击，莫离并不怵。自从他来到古奈斯星球，承担古奈斯修复中心的组建，他尽心尽职，目前整个修复中心已初具规模，各项修复项目有序展开，完全经得起随时检验。 但这位龙英让莫离觉得奇怪。 她很少说话，时而专注地听着别人介绍，时而却眼神涣散，思绪不知道飞向了哪里。 这绝不是一个优秀的领导者。莫离想。 倒是执长空时不时会耐心地转头，问她听懂没，还有没有什么要问的。龙英总是摇摇头。不知道她是没听懂，还是她没什么需要问的。 一行人来到检测中心，这里保存着大量古奈斯星球原住民的医疗数据、和修复中心近期的各项实验数据，故此门禁极为严格，哪怕是帝国中心来的人员，也需要核对通行口令，方才可以入内。 执长空核对完口令，正要往里走，一名随行人员匆匆过来，将一个通讯器递给他。 这是长空院有紧急事务。 “72D，你带龙英进去，她知道我需要哪些资料，你交给她就好。”说着，执长空持着通讯器走出了检测中心通道。 门禁前只剩了龙英和莫离两个人。 莫离心中顿起疑心。龙英这样的身份，执长空何以就敢将她一个人单独留在此地？执长空是太信任自己了吗？ “怎么还不开门？”龙英开口问。 这声音细细软软，是稚嫩的，和她露出来的那只眼睛一样。 莫离不动声色，分别核对过口令，铁灰色的大门徐徐打开，门后是一条长长的通道。 “为什么是灰色？”龙英问。 这位继承人的关注点很特别。 莫离的回答更别致：“金属本色。修复中心效率为先，一切去繁从简。” 龙英沉默片刻，道：“波依星球的修复院都是白色的。” 看来她是在解释自己为什么会有那样的疑问。 莫离当然知道波依首府的修复院是白色的，他在那里工作了那么多年，再熟悉不过。 但修复院就必须且一定要是白色的吗？ 莫离再一次对龙英产生了怀疑。 她是温室里的花朵，完全没有见过真正的阳光，更别说暴风骤雨。她居然将成为这个帝国的掌控者，这太可笑了。 莫离忽略她幼稚的、关于检测中心大门和墙壁的过度关注，一边带着她往前走，一边道：“这个检测中心的规模超过波依首府修复院的检测中心规模。根据帝国的统一部署，有意将古奈斯星球建成波依帝国的实验和科研基地，我和这里所有的人员，还有漫长的路要走……” 龙英突然停下脚步，望向身边的一扇门。 那就是再普通不过的操作室大门，莫离相信，她这些日子跟着执长空当助手，这样的操作室没见过一百个，也该见过五十个。 龙英推开门，操作室里坐着两个检测师。他们正忙碌地工作，被这突然的声响惊动，诧异地望向这边。 其中一个年轻男人皱着眉头起身，走过来：“这么没有礼貌的吗？检测中心必须保持绝对的安静，请不要打扰我们工作。” 说着，竟然毫不客气地推上门，将龙英关在了门外。 莫离心中觉得畅快。就算她是未来的帝国掌控者，她也没有权利去打扰科研，这位年轻的检测师给她好好地上了一课。 意外的是，龙英居然也没有生气。 “他们是精英吗？”她问。 这猛地问到了关键。 波依帝国根本没有那么多精英可调派，现在修复中心的修复师和检测师，绝大部分都是原古奈斯星球中央医院、以及各大科研机构的幸存庸众。只有极少数的项目组长或者高层管理人员，才是波依星球过来的精英。 莫离望她一眼，平静地道：“不是。人手严重短缺，这里相当一部分都是古奈斯星球的原住民。” “他们也能当修复师？” 这语气不是鄙夷，像是真不懂。 莫离道：“既然你觉得庸众不能当修复师，何以会有此一问？你从哪儿看出来他们不是精英？” 龙英倒也坦率：“他烦躁。他刚刚关门时向我翻了个白眼。你知道吗？我只在视察庸众区时，见过这种白眼。” 原来如此。看来她是幼稚，但她也聪明。 莫离道：“庸众并不代表愚笨，古奈斯星球的科技相当发达，都是庸众的智慧在推动发展。现实严峻，我们必须学会和庸众融合共存，起码在古奈斯星球必须如此。” 龙英从来没有听过这样大胆的话，她紧紧盯着莫离，心中飞快地转着念头，琢磨着莫离这些话传递的信息。 所以母亲说得是对的，精英才是被他们所用的工具，是他们用来控制庸众的工具。 而庸众为什么需要被控制？ 因为他们太聪明了，也太贪婪了，也太狡猾了。 如果没有死士一般的精英来当他们的保护层，他们长空院的这些人，怎么能掌控帝国到现在。 龙英心中突然充满了厌恶。 对这种算计的厌恶。对这种虚伪的厌恶。 她猛地将那扇门又一次推开，对那位年轻的检测员道：“我又没礼貌了，你来翻白眼吧！” 年轻的检测员愕然地望着她，以为自己撞见了鬼。 第96章 镜子 我应该是这个模样 “那个龙英很奇怪。” 晚上, 莫离拥着素冬，二人躺在床上，却都睡不着。 素冬随时都有可能生产, 向来生龙活虎的她, 在临近生产之时终于也体会到了怀孕的辛苦，安安静静地侧躺着, 保持着最舒服的姿势。 “哪里奇怪？”素冬问。 “她常常问很幼稚的问题, 却又能一眼看出有些检测员并非精英。” “说明她涉世未深，但天资聪颖。” “她还问我在波依星球时有没有去过疯人院。” 素冬心中一动：“怎么会问这个？你怎么回答的？” 莫离道：“我感觉她对术长空的一切有着莫名的兴趣。我说我去过秘密基地，我在中央研究所工作过，和秘密基地有工作对接。她又问我对秘密基地是什么看法。呵……” 莫离轻笑了一声：“听得出来，她也去过，她应该有自己的看法，为何要问我？是不是很奇怪？” 素冬背着身偎在他怀里，握住他垂在自己胸前的手往自己脸颊上贴了贴, 心中有些担心：“难道她对你有疑心？” “不。”莫离低声道, “她要对我有疑心，就应该在执长空面前质问我。但她没有。反而是执长空有事离开，只有我和她在场时，她开始问这些奇怪的问题。” “那她就是对精英政策本身有疑心。”素冬道。 虽然莫离也有这种感觉, 但终究不太敢相信：“她可是神长空的女儿，帝国掌控权的唯一继任者, 作为精英政策的得益人，怎么可能质疑呢？” 素冬艰难地翻过身, 望着黑暗中莫离明亮的眼睛，轻声道：“别忘了，你的父亲, 还有术长空，他们本该是最大的受益人，但他们依然勇敢地质疑这个不公平的世界，勇敢地反抗残忍的制度。” “我的父亲……”莫离喃喃地。 阿祥已经将真相告诉莫离。当他知道自己的父亲尚在人间，并且是前任战长空之后，莫离对“父亲”二字有了一种特殊的感受。 他尚未见面的父亲，和他尊敬的术长空一样，都是高尚的人。 “或许你说得对，亲爱的。”莫离道，“并非所有得益者，都只顾维护自己的利益，总有人站得更高，而我们都要做那样的人。” 素冬轻抚他的脸，微笑：“我们都会是。这个龙英，我们也希望她是。或许正是涉世未深才保护了她的纯真。” “希望如此……” 话音未落，素冬突然双眉紧蹙，刚刚还抚摸着莫离脸庞的那只手，紧紧抠住了他胳膊。 “怎么了？”莫离问。 素冬额头已经沁出汗珠。“宝宝要和我们见面了！”她低呼。 … 星际驿站，执长空刚刚开完视频会议，回到沙发前坐下，疲惫地捏了捏眉间。 龙英抱着一叠材料进来：“这是古奈斯星球几大在建科研机构的最新科研进展，我跟他们几个院长和主任都说过了，以后这些数据都直接发到专用邮箱。” 执长空点点头：“以后都由你整理。” 龙英却不说话。 执长空抬起眼睛，望见龙英垂着眼睛，隔着面具都能看出兴致并不高昂。 哎，她又什么时候兴致高昂过。 这孩子真不适合进长空院。执长空依然坚持自己的看法。虽然龙英很有礼貌，很听话，但她一点都不快乐。 这不是一个有权力欲望的继任者。 “龙英，坐下。”执长空指指旁边的沙发。 龙英依言坐下，宽大的沙发包裹住她，显得她瘦弱得可怜。 “来古奈斯星球四天，去了十一个科研机构，对这重建进度，你有什么看法？”执长空问得和颜悦色。 “尊敬的执长空，您是前辈，我是晚辈，怎敢在您面前说什么看法。” 龙英说得极有礼貌，却也极为疏远。 “不必这么小心翼翼。”执长空道，“你妈妈是我看着长大的，你虽从小不怎么露面，最近却也一直跟着我，既然你也说自己是晚辈，那咱们就不是长空院的谈话，只是长辈和晚辈的闲聊罢了。” 龙英的睫毛颤抖了几下，终于抬起了眼睛。 “重建速度跟得上预期迅速，说明大家都很努力。”她略一停顿，又道，“我说的‘大家’，包括波依星球上调派过来的精英和庸众，也包括古奈斯星球的原住民。” 执长空内心一震，立即意识到龙英这句话大有内涵。 “你认可庸众的能力？”执长空问。 龙英却没有正面回答。“我认可每一个人的能力。”龙英道。 “波依帝国的疆域与人口完全不匹配，尤其和精英人口不匹配。像古奈斯星球这种状况，要想按设想建成波依帝国的古奈斯科研中心，那必须倚仗庸众。” 龙英说得很大胆。自从她从莫离那里听到这番话，就深以为然。 更让她震撼的，是那位年轻的检测员。 在她推开门把他喊出来后，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检测员，竟然回答她：“我没有时间跟你这种大小姐玩蒙面游戏，这里是工作场所。” 然后，“砰”，门又关上了。 从来没人敢提起她的面具。所有知道她身份的人，都知道面具是她的禁忌。只有这个毫不知情的检测员，竟然说她在玩游戏。 但龙英觉得有意思的，并不是这人敢提及她的禁忌。而是，一个庸众，竟然有比精英更冷静的一面。 在他的工作面前，这个年轻的、不知名的检测员，显示出堪比精英的冷静与专注。这专注让他敢于挑战和对抗比自己级别更高的人。 龙英从来都不知道，庸众也会有这种品质。 她对庸众刮目相看。 但这些话，放心里可以，对着执长空说出来，却无异于一个惊雷。 有些道理，大家心照不宣，慢慢就成了长空院的禁忌。比如庸众的优点。 庸众的优点于长空院，就像面具之于龙英，都是不能提及的。 就算不得已必须提及，也得再加百倍的痛斥，以显出庸众整体的堕落，以维护对庸众整体管控的正当性。 可是现在，这位帝国未来的掌控者，竟然直指禁忌。 她是无知？还是无畏？ “龙英……”执长空干瘦的脸上，依然带着沟沟壑壑的微笑，“你可知道，管理如此庞大的帝国，是不能太过感情用事的……” 龙英却打断他：“那为何长空院的诸位长空却被允许保留情绪与情感？” 执长空挑眉反问：“我们若不保留情感，如何去感知庸众？当下的帝国政策，是经历了多少年的实践，不断调整修正而来。帝国需要庸众当基石、当动力，帝国也需要精英当战士、当……” “当工具。” 龙英的语气无比平静。 执长空沉默了。纵然龙英看上去那么平静，但“工具”二字，无论如何谈不上是褒义。 而且这两个字用得如此精准。执长空无言以对。 半晌，执长空才道：“执掌波依这样庞大而先进的帝国，的确需要将一部分当工具的决心。这是一个政治家必须具备的认知，也是不得不面对的现实。龙英，你还年轻，还有些天真的理想主义。等你处理事务多了，慢慢会成熟的。” “不，尊敬的执长空。”龙英挺直身体，直视执长空，“我承认我是天真的理想主义，但如果成熟意味着变得残忍，那我拒绝成熟。” 执长空惊愕地看着她。这番谈话已经出乎他的意料，再如何是长辈与晚辈，龙英也是未来神长空，是凌驾于他之上的。 何至于此。 “不要这样看着我。这话我不是第一次说，也不会是最后一次说。我不适合当帝国的掌控者，你明白吗？我可以给你当助手，但我当不了长空。无论是你们提议的术长空，还是未来的神长空。” 执长空依然在震惊中。龙英说的每一个字，对于今天的执长空来说，都如惊雷。 而且看起来，龙英并非一时冲动，这番话是深藏在这个少女心底的呐喊。是她对自我的坚持。 她是被迫走到这个位置上的。 这对帝国绝不是好事！ 执长空猛地从惊愕中清醒过来。比起维持神长空家族的利益，他执长空更在意的是波依帝国的利益。如果神长空一定要把一个不适合的人选硬生生摁在议政堂，他！执长空！不能坐视不管。 “你母亲还年轻，不要对自己太早下结论，你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成长。”执长空沉声说着，死死盯住龙英。 他恨那面具，面具遮住了龙英的脸庞，让他只能从一点点眼神中窥得她的内心。 他执长空，要判断龙英的真伪，这到底是一个孩子在表达逆反，还是一个未来的政治家在试探他的虚实。 这很重要。 在扶影和术长空先后“叛国”之后，他执长空不由感觉到了一种莫名的凉意。 龙英一声冷笑：“我说过，我厌恶成长。越是站在议政堂听你们商议如何对付叛逆者，如何保护自己的利益，我就越是想离开那里。我母亲所谓的‘教育’，并没有让我理解你们，反而让我越加厌恶你们，能理解我吗？” 当然能理解。 但执长空不能表示自己的理解。 执长空缓缓摇头：“我想……我无法理解你的厌恶。就像我也无法理解，你为何要向我表达这份厌恶。” 龙英眼神中的愤怒突然就涣散了，似乎执长空问到了关键。 她闭上眼睛，深深吸一口气，双手紧紧揪住膝盖上的白色裙摆，复又放开。 龙英的声音嘶哑了：“因为只有你愿意听我说话。也只有你能平等地和我对话。” 蓦然间，执长空觉得她依然还是个孩子。一个渐渐蜷缩到沙发里的，孤独的孩子，没有听她说话，没有在意她的声音。她的身份和使命都是帝国赋予，甚至她不配叫龙英，只配叫“继承者”。 就和这个帝国所有的精英一样，只配有编号，不配有名字。 她不是精英，却其实和精英有着相同的命运，甚至，她还要承担精英感受不到的重负和悲惶。 这个可怜的孩子。 “亲爱的龙英。”执长空缓缓地、关怀地喊着她的名字，“我无法改变你的命运。但如果你想找人说说话，我总是在的。” 龙英木然地蜷缩在那里，两条腿已经不由自主地被抱在胸前。 “谢谢你……”龙英低声道，“或许你回去就会报告我的母亲，但我忍不住，我还是要说，离开乌瞳池的这四天，是我最自由的四天。你知道我那天在古奈斯修复中心发现了什么？” “什么？”执长空问。 “我在检测中心推开一扇门，他们在做的检测，是再生皮肤实验结果检测。我看得懂那些数据，我知道这个实验已经成功了。但我的母亲，却一直在拖延。她答应过我，一旦再生皮肤实验成功，我将会焕发新生，然后她会将我送到古奈斯星球，过我想要的自由生活。我推开那扇门，看到墙上的公告，我就知道我被骗了。” 看着她眼神中的失望与自嘲，执长空有些心疼。那是长辈对孩子天然的心疼。 “或许她觉得新科技还不可靠，或许……她不想你离开她。”执长空试图安慰她。 “不。她只是想掌控我。像她掌控整个星球、掌控所有精英那样掌控我。这不是爱，这是私欲。” 龙英将头仰后去，一直仰到无力地靠在沙发上。 “放过我。也放过波依帝国。”她喃喃地低声道。 执长空沉默。他有很多劝慰的话，却又觉得每一句都太苍白，在这个纤弱的少女面前，一句都说不出来。 半晌，执长空站起身：“明天是我们此次古奈斯之行的最后一天，放你一天假吧，让你自由活动。不过，要带上随行秩序员。” 这是他能给予这个少女的最大关怀。他尽力了。 … 一个从未获得过自由的人，其实并不知道如何行使自己自由的权利。 当下的龙英便是这样。 她天天过着被安排的人生，一旦获得一天的自由假期，她根本不知道要干什么。 古奈斯星球满大街跑的汽车也让她感觉到新奇，虽然这几天她和执长空都是在乘坐这奇怪的东西，她还是觉得新鲜。 “这位小姐，去哪儿？”司机很有礼貌地问。 龙英转头望望跟在身后的两名秩序员，却并不打算征求他们的意见，当然秩序员也不打算给意见。 他们已经得到指令，只要龙英不去危险的地方，想去哪儿都可以，想干什么都可以。甚至执长空还给他们准备了足够的货币，以备不时之需。 龙英坐进汽车，两位秩序员也一前一后跟上车。 司机似乎被这阵仗有点吓到，再问话，声音不免小了很多：“这位小姐，您要去哪儿？” “古奈斯修复中心。”龙英脱口而出。 她知道的地方并不多，只有这几天视察过的那些科研机构。而这些科研机构中，只有古奈斯修复中心让她印象深刻。 汽车沿着城中大道往前行，不一会儿，修复中心已近在眼前。 “前面只能他们的车辆进去，我过不去了。”司机道。 龙英还不解其意：“为什么？” 司机解释道：“因为那里是修复中心和中央医院啊，只有精英的芯片和在那里工作的信息牌才能刷进去。我们这样的……呵呵，过不去的。” 秩序员倒是很拎得清，已经付了车资，对龙英道：“我们下车走过去吧。” “行。”难得的自由让龙英心情舒畅，并不计较多走几步路。 刚一下车，龙英就闻到一阵扑鼻的香味。这香味好特别，甜甜的、似乎还带着热气，是陌生的香味。 循着香味，龙英走到甜品店。 她也被小贞妈妈的甜甜圈吸引了。 “我要这个。”她指着柜台里的甜甜圈，然后又去望身后的秩序员。 在古奈斯星球上，这些商店都是由政府统一开办，交由庸众经营，人们想要商店里的物资，是需要花费货币的。这个常识龙英知道。 秩序员正要上前支付，龙英已经接过小贞妈妈手里的甜甜圈，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 她从小就被精心喂养，从没吃过这些庸众的“垃圾食品”，顿时被这香甜的味道给迷住了。 “再多拿几个可以吗？我可以带走吗？”龙英兴奋地问。 答案当然是肯定的。秩序员支付时，龙英感觉到有人在拉自己的裙角，低头一看，是个胖嘟嘟的大眼睛粉团子。 “姐姐，你为什么戴个面具？”小贞问。 不等龙英说话，小贞妈妈立刻抢答：“因为姐姐在和朋友玩捉迷藏。” 这是好意。龙英顿时心里一热。她立刻明白，眼前这个温柔的女人是怕她尴尬。 只有成年人才知道面具意味着遮掩，而不是游戏。 龙英徒生勇气，对着小贞道：“因为姐姐小时候调皮，伤到了脸。现在姐姐的脸很丑，如果不戴面具，会吓到别人的。” 小贞似乎有些难以理解，眨着大眼睛，盯着她的面具打量着，细声细气地道：“每一个姐姐都很漂亮，没有丑姐姐。妈妈说，人和人长得不一样，是为了大家好认，你戴着面具，我就认不得你啦。” “可我不戴面具，你会吓哭的。”龙英道。 “不会的。小贞胆子最大了。”小贞逞强。 小贞妈妈怕场面搞僵，赶紧过来打圆场：“对不起，小孩子说话口无遮拦的。小贞，姐姐买好甜甜圈要告辞了，快跟姐姐再见。” 小贞却坚持：“可我想认识姐姐。” 她的大眼睛闪烁着真挚纯洁的光芒，龙英心中一动，仿佛见到了镜中的自己。几曾何时，她也是这样的眼神。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自己丑陋。 龙英转头示意秩序员到店外去，然后蹲下`身子，与小贞平视：“那我们来认识一下？” 她内心砰砰直跳，等待着小贞的小手上来揭她的面具。 这是一场豪赌。她将第一次，将自己丑陋的面容交给镜子以外的“人类”去评判。 小贞的小手已经摸上她的白银面具：“姐姐的面具好漂亮，上面有花纹。” 小贞妈妈在旁边紧张地看着，“小贞，别胡闹啊……”她轻声地、徒劳地警告着。 面具被轻轻地掀起，龙英闭上眼睛，等待着意料中的一声惊呼。 可是意外的，没有。 一只软乎乎、温热热的小手抚上了她的脸庞。“姐姐，你受伤时一定很疼，以后不要再调皮了。” 刹那间，龙英破防。 她再也忍不住，泪水滚落。 小贞妈妈上前替她擦着眼泪，嘴里嘀咕：“傻丫头，哭什么啊。多大点事呢？” 小贞就更着急了：“不是我弄哭的，是姐姐自己哭的，妈妈你别骂我啊，小贞乖乖的。” 龙英努力睁开眼睛，可泪水让她的视线格外模糊。她从小贞妈妈手里接过纸巾，用力抹掉眼泪，第一个映入眼帘的就是小贞那张关切的脸。 “是姐姐自己要哭的。不关小贞的事。”她又想哭，又想笑，又紧张自己的容貌，赶紧问，“你不害怕姐姐的样子吗？不觉得姐姐丑吗？” 小贞摇摇头：“我看过很多受伤的人。有的没有鼻子，有的没有腿，有的身上全是伤疤。你们只是受伤了，你们不丑。” 这下轮到龙英愕然。 她望向小贞妈妈，眼中满是疑问：“你们见过很多受伤的人？” 小贞妈妈笑得略带凄楚：“我们是波依星球过来的，刚到这儿时，乔里城就是一片废墟，这里也没有漂亮的城中大道，每天都是送往医院的各式伤员，都是战争中受伤的。小贞跟着我在前头的中央医院里帮忙了一段时间，后来城中大道建起来，我才被派到这里负责这个店。” 龙英心中黯然。 她没有亲眼望见战争，但小贞这个天真的稚童，却让她深切地感受到了战争的残酷。 她曾以为自己脸上的伤疤就是她绝望的余生，其实在战争面前，这点伤疤什么都不是。连一个小小的孩童都已经司空见惯。 龙英将面具拉回来，重新戴好，抚了抚小贞的头发，然后站起身：“谢谢小贞。” 小贞妈妈不知道这感谢从何而来，讷讷地望着她。 龙英却从拿起柜台上小贞妈妈包好的几个甜甜圈：“希望我们还能见面。”说着，大步走出小店，向中央医院的方向走去。 是的，她要谢谢小贞。 她终于知道，自己没那么重要。她也终于知道，自己原来这么重要。 世界不是围着她转的，但她可以用自己小小的力量去改变世界，就像小贞这样，用一个小小的举动，治愈她多年的伤痛。 … 素冬要出院了。 三天前，素冬在中央医院生下了她可爱的女儿，按她和莫离早就想好的，给女儿起名叫希希。 希望的希。 因为莫离对外的身份所限，虽然中央医院和修复中心近在咫尺，莫离也不能来陪伴她，只能用早就准备好的视频腕表联系，看看素冬，看看希希。 不过绮儿可以光明正大地来。还有鲁宾。还有阿祥。 绮儿一见到希希，眼珠子恨不得就贴在了希希身上，一颗蓬松的脑袋直杵到希希跟前，嘴巴还一刻不停。 “小小孩这么好玩啊。” “好软啊，好小啊，天哪我不会抱，别让我抱！” “为什么不让我抱，是怕我不会抱吗？我战舰都能开，还抱不了一个小孩吗？” “算了算了，好难啊，我真抱不了，希希你别蹬我啊！” “哎算了，希希你还是蹬我吧，别挖自己小脸啊。” 素冬都被她逗笑了：“你能不能有个准啊，一分钟就变三个主意。” 绮儿已经抱着希希躺了下来，痴痴地望着乱蹬乱哼的希希，喃喃地：“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初生的婴儿……” 谁又不是呢。 如果素冬没有觉醒，如果素冬还在波依星球上，她也根本见不到希希。 在她还没苏醒时，希希就会被抱走，成为帝国的孩子。他们除了绝密的档案中的血缘关系，余生将不会再有半点交集。 素冬恢复得特别快，只用了三天，就完全达到了出院标准。 出院这天，绮儿因为战舰上有任务，未能前来，但素冬并不在意。生孩子是很幸福，但在素冬看来，这种生理上的摧残大致相当于进了一次修复院。 莫离倒是很着急。 他早就将车停在医院不远处，就等着素冬和希希前来。 三天了，他还没亲眼见到希希的模样呢。 “我拿得了，没东西，就抱一个希希。”素冬对着腕表一边说着，一边向医院大门走去。 她来时，中央医院已经重修完半边，又经过数月，现在整个中央医院和修复中心共用的大楼已基本竣工。因为人员和设备多有重叠，中央医院和修复中心共用一个大厅和出入口。 “你出来左转，我就停路边。真急死我了，好想跑过去。”莫离抱怨着，还不忘关照，“不说话了，你仔细看路。别分心了啊。” 素冬笑着切断了视频，嘟囔：“什么时候变紧张大师了。” 她一手抱着希希，一手要去推门，外面走来一个穿白裙子的长发少女。 那少女戴着白银面具，拉开玻璃门，示意素冬先出去。 这是替她开门呢。 素冬先是一愣，心想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帝国继承者龙英？又一想，能这般好意，看起来的确是个善良的姑娘。 素冬扬起脸，对龙英微笑：“谢谢你。” 龙英却如遭雷击，死死地盯住她。 素冬被她盯得不适，但却并不想惹她注意，点点头便要离开。龙英一侧身，将她拦住，问：“你是谁？” 素冬心中一凛。她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引起了龙英的注意，此刻心中暗暗警惕，让自己保持最松驰的庸众状态。 “我叫希希，刚在这里生完孩子，今天出院。你认识我吗？”素冬笑吟吟的，一脸初当母亲的幸福。 “希希……”龙英喃喃地将这名字在舌尖上滚了一遍，但在她贫乏的记忆库中一无所获。 “你是哪里人？”龙英又问。 素冬道：“就是本地人。乔里人。” 她爽朗的模样迷惑了龙英。 龙英望着素冬，心里迷惑了。眼前这个女人，为什么和自己如此相像？ 她总将自己交付于最忠实的镜子，虽然她的皮肤的确伤痕累累，但她能在脑海中还愿自己本来的模样。如果她的皮肤不曾受伤，她就应该是眼前这个女人的模样。 可是，这个女人叫希希，是乔里人。 不，这不可能是她那个双胞胎姐姐。她的双胞胎姐姐应该是个出色的精英，而不是眼前这个抱着婴儿的漂亮女人。 第97章 我来道歉 第十八个病例 一上车, 莫离根本已经不想开车，抱着希希左看右看，几乎要在希希睡得正香甜的小脸上看出花来。 “我刚刚碰见龙英了。”素冬道。 “嗯？”莫离这才从希希那儿回过神来, “龙英？她又来修复中心了？怎么我助手没通知我？我没接到任何消息。” “看起来像是私人行程。”素冬突然皱眉, “那天她来修复中心，有没有表现出对某人某事特别感兴趣？” 莫离想起那天龙英推开检测室的门, 向那位年轻的检测员大喊的情景。 于情于理, 这情景都很反常。 莫离立刻接通鲁宾：“龙英已抵达中央医院大厅，很可能会去检测中心，你立刻上去陪同。我马上返回。” 莫离抱歉地望向素冬。素冬已是了然。 她倾过身子，吻了吻莫离的脸庞：“去吧，我自己可以回家。” 素冬和莫离，是爱人、是父母，更是属于波依帝国未来的“战士”，他们都知道自己身上背负着什么。 他们是永远戒备着的革命者, 温情于他们是珍贵的瞬间, 随时都有可能面临变化。 莫离亲了亲熟睡的希希，又对素冬道：“回家好好安顿，我解决完龙英就回来。” 素冬将希希安置好，自己换到驾驶座, 眼见着莫离要离开，素冬突然想到了什么：“亲爱的！”她喊住他。 隔着车窗, 素冬握住莫离的手，低声道：“不是解决, 是争取。我突然有种感觉，龙英的出现，是我们一次难得的机遇, 这是变局。” “争取？”莫离灵光一闪，明白了素冬的意思，“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望着素冬驾车离去，莫离按捺下内心的不安，转身跑回修复中心。 鲁宾已经成功“拦截”到龙英，正满怀热情地跟龙英解释修复中心的参观规则。 两位跟着龙英的秩序员也不是吃素的，他们拿出了龙英的身份证明——执长空特别助理，以证明龙英再次以私人身份来到修复中心的正当性。 当然鲁宾还是那么笑眯眯的，以龙英不熟悉修复中心情况为由，主动要求陪同。 正扯皮时，莫离终于回来了。 “我想去检测中心。”龙英直截了当。 “可以，我带你去。”莫离向鲁宾使一个眼色，示意他也跟上，又道，“不过检测中心只对你放开，他们不能进。” 这个“他们”，自然指的是两位秩序员。 龙英看都没看“他们”，道：“只是我想去，不是他们。” 达成一致。 两位秩序员被留在了检测中心门外，龙英跟着莫离和鲁宾输入口令，通过了那道朴实无华的金属门。 终于只剩三人时，莫离问：“现在可以告诉我，你到底想知道什么了吗？” 龙英指指旁边的那扇门，正是那天她推开的那扇。 “我要进去，就这个房间。”龙英道。 “可以。”莫离的手已经搭上了门，但停顿在那里，没有继续动作，“但要约法三章。” 龙英看了看他：“哪三章？” “可以观看不能碰触，可以问话不能穷追，可以倾听不能外传。” 能理解。毕竟是古奈斯星球的高级科研机构。 龙英点点头：“我同意。” 莫离轻轻推开大门，一如那天一样，两位检测员都在自己的位置上专心地工作着。年长些的那位坐在靠里的修复台前，正跟一位实验者低声说话；年轻的那位则站在近处，仰着头看着高处的显示屏，一边看，一边纪录着什么。 谁也没有回头。 明明大门推开有声音，但他们充耳不闻。 这安静像是有魔力，顿时让龙英也变得不再焦躁，她跟着年轻检测员的视线，也望向那高处的显示屏，认真地看了片刻，低下了头。 似有心事。 见她这样，莫离越发确定，龙英心里有秘密。 那显示屏上正是再生皮肤的第五组数据比对，莫离望着龙英的白银面具，似乎察觉到了问题所在。 “汤玉。”莫离低声喊那位年轻检测师。 汤玉转过头：“莫离主任。”却看都没看旁边的龙英一眼。 上次龙英怒气冲冲推开大门，汤玉被她打扰到，花了整整一下午才重新进入研究状态。所以他不想再看这位蒙面大小姐，哪怕她是波依帝国某位大人物的特别助理。 但今天这位大小姐似乎格外安静。 “我来向你道歉。”龙英道。 汤玉一怔，不知她玩得哪出。就连莫离也感觉到意外，不由和鲁宾对视一眼。 但鲁宾的眼神中，却闪过一丝欣喜，这让莫离顿时有了把握。 “我想知道那个。”龙英指了指显示屏，“你们的再生皮肤研究什么时候成功的，现在是第几次临床实验，什么时候可以正式投入使用？” 她的声音刻意压低，显然也考虑到检测室内正在进行的实验双方，而且压低的声音中透露出努力掩饰的急迫。 这位大小姐，和上次迥然不同。 汤玉看一眼莫离，见他并不阻止，甚至眼神中还有些许鼓励，便按捺住对龙英的不满，低声道：“关于再生皮肤的研究，莫离主任在波依星球就已经初获成功，半年前将这项研究带到古奈斯修复中心，我有幸参与后期临床实验，目前已在部分战争伤员身上试用，零失败。” 汤玉指指里面修复台上躺着的那位实验者：“你看到的就是他的数据，目前恢复得很好，没有任何排异反应。与其说是实验者，不如说是病例。他是我们修复的第十七例病例。” 第十七例。龙英又是伤心，又是愤怒。这就是她那个爱她的母亲。 一个热爱她、却要疯狂摆布她的母亲。 龙英一把摘下脸上的面具，动作大得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她的心砰砰直跳，被面具扬起的头发被她脸上凹凸不平的肌肤给挂住。 她勇敢地扬起头，将自己丑陋的脸庞展示给汤玉。 “让我做你们的第十八个病例！”龙英道。 汤玉紧紧地盯住她的脸庞，浓密的眉毛拧起，眼中似有无数疑问。 这眼神看得龙英心中直打鼓，刚刚鼓起的勇气眼见就要消散。她怯声问：“是不是……很丑……” 汤玉却伸手托起她下巴，将看显示屏上的数据一样，仔细地看着她的脸。 “不，这正是我需要的脸。” 第98章 结果 因为猜到，所以拒绝 这不止是让汤玉兴奋的脸, 也是让莫离震惊的脸。 莫离和鲁宾同时惊愣住。他们在龙英的脸上，清晰地望见了素冬。 纵然龙英的脸庞结满了深深浅浅的红色瘢疤，但她的五官简直和素冬一模一样。 唯一不同的或许是眼神。 素冬的眼神生动而坚决, 带着强烈的入侵意味, 这是她战士的天性赋予的眼神。 龙英却不同。敏感、脆弱、自我保护，此刻却又带着舍弃一切的颤抖, 她像将要溺亡的人遇见了一块木板, 立刻死死地攀住。 汤玉的话，就是这块木板。 “龙英助理，据我所知，你这两天就要回波依星球……”莫离小声提醒她。 再生皮肤置换术可绝非一两天就能完成，而且看龙英现在的脸部皮肤状态，不管她曾经遭受了什么，她的肌体再生能力都远逊于素冬。 莫离心中一惊，自己为什么会下意识将龙英和素冬相比较？ 他有些不安。 龙英却下定了决心。“麻烦你们通知执长空, 我不回波依星球了, 让他自己回去吧。” 莫离扬了扬眉：“建议龙英助理自己跟执长空沟通，我贸然这么说，怕尊敬的执长空以为我扣留了龙英助理。” 见龙英不语，莫离又道：“龙英助理若要成为我们的实验对象, 还需要特别许可，抱歉我们古奈斯修复中心无法擅自定夺。” “我为自己做主。”龙英不加思索地从耳后调出个人星脑, 仅用一分钟就写了一封邮件。 内容只有一行字。 “我决定留在古奈斯修复中心，亲身参与科学研究, 短期内不再回波依星球。龙英。” 邮件发送给神长空和执长空，一人一份。 … 神长空在那边气成什么样，不得而知。反正龙英根本不接神长空任何信息。 神长空作为波依帝国掌控者, 按波依宪法不得离开波依星球本部，除非她敢破坏祖传的规矩亲自前来，但她不敢。 执长空也第一时间带着人来到了修复中心。 但他怎么可能拗得过龙英。 生米就这样强行煮成了熟饭。除了在波依星球发来指令，修复手术只许成功不失败之外，神长空什么都做不了。 最摸不清状况的就数汤玉。这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庸众检测员，从这位龙英助理引起的巨大阵仗，终于猜到她身份可能不止助理这么简单。 但猜到归猜到，汤玉并不好奇。 这是一个比精英更像精英的庸众。他只对龙英那张伤痕累累的脸好奇，就好像当初莫离只对素冬残缺的手臂有兴趣。 虽然汤玉不好奇。但莫离和鲁宾实在很好奇。 随着龙英脸部皮肤的日渐光洁，她越来越像素冬。 素冬也对这一点感到心惊。 … 古奈斯星球上的“深芒”运动已成星星燎原之势。在这个波依帝国长空院鞭长莫及之处，越来越多清醒有理想的庸众也开始加入“深芒”组织。 这些庸众第一次感觉到波依帝国的精英并非全然高高在上。波依帝国有那么一批智慧的、崇尚平等和自由的精英，他们拥有爱的能力，具有与生俱来的同情和尊重。古奈斯的庸众们与他们共事，开始逐渐相信他们能共同创造一个更美好的未来。 就在希希满月这一天，莫离带回家一个消息。 “亲爱的，我对你撒谎了，我要请求你的原谅。”莫离吻过素冬的脸庞，又俯身亲了亲希希。 希希睡得正香甜，似乎做了什么梦，小嘴撅成一个圆圆的O，又逐渐放松，惬意地扭了扭小身子。 “撒谎？”素冬有点意外，转头看莫离。 精英不具备撒谎的功能，即便他们已经觉醒，但多年的习惯也已经养成，尤其是在莫离和素冬之间，他们经历过太多波折，几乎没想过有所欺瞒。 “在把真相告诉你之前，我有点忐忑。”莫离将素冬拥在沙发上，似乎怕她跑掉。 “抱这么紧，怕我又砸一个沙发吗？”素冬逗他。 莫离得说太郑重了，素冬不觉得他们之间除了“深芒”的事，还有什么私事值得这么郑重。 果然莫离笑了，忐忑也消除大半。 “我想说，关于龙英……”莫离道。 “就知道是龙英。”素冬无奈地靠在莫离肩上，“你不搞清我和她的关系，我看你心里总有一个疙瘩。” 被她猜到。莫离知道，终究是素冬最懂他。 “你不愿意去做检测，但我真的想知道真相，所以我没经过你同意，擅自用了你们的血样，现在鉴定结果出来了。” 莫离扭过头，紧张地望着倚在他肩头的素冬。 不知道素冬是会生气到砸沙发，还是暴怒到直接砸他本人。 可是都没有，素冬仰望着斜上方的天花板，幽幽地：“什么结果？” “双胞胎姐妹。” 素冬沉默片刻，似乎早就猜到这个结果，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谁是姐姐，谁是妹妹？”素冬问。 “这个无法鉴定。” “好奇妙……”素冬低声道，“我居然是神长空的孩子。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意做鉴定吗？” 莫离怎会不知道。因为猜到，所以拒绝。 可莫离更知道，素冬早晚要面对。 素冬要推翻的是她母亲执掌的政权。没错，那个除了血缘之外，没有任何关系可言的母亲。 “情怯。对吗？”莫离道，“如果你还是精英，你根本不会情怯。但你现在会。就算没有这个鉴定结果，你其实也知道，你将和自己的亲生母亲或姐妹，进行最残酷的斗争。” “谢谢你替我下定决心。”素冬起身，在莫离唇上轻轻一吻，低声道，“纵然如此，我依然宁愿当一名庸众。我宁愿情怯，宁愿用自己的勇敢去战胜情怯，也不愿意自己成为没有感情的木偶。” 莫离道：“我能感觉到龙英也在寻找你。她去过中央医院想调查你的资料，当时我屏蔽了信息。这一个月以来，她数次向汤玉打听你。当然……汤玉毫不知情，所以她的打听完全没有下文。” “那让她打听到吧。在她回波依星球之前，我想跟她见个面。当然，我也必须装作毫不知情。” 莫离长长舒了一口气：“我感觉到，计划又向前进了一大步。” 第99章 敌人的女儿 你就是幸运儿 “亲爱的龙英, 知悉你的换肤术已初见成效，甚感欣慰。妈妈等着焕然一新的你回来，等着给你一个祝贺的拥抱。” 龙英一眼扫过, 看完了神长空发来的邮件, 面无表情地关掉。 通过古奈斯修复中心的每日定时汇报，神长空对龙英的换肤术全盘掌握, 她知道龙英随时可以回波依星球, 她也知道龙英必定是心里不愿意回去。 毕竟龙英曾经最大的梦想就是离开她，去古奈斯星球过另一种人生。 神长空万万没有想到，素来胆小又好哄的龙英，竟然会自行滞留古奈斯，百般召唤都无动于衷。 她自然会迁怒执长空，甚至隐隐怀疑执长空推波助澜。在最近的长空院，执长空已经有被架空的趋势，神长空亲自接管原术长空的科研生产领域, 执长空也另配助手, 并由长空院投票决定，开始为执长空甄选接班人。 龙英不知道长空院的这些变化。她只知道自己在治疗之余，还是认认真真地完成着执长空助理的工作。只是工作越来越少，执长空的指令也越来越无力, 甚至让龙英有一种“这些工作都是为了让她排遣寂寞”的感觉。 “执长空最近给你们下过指令吗？”龙英问汤玉。 汤玉正给她的脸颊做冰敷，不紧不慢地：“我的级别不清楚这些。” “你的级别清楚哪些？”龙英对这个回答显然不满意。 汤玉心如止水：“我的级别只清楚你的病情。今天是最后一次冰敷治疗, 以后只要每个月定期复查就可以了。” “确定一个月才复查一次？你对你的实验对象负责吗？”龙英皱眉。 汤玉瞥她一眼，语气相当淡定：“我能说你的伤情是我经手的十八例中最轻微的一个吗？” “怎么可能！”龙英低声轻呼。 她现在已经习惯了在检测中心用最小的声音沟通, 纵然刚刚另一位检测员出去了，检测室里只有她和汤玉，她依然习惯性地连惊讶都是压低了声音。 汤玉说话还是那么不客气——当然他一点都没察觉到自己的不客气, 他以为自己只是在陈述实情。 “你只是置换了脸颊部皮肤而已，上两位脸部皮肤置换实验者的修复部位包括眼皮、嘴唇、鼻子大部分再造……” “知道了！”龙英听不下去，迫不及待打断他。 汤玉深深地望她一眼：“别不爱听，你已经是幸运儿。” 这不是工作。 汤玉从来只对龙英说最无趣的专业术语，第一次说这些。 是因为检测室里只有他们两个吗？ 龙英疑惑地望着他：“幸运儿？你对这三个字是有误解吗？有大面积烧伤需要在这儿接受皮肤置换的幸运儿吗？” “那些不幸的人，连检测中心的门都进不来。你以为呢？”汤玉眼中凝聚起浓浓的愁绪，声音也变得低沉而悲伤，“你如果经历过战争，就会知道世上比你艰辛者千千万万。不，你不知道 ，因为你从没见过。” 龙英哑口无言，局促地捏着手指，试图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汤玉摇头：“这也不是你的错。我知道你不止是执长空助理那么简单，你身份尊贵，养尊处优，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 他猛然看到龙英惊诧的眼神，意识到这已不是陈述，在对方听来，几近指责。 汤玉不忍再看龙英的眼睛，不由垂下头，避开她追问的目光，低声道：“我父亲、我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全都死于古奈斯保卫战，如果没有波依帝国的入侵，他们都还幸福地生活着。他们也想当幸运的人，但他们没有这个机会。” 龙英嘴唇哆嗦几下，颤声问：“那你……你家还有谁？” “只有我了。” 龙英沉默片刻，手指捏得更紧，似乎一松开，她残存的一点点勇气就全飞走了。 “对不起……” 龙英声音细细的。 汤玉凄然一笑：“又不是你发动的战争，我不会仇恨所有波依人……” “不……”龙英道，“我告诉你我是谁。” 汤玉抬头，不解地望着她。却见眼前的少女脸色苍白，一头乌黑的长发沉沉地压着她的心型小脸，置换上的皮肤显出不太正常的粉色，游离于她本身的苍白之外。 “你是谁？”汤玉哑声问。 “我叫龙英，我是波依帝国神长空的女儿。神长空，你知道吗？” 汤玉震惊地望着龙英。他笃定而镇静的表情终于不见了，连思念亲人的凄然都在一瞬间忘却。 他怎么会不知道神长空？ 所有古奈斯受苦受难的人民，都牢牢地记着自己的敌人。波依帝国的领袖神长空、波依帝国的战争统领战长空。 而龙英，竟然是敌人的女儿。 刹那间汤玉了然，龙英根本不是执长空的助理，她只是在跟随执长空学习如何管理帝国，也就是说，龙英将是波依帝国的未来领袖。 太可笑了。这个苍白的、天真的、怯懦的、又有一点点倔强和任性的小女孩，她怎么可能成为领袖？ 望着汤玉的眼神由震惊转向质疑，龙英也看懂了。 “汤玉，你难道不应该高兴吗？”龙英问。 “高兴？” “我什么都不懂，日后我继承神长空之时，就是你们古奈斯星球推翻神长空的统治之时，对吗？” 汤玉却不假思索：“就算真有这一天，我也并不会高兴。” “为何？”龙英问。 汤玉瞥一眼她浅粉色的脸颊：“凡是我精心修复的病患，我都不愿意看到它被破坏。” 不知为何，龙英心中有些异样的温暖。 不管汤玉将她看作一个人还是一件作品，她都是珍贵的。 一声轻微的提示声响起，是有邮件进来。龙英没有再接汤玉的话，调出个人星脑查阅来件。 仔细阅读完毕，龙英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来件是一个月前在中央医院诞育孩子的所有女性名单，她苦苦寻找的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那位叫希希的女人，应该就在这个名单里。 她急迫地在文件上搜寻着，点开每一个名字查看详细资料。 终于，龙英的视线停留在其中一个页面上。 姓名：素冬 年龄：22岁 出生地：乔里 服务：古奈斯星际战队第七战舰副舰长 她好厉害，才22岁，和自己一样的年龄就已经是副舰长。而且她不像龙英，龙英是靠着血统成为继承人，这位素冬，却显然是凭借自己出色的作战本领当上的副舰长。 毕竟她出生在乔里，是土生土长的古奈斯原住民。 古奈斯庸众能达到的最高级别就是副舰长，她已经做到了。 第100章 相认 谁幼稚？ 这女人, 居然编了一个名字来骗自己。 她明明叫素冬，却骗自己说她叫希希。怪不得龙英找了她一个月，一直没有收获。 是个厉害的副舰长啊。龙英垂下头, 略思忖片刻, 有了一个念头。 “汤玉，能不能请求你……帮我一个忙？” 龙英突然用上“请求”二字, 让汤玉无所适从。 “龙英助……”汤玉卡壳, 想起龙英的身份根本不是助理，真正连称呼都让他无所适从。 汤玉甩了甩头：“我还是称呼你龙英小姐吧，不知我能帮你什么，我想……只要不超越我的能力……” 他犹豫着。 明明龙英是敌人的女儿，明明他应该仇恨龙英，但她这样无助地用上“请求”二字，汤玉还是难以拒绝。 “我想去见一个人，不能让外面那些人知道。” 外面那些人, 指的是形影不离的秩序员们。执长空回去了, 神长空不能来，于是他们派来了一队精锐人马，名曰保护，实为监督。 “你要见谁？”汤玉警惕地问。他同情龙英, 却也不想给自己惹上事。 毕竟他只是卑微的古奈斯原住民。 “一位古奈斯星球的原住民，她叫素冬。我想见她, 但不想让外面那些秩序员知道。” “素冬……”汤玉有片刻恍神，他觉得这名字有点熟悉, 似乎在哪儿听过，但又想不起来。 “你认识？” “不认识。”汤玉道，“你为什么要见她？” “一个月前, 我在这里碰见过她，当时她抱着一个婴儿走出去，像是出院的样子。我看到她，好像……好像看到了自己。你明白这种感受吗？” 汤玉摇摇头：“不太明白。” 龙英道：“虽然我皮肤尽毁，但我见到她的第一眼，就知道她是我本来的样子。我觉得自己和她冥冥中或许有某种关系，想去见她一面，和她说说话。” 原来是这样。 汤玉道：“那我能怎么帮你呢？” “这里有后门吗？带我从后门走，躲开那些人。我保证，我见完素冬就会回来，不会给你惹麻烦。” 看着龙英兴奋地说着自己天真的想法，汤玉略有些无语。 “为什么要溜掉？你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地和别人交往，他们保护你的安全，但并不意味着一天24小时盯人。你洗澡他们盯吗？你睡觉他们盯吗？” “这倒不会。我也有我的隐私啊，我洗澡我睡觉，他们看着像什么样子。他们在门外呆着就好了。” “就是这个道理。你想见谁，大大方方去见，为什么要从后门溜走？万一他们觉得修复时间过长，进来见不到你的人，岂不是一场轩然大波？” 汤玉说得好有道理啊。龙英嘟囔：“那我怎么解释我去见陌生人呢？他们一定地汇报给我母亲……” 汤玉听不下去了。他正色道：“或许你知道，正常的青年男女之间，有一种叫做‘社交’的东西……” 龙英茫然地摇摇头：“好像……不知道。” 好吧，忘记她根本不在“正常的青年男女”之列。 汤玉解释：“在我们古奈斯星球上，年轻人之间有友情、有爱情，友情使人惺惺相惜，爱情让人共渡一生。我们不像你们波依星球上的精英，没有朋友，也没有爱人，生育完全依赖政府匹配，听上去很高级，但实际……。” 他缓了缓，生怕自己接下来的说辞会十分刺耳，于是放低了声音：“恕我直言，那像动物。” 龙英更迷茫了：“所以你说的这些，跟我想去见素冬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汤玉今天完全被她激起，全然不是平常一潭静水的模样。 他凑到龙英面前，低声道：“你也不是精英。我跟你相处一个月，我很确定这一点。” 龙英愕然地望着他。长空以及接班人，都是拥有情绪和感情的庸众，这是只有最高层的长空院才知道的秘密。 但该死的，她在这位叫汤玉的年轻检测员面前，完全忘记了掩饰。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龙英兀自逞强地反问着。 “你要是庸众，就该坦然享受庸众的快乐，比如交朋友的自由。我可以帮你，但不是帮你从那个门里逃走……” 汤玉一指检测室的角落，那里有一扇通往逃生楼梯的门。 “那你怎么帮我？”龙英越发好奇。甚至有着隐隐的激动。她预感到，眼前这个汤玉不止改变了她的样貌，很可能还会改变她的人生。 “你去跟他们说，要和我一起参加朋友聚会。” “朋友聚会？”龙英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你是说，那种可以说心里话的朋友，他们会组织聚会吗？” 看着她像小孩一样惊喜，汤玉心中升起一种怜悯。 汤玉甚至想承认，这位龙英小姐的确不能算是幸运儿，因为一切世俗的欢愉她都不曾体会，甚至闻所未闻。 那些仇恨，汤玉在龙英身上，安放不下。 “朋友聚会是最普遍的一种社交方式。在我们这些普通人……或者说，你们称呼的庸众的生活中，聚会是生活的一部分。哪怕像我，我是朋友很少、很安静的人，也会有朋友聚会。” 龙英眼中满是羡慕：“我也想要朋友，我也想参加朋友聚会。” 汤玉用眼神鼓励她。一边是立刻就可以走出去的后门，一边是门外守候的秩序员，如何选择，交予龙英。 龙英站起身，深吸一口气，转身打开了检测室的大门。 … 素冬家，绮儿站在窗口，注视着楼下过往的行人。 “她来了。”绮儿突然道。 素冬正和其他深芒成员通话，闻言道：“你们继续，我这边有事。请阿祥将会议纪录整理给我，谢谢。” 然后关掉通话，操作台缓缓隐入墙壁中。 整个客厅看上去就和古奈斯任意一个居民家庭那样普通不起眼。 “她很镇定。”绮儿又道，“惹不起跟她一起来的。” 素冬走到窗前，望见一个白色衣裙的少女正和黑衣秩序员们说着什么，惹不起混在一群秩序员中间，神情自若。 少女自然是龙英，她脸上依旧戴着白银面具，和中央医院匆匆的一照面别无二致。 龙英身边还有一位戴眼镜的男青年，头发剃得短短的，有些旧式的干净斯文。 “这就是汤玉，真年轻。”素冬道。 绮儿斜睨着窗外的人：“鲁宾说，这一个多月，龙英只信汤玉。但这汤玉也并未对龙英表现过热情。” 素冬却道：“他的热情与众不同。主动带龙英到这里来，就是他的热情。” 绮儿点点头，深感有理。 自从接到惹不起的暗报，说汤玉以朋友聚会的名义带龙英来找素冬，素冬就对这个素昧平生的亲姐妹充满了好奇。 这是素冬的住处。因为担心暴露莫离，他们放弃了莫离优渥的居住条件，一直住在素冬这边。 此刻，莫离也得到了消息，让素冬打开了腕表上的通讯器，以便他在修复中心实时掌握素冬和龙英的“历史性会面”。 “你们就到这里，别再跟了。我和汤玉的朋友聚会，不需要你们参加。”龙英声音娇俏，从窗外传来。 素冬和绮儿对视一眼，又紧张又新奇。 片刻后，敲门声响起。 绮儿开的门，一颗蓬乱的脑袋伸出门缝，假装什么都不知情：“你们找谁？” “我找素冬。”龙英道。 为免她起疑心，汤玉赶紧递上信息牌：“我是古奈斯修复中心的检测师汤玉，这位龙英小姐找素冬有事，请问素冬在家吗？” 素冬的声音在屋子里响起：“找我吗？请进。” 门外的龙英和汤玉顿时精神一振，不由自主地对视一眼。这声音，不正是龙英的声音吗？ 要不是龙英就在身边，汤玉会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龙英已经按捺不住，一把推开绮儿，抢身入内。素冬站在屋子中央，双目炯炯地望着她。 “为什么要骗我？”龙英也没想到，自己一开口，竟然是句质问。 明明她在来的路上设想过无数次开场白，可一见到这个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她就丢盔卸甲，什么都忘了，只剩内心最直白的疑问。 “骗你？”素冬有片刻的愣怔。 “你说你叫希希，可你其实叫素冬。”龙英目不转睛望着她。 素冬浮上抱歉的微笑：“对不起……”她抱起摇篮中熟睡的希希，轻声道，“她才是希希。她睡着了，我们别吵着她，我把她送进卧室好吗？” 龙英望着素冬怀抱中软乎乎的小婴儿，心中一柔，不由点点头：“好。” 素冬将希希放进卧室，又关上门，再回到客厅时，汤玉和龙英已经坐在沙发上。 望见素冬的一瞬间，汤玉不由扶了扶眼镜，继听到一模一样的声音之后，他再一次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 “你为什么要骗我呢？”龙英执着地问。 这问得，让素冬感觉自己辜负了她。素冬自己都觉得有点好笑。 “素昧平生，你突然问我名字，我当然不会和盘托出。” 龙英有点挫败，原来汤玉说得没错，自己的确养尊处优，完全不知人间是什么模样。这位名叫素冬的副舰长，轻轻松松就将自己骗了一把。 “我问你名字，当然是有原因的……”龙英讷讷的。 素冬点点头：“能理解，就像你今天找到我家，自然也是有原因的。” “我叫龙英。来自波依星球，是……”龙英突然停下来，不安地望了一眼汤玉。 汤玉并不知道龙英来找素冬的真正目的，虽然看到素冬的那一刻，他也感觉到自己似乎触摸到一个惊天的谜团，但本质上说，他对龙英的来意并不了解。 像是为龙英解围一般，汤玉又一次拿出自己的信息牌：“我是修复中心检测师汤玉，这位是波依星球派驻古奈斯星球的特别助理龙英小姐，她没有信息牌，身份只能由我证明。” 言下之意再明确不过，龙英是来自波依帝国的精英。 尽管她早就在汤玉面前暴露了自己绝不精英的一面，但汤玉对外依旧必须为她保守秘密。 见他们开诚布公，素冬也很坦然，递过信息牌：“我叫素冬，古奈斯星际战队第七战舰副舰长。” 汤玉顿时肃然起敬。 他以为素冬不过是一名长得和龙英相像的普通民众，却没想到她这么年轻竟然已经是一名副舰长。 “这位是我姐姐绮儿，第三战舰副舰长后备。”素冬又介绍绮儿。 龙英目瞪口呆：“你们家……是家学渊源吗？” “或许吧。”素冬道。 可龙英端详着她，又端详绮儿，嘀咕：“你们怎么不太像啊。” 素冬挑眉笑道：“龙英小姐特意上门，是来研究我和绮儿的血缘关系的吗？” 她故意将话题绕回去。 这果然给龙英递了一个极好的台阶。龙英道：“我想来研究我和你的血缘关系。” “你和我？”素冬笑起来，“你和我的关系，应该只有在中央医院门口的一面之缘吧。” 龙英没说话，伸手摘下了面具。 她平静地将自己的脸扬起，望向素冬，将那张尚未完全恢复的脸大大方方地坦陈于素冬。 素冬屏住了呼吸。 她知道龙英和自己相像，但第一次望见龙英的样貌，还是让她如遭雷击。 除了两边脸颊上格外鲜粉的新生肌肤之外，龙英所有的一切，都宛若另一个素冬。一个更羞涩、更幼怯的素冬。 “为什么……我们长得一样？”素冬哑声问。 一切都那么自然，好像本该就是这样的反应。 “我也想知道。”龙英道。 素冬的心脏砰砰直跳。 她能感觉到龙英没有恶意，也数次感觉到龙英的柔软与善良，但身为深芒的尊主，身为神长空丢失的孩子，她不得不提高警惕，防范一切可能的伤害。 一招不慎，受伤害的不仅仅是她自己，还有整个组织。 “我一直生活在乔里，我不是波依星球的人。”素冬故意道。 “这不重要。现实经验告诉我，一切履历皆可伪造。” 看她说得笃定的样子，绮儿差点当场就笑了，还是素冬比较镇定，又道：“那要如何确定？” 龙英倒也干脆：“我需要你的血样。” 血样。这结果要是出来，那就无可辩驳。素冬脸上的笑意渐渐凝去，她的内心变得沉甸甸的。 并非只有龙英想知道她们的关系，她素冬也想。 “汤玉，绮儿，能不能请你们短暂回避一下？我也有话问龙英。”素冬正色道。 汤玉还有些犹豫，生怕这位生猛的副舰长对龙英不利，绮儿却已经在催促：“我们外面去等会儿吧。” 说着，就把汤玉拉了出去，还贴心地把家门给关上。 整个屋子里，除了卧室里正熟睡的希希之外，只有客厅里心思各异的素冬和龙英。 “你想问我什么？”龙英好奇。 素冬道：“你上次见到我，就发现咱们长得一样，是吗？” 龙英点点头：“所以我一直在寻找你，今天终于找到了。” “世间相像之人颇多，而且你我并非在同一个星球成长，你为何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巧合，而是觉得你我会有血缘关系？” 问得犀利。龙英再也无法掩饰来意，澄净的目光坦然地望着素冬。 “我生在波依星球，母亲是波依帝国一位至高无上的人。事实上当时和我一起出生的，还有我的姐姐。因为波依帝国的法规所限，母亲被迫在两个孩子中挑选一位。因为当时的我比较健康，她留下了我，另一位被抹掉出生信息，送入精英养育中心……” 素冬闻言，顿时悚然。她早已接受自己和龙英是亲姐妹的现实，但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并非是出了意外而和龙英失散，神长空也并非无奈之下失去孩子。 这一切竟然都是人为选择。 因为出生时龙英看起来更健康、各项指标更优秀，所以龙英被选择为继承人。而自己，可能仅仅因为在那个时期更加瘦弱一些，就被毫不留情地送走，从此成为一名为帝国而生的精英。 如果不是自己负伤导致觉醒，她的身世将永远是个谜。 想到卧室里熟睡的希希，素冬觉得自己无法理解这样的法规，更无法理解一个母亲，怎么能忍心下那样的决心。 或者，她也有不得已？ 素冬心中升腾起一丝丝微弱的希望，问：“你母亲会难过吧？我也刚当母亲，如果让我和我的孩子分离，我会十分难过。” “没觉得她难过，但我想她有后悔。” “后悔？”素冬心中一亮，“后悔做了残忍的选择吗？” 龙英却嘲讽般地冷笑一声，摇摇头，悲凉地道：“后悔做错了选择。一时的健康，不是永远的健康。事实上，我后来的数据指标一直不好，不仅没有强悍的机能数据，也没有亮眼的反应速度和敏锐度。更要命的，是我十岁那年出了意外，修复院最好的修复师竭尽全力才勉强保住了我的五官。从此，我就成了不得见天日的幽灵。” 素冬有些失望，原来神长空的后悔并非是后悔送走孩子，而是后悔选错了孩子。这种后悔对她来说，毫无价值。 但龙英的遭遇她是同情的。 素冬努力挤出一个鼓励的微笑：“现在你修复得很好，你可以继续完成你母亲的愿望，成为她想要的那种人。” “不，来不及了。”龙英摇摇头，“我本来就不具备优秀的天份，更错过了最好的学习时机，现在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在弥补我丢失的过去。可是，你知道什么叫弥补吗？从来没有天衣无缝的弥补。” 素冬心中一动，突然觉得自己可能小看了龙英。 “所以你要找到你的姐姐，不是想除掉她，而是想让她回去？”素冬被自己这个念头逗笑了，“呵呵，不，这猜想好幼稚，我怎么会这么幼稚。” “你不幼稚，我就是这么想的。” 素冬愕然。 龙英道：“尤其当我知道你以庸众的身份，22岁就生了孩子，22岁就当上了副舰长。如果血样检测能证明你果然是我的双胞胎姐姐，那说明你才是完美遗传了母亲基因的那一个。机能优秀、素质出众，就连繁殖能力都毫无缺陷。” 龙英伸出手，拉住素冬，低声道：“去证明你的身份，我把这一切都给你。” 她不像在开玩笑。素冬发现，幼稚的竟然是自己。 不不，素冬还有疑问。 “你不怕我果然是你姐姐，会夺走你想要的一切？”素冬难以置信地望着她。 竟然会有人将整个帝国拱手相让，她以为自己在做梦。 龙英却道：“你不用夺，你只要拿去。伸手，拿去，明白吗？我根本不想要这一切，我负担不起，我想要的是你的生活。有一间小小的房子，有一个温暖的空间，有一个爱自己的男人，有一个可爱的宝宝。你的生活才是我想要的。” 天哪。这姑娘，她真是太大胆了。 素冬已经无法遏制自己的激动，低声吼道：“幸亏这些话是跟我说。龙英你记住，以后绝不能对任何人说这样的话。如果我不是你姐姐呢？如果我得知了你这样的想法，冒充你姐姐，夺取本不该属于自己的一切呢？” “那也很完美。”龙英笑起来，“你如果有这样的想法，说明你已经和长空院那些人一样老奸巨滑，你已经获得了政客的基本技能。将帝国交给一个有野心有能力的你，比交给一个只有善良没有能力的人要安全得多。” 素冬哑口无言。 谁说龙英幼稚，谁说龙英不谙世事。她竟然可以通透至此，甚至已经超越了权力和世俗，看透政治本质。 正是这种通透让她厌世而又渴望入世。 “你说‘拿去’，敢问，我如何拿？”素冬哑声问。 龙英道：“取完血样，最迟明天就可以确认。如果你是我亲姐姐，那请你代替我回到波依星球，去当母亲身边的龙英，去取得本该属于你的一切。” 屋子里死一般的沉寂。 良久，素冬终于低声道：“不管我是不是你姐姐，我都要明确地告诉你，我不会去波依星球假冒龙英。如你所说，我在这里有一个爱的男人，有一个可爱的宝宝。我不可能抛下他们去当龙英。从我和那个男人在月亮下分别，我们就给过彼此承诺，余生都要一起度过。哪怕权力滔天，哪怕富贵万里，哪怕一贫如洗，哪怕朝闻夕死，我们都不会分开。” 这是她内心深处最真挚的声音。 窗外的余晖斜斜地照进来，给素冬勾勒上一圈金黄色的光芒。她显得如此圣洁。 圣洁的人，哪怕说出最家常的话，都会有一种高贵的温柔。 那个嚣张的、野蛮的、拥有幼兽一般攻击性的素冬，此刻已然蜕变。 龙英望着素冬，第一次感受到温柔的力量。 “我从没有如此渴望你是我亲姐姐。”龙英道，“我收回刚才的话。你不是完美地复刻母亲，你比她更好。你拥有她强悍的能力，也拥有她抵达不到的彼岸。” … 毫无疑问。第二天的检测结果再一次证明，素冬就是龙英的同胞姐妹。 而且龙英的叙述还解开了素冬的另一个疑团。 她是姐姐，龙英是妹妹。确认了。 龙英终于拥有了真正的关怀和爱。她开始频繁地出入素冬家，以“朋友聚会”的名义。 这“聚会”可怜了两个人。 一个是莫离，一个是汤玉。 初期的莫离有家不能回，每一个龙英去素冬家的日子，莫离都只能在修复中心继续自己的工作。龙英也会对“姐夫”好奇，但素冬总说姐夫工作很忙。 汤玉虽然能进家门，但境遇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是龙英的挡箭牌，但一进素冬家门，又变成了阻碍姐妹俩说话的“讨厌鬼”，在数次被龙英赶进卧室去照看希希之后，汤玉意外地和希希成了“好朋友”。 不过某一天，从素冬家出来后，汤玉送龙英回住处。 一队秩序员照旧不远不近地跟着。在惹不起等人的竭力挑拨之下，秩序员们也学会了睁一眼闭一眼。只要龙英小姐不出事，别的不要管。 汤玉估摸着秩序员离得有些远，应该听不见自己说话，将肩膀挨过去，低声道：“龙英小姐，我觉得素冬没对你说实话。” “哪方面？” “关于她的身世。从血缘上说，她的确是你的亲姐姐，但她并非没去过波依星球。” 龙英若有所思，半晌道：“目前的线索，她的确无法解释为何从波依星球来到古奈斯星球。但据我所知，早在两国没有交战之前，民间也有贸易通商，或者是被民众带入，也有可能。” 汤玉摇摇头：“不是。我的意思是，素冬知道自己在波依星球生活过，而且是长时间的生活。她应该来古奈斯星球没多久。” “哦？”龙英眉心一跳，旋即又恢复平静，“你的依据是什么？” “希希的小衣服。有一部分是古奈斯星球上正常的宝宝衣服样式，有一部分不是，我不能确定是不是来自波依星球，但上面绣着字母Z，这是波依星球上的字体样式。” 龙英咬了咬唇：“其实……我也有过这想法。我姐姐和绮儿偶尔谈起战舰上的事，总让我觉得她们在波依战舰上待过。你知道 ，波依战舰和古奈斯战舰有很多不同，我跟着母亲参加过多次会议，还是知道不少区别的。” “所以她有秘密，是吗？” “嗯。她的秘密不止是过去，还有现在。我从来没见过姐夫，这其实也很蹊跷。” “你会不会担心？”汤玉问。 龙英坚定地摇摇头：“不会。我相信她的隐瞒出于善意。我曾经提过某个建议，但凡有一丁点贪欲都无法拒绝的建议，但她没接受。就算她另有目的，我也相信她的高尚。” “相信高尚，本身也是一种高尚。”汤玉不由拉住她的手，由衷赞叹。 龙英突然幽幽地叹了一声。 “怎么了？”汤玉问。 龙英歪着脑袋，思忖片刻，笑道：“你拉我的手，我的心跳得好快。” 汤玉的脸豁地红了，赶紧放开龙英：“抱歉，冒昧了。一时失态。不过……你没和别人拉过手吗？” 龙英摇摇头：“第一次和男人拉手。不过，我母亲的男宠舔过我的脚趾，那也使人热血沸腾，但好像只是身体的欲`望，并没有让我心脏乱跳。” 汤玉摸摸鼻子，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 这姑娘，你还真是百无禁忌。 … 神长空已经得到了古奈斯星球上的信息，信息是这样汇报的： “龙英小姐与修复中心检测员汤玉关系密切，经常去汤玉朋友家参加聚会，目睹汤玉拉龙英小姐左手一次，余未见。” 汤玉立刻就被查了个底朝天。 “虽说不是精英，但资质数据不错。不过，这么久了只拉过一次手？怂货。” 这就是神长空的所有评价。 神长空是个极现实的人。一旦发现龙英的走向和预期的不一样、且无法扭转，她会立刻调整计划。 比如当下，如果龙英怀个孩子回来，神长空也不反对。反正早生晚生都是要生，早点把下任继承人也落实了，也不枉在古奈斯星球待这么久。 龙英倒不知道母亲对自己如此“寄予厚望”。她在想着希希的小衣服。 自从汤玉提醒之后，她也发现希希的小衣服明显有几件不太一样，衣角还绣着Z字。 “我每天晚上睡觉都不踏实，希希身上有奶香，我闻着就舒服，能不能拿件希希的小衣服回家，晚上我闻着睡觉？” 理由听上去十分牵强。但出自龙英之口，又听在亲妈的耳朵里，倒也没什么问题。 素冬当然爽快地答应了，而且还对龙英的睡眠问题好好关心了一番。 见龙英拿了一件，素冬还说：“这件太旧了啊，你要不要拿件新点的？” 这件是之前素冬在苍树时，房屋前主人留下的衣服。素冬整理过几次，有了感情。虽然她走得突然，没能带上，但虎姑婆了解她，绮儿她们过来时，虎姑婆把那些小衣服紧紧地扎了一个包，一起送上了隐形飞船。 所以这些还是飞跃了茫茫宇宙的小衣服呢。 龙英却有自己的说法：“我这个当小姨的，总不能跟希希抢新衣服嘛，拿件旧的可以了。” 这理由十分完美。 转头龙英就瞅了个空，拿着小衣服去了甜品店。 如果说她在古奈斯星球还有几个朋友的话，波依星球过来的小贞妈妈也算一个。 “小贞妈妈。”龙英欢快地跑进甜品店。 小贞已经大喊：“龙英姐姐越来越漂亮啦！” 现在是再也不用戴面具的龙英姐姐、大方自信的龙英姐姐。 小贞妈妈迎上来：“呀，真不巧，今天的甜甜圈都被莫离主任订走了。” “莫离主任？就是修复中心的莫离主任？” “对啊，哪还有第二个莫离主任。”小贞妈妈笑呵呵地。 “奇怪，他一个大男人，很爱吃甜甜圈啊！”龙英嘟囔。 小贞妈妈笑道：“这哪分什么男的女的，我们波依星球上过来的人，都爱吃这个。” “但他是精英，精英不是应该吃例餐的吗？” “也没说精英就不许改善一下伙食，变变花样啊？”小贞妈妈道，“爱吃甜甜圈的精英可不止莫离主任，我认识一个很厉害的女战士，早先在波依星球上，我就碰见过她买甜甜圈，后来她来古奈斯星球，又见到我们，可高兴了，也时不时会来买点。” 龙英听得也觉得有趣，第一次知道精英也有这么可爱的一面。 “这要让我碰上，一定要好好问问，精英吃甜甜圈是什么感受。” “她啊，有阵不来了，应该是生了。来古奈斯时候肚子就挺大了。” 龙英心中一动，脱口而出：“素冬？” “你也认识？”小贞妈妈笑得更好看了，朋友和朋友之间相互认识，多美好的体验啊。 龙英却愣在那里，真没想到，小贞妈妈这里，原来信息量这么大。 “说起来，还是到了古奈斯星球才认识的。” “那没多久啊。”小贞妈妈道，“素冬来了才几个月吧，比我晚几个月。” 原来如此，素冬果然是长期生活在波依星球的精英。 那她为何会以乔里居民的身份出现在这里？ 龙英想了想，觉得不得法，暂时丢到脑后。“小贞妈妈，要麻烦你帮我看看这个，是不是咱们波依星球小孩穿的呀。我看着跟古奈斯星球的小孩衣服不一样。”她拿出希希的小衣服，铺在小贞的小桌子上。 小贞妈妈一看就呆住了，立刻抓过衣服，正面反面看，又掀起衣摆，指住那个Z，叫道：“这是小贞的衣服呀，你哪来的？” “小贞的衣服？”龙英也呆住了。 “对啊。这是小贞小时候的衣服，是我亲手做的，别人不会有这个式样，而且你看，这个字母Z就是小贞的代号啊。” 龙英有点晕。 短时间一下子这么密集的信息，恕她有点招架不住。 第101章 姐夫 一样的人类 小贞妈妈拿着小衣服, 倍感亲切，抚摸着衣角上的字母，想起自己给小贞缝制衣服的那些日子。 “一晃都五年了, 这衣服还是小贞小婴儿时穿的。”小贞妈妈喃喃地, 将小衣服放在小贞身上比了比，竟然把小贞给衬大了。 “这衣服也太小了, 我穿不下。”小贞道。 “你小时候就是这么小小一只。”小贞妈妈刮她的小鼻子。 龙英终于艰难地消化了信息, 小声道：“希希怎么会穿小贞的衣服？是你送给过什么人？” 小贞妈妈摇头道：“没有送过人。这件我记得，一直放在苍树的家里……苍树，你知道吧？就是我在波依星球上生活的社区。” “我知道苍树，就在首府。”龙英道，“这衣服是我朋……我姐姐孩子的。” 她勇敢地说了个“姐姐”，并且因此而觉得荣耀。她龙英再也不是孤独的人，她有亲姐姐呢，还有小外甥女。 “你有姐姐？从没听你说过啊。”小贞妈妈道。 小贞在旁边插嘴：“是素冬姐姐吗？你们两个长得好像的。” 哈, 忘了这事。这凭她们俩个的长相, 视她们为姐妹再正常不过。 龙英点点头：“是啊，我们从小失散，才相认的。” 身为庸众，小贞妈妈也并不太清楚精英的繁衍, 更不知道关于长空院的那些严苛的规则，她从内心里为两姐妹从小的离散而惋惜。 “幸好幸好, 能相认就好，不管早晚。”小贞妈妈乐呵呵地说着, 怕龙英伤感，努力不表现出惋惜，“说起来也是缘分。你看你们早些在波依星球这么多年, 就认不得，到了古奈斯才多久，就相认了，真好。” 龙英也被她的热忱感染，不由微笑起来：“是缘分呢，也没想到，小贞妈妈你和我们俩都是好朋友，连希希的小衣服都是小贞穿过的。” 小贞妈妈笑道：“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这些小衣服是我一直没舍得扔，放在苍树住处的。移民来古奈斯时，不让多带行李，我无奈只能留在那里。素冬应该住过我那房子。这倒也挺好的，小衣服有了用处。” 果然和她说的、素冬是在她之后来古奈斯星球相吻合。 龙英心里有了答案，生怕小贞妈妈起疑心，便还是那么乖巧地道：“素冬看起来不是很会带宝宝呢，我回波依星球之前，你能不能陪我……” 想了想，终于找到一个恰当的词：“……陪我去买几件衣服给希希，也算我这个小姨的心意呢。” “这当然没问题！”小贞妈妈道，“素冬是很厉害的副舰长，天生不是带宝宝的料，这种事应该交给我。” 龙英心中一动，不由微笑起来。 … 龙英藏不住，心中有了答案，总想着立刻去找素冬追问个明白，转头就往素冬家走去。 素冬正和深芒成员例行通话，听到敲门声向莫离递了个眼色。 莫离起身：“难道是鲁宾他们来了？” 可一看门口的屏幕，莫离愣住，低声道：“是龙英。” 素冬立刻关掉声音：“龙英不是才走没多久？怎么去而复回？” “我不可能永远躲着她，我觉得……向她摊牌吧。”莫离道。 素冬深深地望莫离一眼，想起龙英对自己说的那些话。龙英的思想那么独特，混杂着幼稚与清醒，天真与成熟。 或许她早就察觉到异常，否则她不会返回。 是时候做出一些决断了。 素冬点点头：“可以，那就让她进来吧。” 敲门声中，素冬迅速结束通话，将操控台隐入墙壁。而后，莫离打开了大门。 门外，龙英吃惊地望着莫离，嘴巴很久没有合上。 “我是希希的父亲。”莫离开门见山，然后侧身让她进屋。 直到龙英站在客厅中央，望见摇篮里沉睡的希希，才喃喃道：“我不是出现幻觉了吧？” 莫离将希希从摇篮里抱起，动作自然而又熟练，直接抱进了卧室。 “不是幻觉。莫离、我、希希，我们是三口之家。”素冬道。 “可……可莫离不是精英吗？精英不可能过家庭生活的。”龙英惊得说话都有些结巴。 “你说得没错。但，古奈斯星球可以改变一切。”素冬道。 “难道他到了古奈斯星球，突然就变成了庸众吗？”龙英问。 莫离从卧室出来，一边轻轻关上卧室的门，一边低声道：“你、我、素冬，现在是一样的人类。” 龙英目瞪口呆。 她知道“一样的人类”意味着什么。 “那为什么……你能被派到这里主管修复中心？不，你甚至主管了古奈斯星球的科研，这只有精英才有资格担任……” 说完，龙英似乎又觉得自己说错了，赶紧解释：“当然我并不觉得这个规定很高明。” 莫离并没有生气。 即便他不再是精英，他也是情绪十分稳定的那种，绝不会为了一些不当的言辞而生气。也就是说，他很难被冒犯。 “你说得没错。但如果我曾经是术长空看好的继任者呢？”莫离微笑着反问。 龙英笑了：“那就好理解了。” “龙英，其实还有个问题，我一直在等你问我。”素冬上前，拉住她的手。 “关于你的身份，对吗？”龙英目光炯炯地望着她，“你曾经也是一名精英，是波依星球最厉害的女战士，你并不是生长在乔里的古奈斯原住民，对吗？” 素冬勇敢地点头：“对。你知道波依首府郊外的秘密基地吗？他们也叫它‘疯人院’，专门关押觉醒的精英。我就是从那里逃出来的，然后到古奈斯星球换了身份重新生活。” “疯人院……”龙英喃喃地，“我知道这个地方，我也不赞成那样处理觉醒的精英。” 她抬眼望着素冬，眼神中充满了同情与庆幸：“你居然是从那里逃出来的。你在那里受苦了吗？” “还好。是希希保护了我。” 龙英舒一口气，不由又望向莫离：“你怎么会和他在一起？” “因为他就是繁衍管理局匹配给我的繁衍对象啊。”素冬笑道，“幸好还有莫离，不然我从疯人院逃出来，还不知道去哪儿落脚呢。” “去苍树落脚啊。”龙英将小衣服拿出来，“别骗我啦，我都知道了，你从疯人院逃出来，应该是躲在苍树，住的是小贞家的房子，这是小贞的衣服，对不对？” “小贞的衣服……”素冬立即反应过来，“原来那个Z，就是小贞的标志啊！好巧！” 一股熟悉的香味飘来，龙英的目光落在餐桌上。 满满一碟子的甜甜圈啊，过分了啊。 龙英咽着口水：“怪不得今天的莫离主任把甜甜圈都买走了，害我没的吃。原来都买回来孝敬我姐姐了。我不管，我也要分一份！” “当然可以，随便吃，兜兜转转还是撞你手里，这也叫缘分。”莫离笑道。 龙英伸手抓一个甜甜圈，对莫离：“嘿，你的事也没完呢。别当我不知道你不是疯人院跑出来的，你是躲过了疯人院的，对不对？” 对对对，你说得都对。 素冬和莫离相视一笑，发现龙英的接受度比自己想象的更高。 第102章 最好的礼物 有缘再见吧 龙英跟着母亲参加了那么次会议, 又在执长空身边工作过，心里对政治抱有厌恶不假，但绝非不懂。 当她发现古奈斯星球上有这样一批古怪的人, 立刻就察觉到了异样。 龙英并没有揭穿素冬, 还是像以往那样努力享受着亲人的关怀，这是她从未体会过的、普通而又温暖的关怀。但在私下里, 她也会观察素冬和莫离, 观察绮儿和鲁宾，这两对夫妻，显然都是同样的身份，也显然他们正在密谋一件大事。 如果按龙英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她对这些人密谋的大事并无太多的感触。甚至会觉得如果他们能建立一个更有秩序的新世界，她也喜闻乐见。 但龙英有自己的忧心。 这个“建立”必定是在“推翻”的基础上。而“推翻”意味着对方的目标是她的母亲。 在政权的更替中，没有哪个前领导人能安然无羔。这是她在素冬家看到的史书上写的。 那些史书，据说来自庞珀星系之外, 一个叫地球的星球之上。 虽然母亲对她百般掌控, 但龙英却必须正视自己对母亲的感情，她不希望母亲被送上断头台。 来自波依星球的召唤邮件一封接一封，甚至母亲已经隐隐流露出了威胁的味道。 如果龙英还不回去，那在古奈斯星球接纳她的修复中心, 将会受到某种严酷的惩罚。 龙英明白，她留在古奈斯的时间不多了。 她在小贞妈妈的陪伴下, 去买了几套小婴儿的衣服，除此之外, 她也不知道该给素冬这位姐姐留下点什么。 或许，留下一些恳求吧。 … 去跟素冬告别的那一天，龙英依旧被“惹不起”们簇拥着前来。 站在这栋老旧的、在战火中幸存的房屋前, 龙英仰头望着素冬家窗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她发现，素冬家的窗户看似平平无奇，其实完全看不透。 这是单向玻璃。 只有走进这个家，你才能真正望见他们的样子。 … “亲爱的，龙英就在楼下。”素冬站在窗前。 操控台屏幕上，是莫离的影像：“她是来向你告别的，当局频频向修复中心施压，她应该通过汤玉听说了。” 素冬道：“或许还有执长空。龙英和执长空一直有联系。扶影那边也传来消息，目前庞珀星际联盟给了长空院非常大的压力。长空院可能会通过公布继承人来稳定人心。” “精英好操控，庸众要是反起来，力量太大了。”莫离道。 素冬望着窗外仰面而望的龙英，隔着玻璃，素冬望得见她，她望不见素冬。她明知道这个屋子里满是秘密，依然毫无芥蒂地前来。 素冬道：“亲爱的，你暂时别回来，给我和她一点私人空间吧。” “好。”莫离点点头，“腕表记得开着。” “嗯。”素冬关掉操控台屏幕，按醒腕表，故意没有把操控台收掉。 敲门声响起，龙英已经到了门外。 素冬笑语吟吟打开门，门外的龙英一眼就看到了客厅里偌大的操控台。 这和平时不一样！ “希希呢？”龙英进屋没看到日常的小摇篮，“在卧室睡觉吗？” “绮儿带出去晒太阳了。她带孩子野得很，尽往外跑。” 看素冬笑得若无其事，龙英倒是忍不住了：“听说绮儿升任第三战舰副舰长？” “任命才下来，你消息也很灵通啊。”素冬明白龙英为什么问这个，绮儿的升任的确瞩目，而龙英今天必定要摊牌。 果然龙英道：“你，第七战舰副舰长，绮儿，第三战舰副舰长。古奈斯两艘实力最强的战舰，你们都掌控了。” “还有舰长。” 龙英摇摇头：“他们不是你们的对手。素冬，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可以，不管多少问题，我都真诚回答。” 龙英的目光落在客厅中央的操控台上：“你们是个组织吧？” “是的。” “你们是要建立一个新的政权吗？” “不完全是。” “那你们的诉求是什么？” “建立一个平等有秩序的世界。” 素冬清晰地，一字一字地回答。她相信，以龙英的智商绝对听得懂。“深芒”要建立的是新世界，而不是新政权。 如果现有的政权愿意改良，“深芒”也并不想见到暴`力革命。 战争中，真正受苦的是平民。 “那你在这个组织里是什么级别？”龙英又问。 素冬还是那么坦然：“最高级别。” 龙英倒吸一口凉气。果然素冬才是继承了母亲一切优点的那个，包括领导才能和野心。 “你们……会打回波依星球吗？”龙英低声问。 她本来说“问一个问题”，可现在发现“一个问题”真的无法解释那么多疑惑。 素冬望着她，脸色平静：“我向你坦白。会。” 龙英顿时面如死灰。 她终于确定了一件事，她的亲姐姐是反叛者，要推翻她母亲对帝国的掌控。 她更加确定的是：素冬一定拥有了必胜的把握，否则，她不可能将这些和盘托出。 半晌，龙英叹道：“或许我应该庆幸，你们组织的最高领导人是你，而不是别人。” 她抬起头，迎上素冬的目光：“我能以妹妹的身份，向你提一个请求吗？” 先是问题，现在是请求。素冬心中一坠，有些疼。 她伸出手，想去牵住龙英，可龙英轻轻一让，闪避了过去。 “说吧。”素冬尽量柔和。尽管她并不擅长柔和。 “不管你用什么方式。留母亲一条命。” 素冬顿时怔在那里。 龙英啊龙英，你是确定我一定能获胜吗？ 是的，龙英已经看到了古奈斯这张网，看到了波依星球那个精英体制的巨大漏洞。波依精英可以打败古奈斯的庸众，但波依精英无法战胜分裂的精英。 过于强大且紧固的团体，一定败于分裂。 龙英看透了这一点。 见素冬不说话，龙英惨然一笑：“你是不是很惊讶，为何我这么笃定你会成功？” 素冬依然没有说话，但眼神表达了一切。 龙英低声叹道：“二十年，波依帝国出了两个叛国者。之前的战长空，后来的术长空。我了解过他们，知道他们缘何‘叛国’，他们并没有背叛波依帝国，只是反对长空院那些不人道的制度。据我所知，现在长空院依然有人对他们的遭遇抱以同情，这其实是民意。没有你，也会有其他人，这个恶的制度早晚会有人推翻，也必定会有人成功。那么不如是你……” 龙英停了片刻：“起码……我还能求求你。” “所以你希望我代替你，是吗？”素冬有些心疼她。她知道神长空给龙英带来多大的痛苦，纵然如此，龙英依然深深关怀着母亲。 “是。我曾经天真地以为，你如果代替我，你来继承帝国的一切，一切就可以迎刃而解。你实现你的理想，我拥有我的自由，母亲也能……寿终正寝。” “龙英！”素冬强势地握住她的手，不容她再次挣扎，“我很郑重地告诉你，首先，我希望以最小的伤害完成这次变改，如果有可能，我会尽力保证……她能继续活着。其次，我不会用冒名顶替的方式去完成我的理想，我有我的骄傲。” “我明白。从你上次拒绝，我就已经明白了。” 龙英得到了素冬的承诺，心头的石头放了一半。她知道，素冬也只能承诺这些了。 “这是我给希希的礼物。”龙英将一包衣服递过去，“我让小贞妈妈陪我去买的，身为小姨，第一次给希希买礼物，很惭愧。” 素冬接过衣服：“你喜欢她，爱护她，就是最好的礼物。” 龙英点点头：“我要回去了。回波依星球。如果有缘再见，希望彼此皆好吧。” 她转身开门出去，头也不回地走下楼梯。 如此绝决。 第103章 最讨厌的人 哪有这个道理 波依星球再一次进入秋天时, 长空院公告全体帝国公民，一周后将有重要决策公布。 扶影离开乌瞳池，坐上前往苍树的交通器。 信息牌显示：这是一位叫阿祥的庸众下班回家。 信息牌无法显示, 这位并不叫阿祥的、了不起的人, 从苍树的交通站出来，拐向了一片密林, 并从那里顺着环苏河, 去到了一片荒凉的土地——星云山。 星云山城堡依旧是废墟。 波依帝国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古奈斯的重建，和牧歌星球的前期探测。而长空院为了使得自己对牧歌星球的劫掠有个光辉的理由，正竭力和庞珀星系联盟政府周旋。 多线作战，他们根本腾不出精力来重修星云山城堡。 这给扶影和某人提供了便利。 今天，扶影就是依约前来。 城堡保持着一年前的模样，坚固的建筑并没有因为日晒雨淋而变得更孱弱，强烈的摧毁也让它完全丧失了重生的希望。 它就在星云山矗立着，它蓬头垢面的模样成了一种伪装, 让所有人都对它失去了兴趣。 正是得益于此, 它悄悄地保留了一些深邃的东西。 一个小小的身影在暮色中走来，长发，白裙，素净而美好的脸庞。 是龙英。 自从龙英回到波依星球, 坦然地将自己治愈后的真实模样示人时，在乌瞳池干活的扶影震惊了。 但凡见过素冬的人, 再见到龙英的模样都会震惊。 扶影突然想通了很多事。 他对于多年前的那场变故一清二楚，甚至可以说, 素冬和龙英，本就是神长空愤怒之下的结果。 有那么一刻，扶影庆幸帝国的繁衍制度, 这制度不仅让神长空找不到自己的女儿，也让神长空找不到扶影的儿子。 每个精英后代的出身，都被严格保密。这个秘密一直只属于术长空，连神长空也无法染指。 龙英停在他数米开外，微风吹拂着她的长发，身后则是城堡的断垣残壁，古老与年轻、破败与生机，让扶影生出一种穿越了时空的错觉。 “你考虑清楚了？”扶影问她。 龙英道：“早在古奈斯星球就已经清楚了。回到这里，只会让我的意志更坚定。” “那是你母亲。” “正因为她是我母亲。我不愿意看到她结局悲惨。” 的确，这半年来，波依帝国正以不可阻挡的颓势下坠着，术长空的位置至今没有合适的人选。长空院曾经强行指派了一位，上任不到一个月，在视察疯人院时，遭遇不满的“疯人”们集体暴动，竟然被吊死在疯人院的穹顶上。 此事震惊长空院，尽管事后处决了参与暴动的疯人，但消息意外走漏，不到一周，整个波依帝国的公民都知道了觉醒精英的存在，也知道了帝国利用觉醒精英当人体实验的内幕。 一时哗然。 长空院声望跌到史无前例的最低点。 扶影利用自己在乌瞳池工作的便利条件，在阿祥的远程指导下，成功侵入了乌瞳池的星路系统，严密监控着这个帝国发生的一切变化。 他比谁都清楚，长空院的垮台是必然。神长空如果继续一意孤行，整个波依帝国将向一列疯狂的战车，隆隆地驶向万劫不复之地。 显然，龙英也认清了这一点。 扶影深深地凝望着她，想起自己在黑暗中凝望素冬的那些岁月。两姐妹，生着同一张脸，却是完全不同的性格与能力：“那就一起迎接风暴吧。”扶影道。 二人踩着废墟往里走，进入到塌掉大半的城堡里，沿着残破不堪的楼梯来到二楼。 皆是熟门熟路。 扶影用力扳开书房里的暗壁，二人进入隔间，隔间里是一排一排的书架，全是幸运保存下来的藏书。 “也别拿太多了，谁知道还能看几天。”扶影随手抽了几本出来，递给龙英。 龙英接过，借过被扳开的一道缝隙勉强看清了书名。 “这些……好像是小说？”龙英疑惑。 平常扶影给她的，都是社会科学相关，小说不多，但这回倒是例外。 “就要结束了，看点人间的东西吧。”扶影道。 龙英没再说话，这个书格里如此黑暗，她完全看不清，没法自己挑选是，每次都是扶影拿给她。 她觉得扶影说得也对。 一周后就是那个重要时刻，但除了长空院的那些人，没人希望那个重要时刻来临。龙英在等候着来自古奈斯星球的“客人”。 这等待多么煎熬，她得看点儿轻松的。 缝隙中透过一点点光亮，那是外面的断壁中透过的暮色。这光亮照在扶影脸上，勾勒出他的侧影。 龙英心中一动，突然想起了什么。 “你……不是阿祥！” 扶影平静如水，任那暮色铺陈在半边脸上，没有惊讶，也没有躲闪。 “何以见得？”他问。 龙英上前一步，仔细端详着他，并伸手摘下了他的眼镜。 那是他的伪装。 扶影任她动手，坦然地望着她。 龙英道：“你是我妈妈卧室里的那个人。” 扶影微蹙一下眉头，表示自己没有听懂。 “她卧室里有张相片，是她平生最痛恨的人。相片里的人，穿着波依战斗服，是个优秀的战士。我想……相片里的人，就是二十多年前的你。” 扶影眼中一簇光芒微微跳动，却又极快地隐入暮色中。 “如果我没猜错，你不叫阿祥，你应该叫扶影。” “扶影早就因为判国罪被处死了。”扶影淡淡地道。 龙英似乎也犹豫了一下，但略一沉吟，又坚定起来：“你能扳开这暗门，说明你神力无穷，整个乌瞳池最强的高手也比不过你，而你却只是乌瞳池工地上的一名庸众工人，这不太可能。” “我当然不是普通人，否则素冬也不会让你来找我。” “你非但不是普通人，你还是一个了不起的人……”龙英勇敢地道。 扶影身子一颤，差点无法继续伪装。素冬也曾说过他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如今素冬的同胞妹妹也这么说。 龙英道：“其实我怀疑你很久了。你非但能力出众，你给我的这些书，在最快时间内完成了对我的认知启蒙，在超强战斗力之外，你还有异于常人的阅历和见识，你特别会挑书，几乎每次都能完美地命中我。” 扶影道：“我只是一名觉醒的精英，没有你想的那么厉害。给你挑书，也不过是要完成素冬给我的任务。她要我……好好照顾你。” 龙英低下头，轻轻抹了抹手中书的封面。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小时候，我问过相片里的人是谁，母亲说，那是她平生最讨厌的人。那时候我不明白，哪有把最讨厌人的相片放在卧室的。那明明是属于爱人的位置。” 最讨厌的人……扶影一时恍惚，想起年轻时的那些岁月。 恍若隔世。 第104章 出征 自由的灵魂 自龙英从古奈斯星球回来, 她懂得了很多事。 比如爱情。 素冬和莫离的爱情。鲁宾与绮儿的爱情。当一个懵懂的女孩开始思考什么是爱情，她心中必然开始描绘一个影子。 龙英想，如果她的卧室也可以放一张男人的相片, 她希望那是汤玉。 从她想通了这一点, 她就知道，母亲卧室里的那个人, 不是最恨的人, 而是最爱的人。 龙英曾经疑心那是自己的父亲。但母亲说不是。 母亲说，她们的父亲是一个只有编号没有姓名的精英，长相英俊无比。他们只是按照繁衍管理局的规则进行了交构，父亲贡献了优秀的基因，仅此而已。 而且母亲还说，她们这位生理学上的父亲，数年后在塞拉星球之战中为国捐躯了。 母亲说这些时，毫无悲恸, 对父亲唯一的赞赏就是：他为帝国作了双份的贡献。 嗯, 如此，龙英便可确定，母亲对她们的父亲的确一点儿旧情都无，因为她说起扶影时, 不是这样的。 对一个才貌相当的男人抱有刻骨的恨意，除开家族仇恨之外, 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她爱他。 而且爱而不得。 “同样是叛国罪, 扶影的旧邸在十天之内夷为平地，连一只蚂蚁都没有放过。可术长空的……”龙英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十分明了。 皆为政见不同, 一灭之，一恨之。便是差别。 扶影不愿再纠葛往事。纵使龙英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 他对神长空从来没有产生过男女之间的情爱，他只是怜悯她的不自由。但这怜悯被误会了。 神长空的报复很疯狂，这也是扶影对本届长空院失望的根源之一。 一个偏执的领导人，一定会打造出一个疯狂的政府。 疯狂的尽头，一定是灭亡。 “向前看吧。”扶影道。 龙英心中明白，这是扶影给她的答案。 … 送走龙英，扶影没有回苍树生活区，他攀上星云山城堡后方的山崖，隐进一片丛林内。 半夜，隐形飞船将从古奈斯星球前来，抵达这里。 这些天来，隐形飞船每周往波依星球秘密运送一次在“深芒”组织成员，也带来不少战斗装备。 古奈斯星球成了“深芒”壮大的最佳土壤。 这些组织成员借星球移民交流之机，分散到各个庸众生活区，潜入民众中，等待时机成熟。 今天是隐形飞船最后一次运送成员。 两天后，五艘星际飞船将同时从古奈斯星球启航，真正的决战时刻就要来临。 后半夜，隐形飞船准时降落，这次运送来的是21名深芒成员，其中有骨干阿祥、鲁宾，以及新加入的汤玉。 一下飞船，阿祥就将一个大盒子交给扶影。 “战时通讯器，能完美避开波依星球的一切雷达信号。共一百二十枚，每个行动小组组长各一枚，由虎姑婆两天之内分发到位。 “另外，尊主有令，此次行动直指长空院，不得伤及平民。” 扶影点头，接过盒子：“按计划，你们21人不再另行安置居所，就地休整，等待指挥部最新战斗指令。阿祥、丹尼尔、麦伦，你们三人天亮后跟我一起上班，潜入乌瞳池接应。” 扶影将早就准备好的三张信息牌给他们。 “我能去吗？”汤玉一反实验室里的冷静，显得迫不及待。 “很抱歉，不能。”扶影毫不留情地拒绝，“执行任务的必须是星路科研员。” 鲁宾笑吟吟地拍拍汤玉的肩：“咱俩一样，等。” 一语双关。 … 古奈斯星球。第七战舰。 舰舱大厅聚集着数百名战士，他们庄严地站在那里，面带期许和坚定，仰头望着二层指挥台。 黑色的波依战斗服紧紧地裹住素冬娇小的身躯，和当年她在这片土地上战斗时一样生机勃发。黑色长发紧紧束起，在脑后盘成一个古老的发髻，露出光洁的心型小脸。 素冬站在指挥台上，俯视着大厅里黑压压的人群。 这些都是即将和她一同出征的伙伴。 两天前，古奈斯编队五艘战舰同时秘密更换舰长，新任舰长无一例外都是深芒成员，其中包括素冬和绮儿。 今天，这五艘战舰将一起出征波依星球，去实现一个伟大的梦想。 “这是政变，不是侵略、更不是战争。我们的攻击目标不是平民，而是乌瞳池，是波依帝国最高权力机构——长空院。我们要创建一个公平、自由的社会。我们要让精英不再是工具、庸众不再被压迫。我们要恢复古奈斯的秩序，让所有人都能在这个秩序中得到公正的对待，要为我们、为我们的后代去战斗，去找回失去的尊严！” 大厅内顿时掌声雷动。 这战舰上的战士已经经历了精心的挑选，不是波依的觉醒精英，便是古奈斯被压迫的庸众。没有人想继续过这样的生活，没有人愿意继续被压迫。 他们山呼着，内心无比崇敬这个带领他们反抗极权的女子。 “各自就位，一小时后，我们准时启航！” 所有人迅速回到各自的岗位，开始就战舰启航做最后的准备。素冬没有立即回驾驶舱，她跟副手叮嘱了几句，便径直向三层走去。 这个庞大的椭圆型战舰，宛若一个太空中的航空母舰，三层是这一段舱体的顶层，面积比二层的操作层略小，是舰长的私人空间。 素冬输入口令，空间大门徐徐打开。并非一览无疑，一道右拐的通道显示这空间的私密。 通道的尽头豁然开朗，宛若一间微型的战斗指挥室。 莫离坐在大屏前，调看着各个终端的画面，认真到微微蹙眉。他身边是一只婴儿摇篮，颜色温暖明亮，给这冷冰冰的空间带来一丝活泼。 “亲爱的……”素冬走过去，从身后抱住他。 莫离没有回头，手掌覆住素冬垂在他胸前的小手：“战前动员做完了？” “嗯。还有一个小时，战舰就要启航。” 莫离将她的小手在脸上贴了贴：“我老婆真厉害。” 素冬咯咯笑起来，方才的紧张一扫殆尽，心中生出无限柔情。 “我要提前四十分钟进入驾驶舱，一旦启动战斗状态，舰长不能无故回私人空间，我就不能再来看你们了……”素冬低声道。 莫离转过身，站起来，将素冬拥入怀中：“人类的情感之所以高级，不仅仅在于欲望，更在于克制。放心吧，我会把希希照顾好。这段时间，请你把我们忘记。” 克制。 这是他们相识之初就说过的话。那时候的素冬还不会控制自己的情感，莫离就曾说过，庸众比精英更强大之处，就在于克制。 素冬曾想让莫离带着希希留在古奈斯，等她夺取乌瞳池控制权后，再把莫离和希希接过来，但莫离拒绝了。 “我们曾经在月色中发过誓，再不会分离。你，我，希希，我们是家人，要永远在一起。”莫离如是说。 于是素冬以战舰改造的名义，偷偷将深芒指挥部搬到了第七战舰上，舰长私人空间成了临时指挥部，而莫离就是这个指挥部的操控手。 从战舰启航，到星际航行，中间有可能会遭遇波依战舰的狙击，这些都早已在他们的意料之中。 整个奔赴波依星球的旅程，莫离都将和素冬咫尺天涯，只能通过深芒特有的通讯器联络。 素冬轻吻着莫离，心中有不舍，更有豪情。 为她的丈夫、为她的孩子、为她所有牵挂的人类去拼下一个未来的万丈豪情。 “还缺一样东西。”莫离松开她，摘下手腕上的绿色饰物。那是他从素冬的墨绿丝绸睡衣上剪下的一角，里面包裹着素冬的帝国勋章。 这枚勋章一直陪伴着莫离，纵然远航万里，这勋章也一直紧贴在他脉博跳动之处。 莫离咬开绸布，将帝国勋章从里面抠出来。 勋章依然那么光耀夺目，旁若无人地表彰着素冬的英勇与赤诚。 “这是你的勋章，它表彰你为帝国而战、为帝国的人民而战。戴上它，勇敢地回去吧。” 莫离走到素冬身后，将勋章藏进她盘得紧紧的发髻，仿佛与她融为了一体。素冬不由伸手去摸，一下子将莫离的手指与发髻一同握住。 从这勋章束住长发，到它深深地藏进发髻中，素冬的身份变了，但这勋章的光芒一如当初。 摇篮里，希希睁着明亮的眼睛，兴奋地蹬着小腿，咿咿哑哑地说着大人听不懂的呢喃。 素冬弯下腰，亲吻着希希的面庞，笑道：“我们的希希，不到一周岁就跟着父母出征，她是不是整个庞珀星系最小的战士？” 莫离眼中闪烁着光芒：“我们的希希，不一定是最英勇的战士，但一定是最自由的灵魂。” 是。这是素冬和莫离的共识。 希希就是希希，她不是小素冬，也不是小莫离，她是自由的自己。 “等我回来。等我自由地回来。” 素冬深深地凝望莫离，片刻后，坚定地转身离去，消失在通道尽头。 第105章 这就是政治 我想我一辈子都不会习惯…… 古奈斯星际战队的五艘战舰, 先后从基地启航，直奔波依星球而来。 乌瞳池接收到这个消息时，惊恐万分。 都不用神长空召集, 诸位长空第一时间来到议政堂, 紧急会面。 “这是政变！”筑长空气得脸都绿了，拳头重重砸在桌面上。 谁都知道是政变, 执长空忍不住微微叹口气, 又不想让其他长空听出来，生生地憋住了声音，但身形终究是滞了滞。 “古奈斯重建政府首领呢？发动五艘战舰这么大的事，他们一点没有收到预警吗？”度长空问。 执长空瞥他一眼：“五艘战舰政变，直接涉及人员起码数千，间接涉及人员必定遍布古奈斯重建政府各大部门。无论是你经济统筹部门，还是开荒建设部门，甚至人口社会部门, 都该有预警。统统没有, 只能说明一个事实……” “什么事实？” “重建政府被全面控制。帝国政府……被完全蒙蔽了。” 其实谁都想到了，只是谁都没敢说。 究其根源，其实还是波依星球扩张过快，自身的体量没有跟上。波依帝国虽然攻克了古奈斯, 但却没有足够的人手去控制古奈斯。 长空院，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养虎为患”, 什么叫“鞭长莫及”。 向来寡言少语的判长空道：“术长空一席的长期缺位，给我们的星际联络带来诸多不便, 使帝国对各大星球基地的控制力减弱，恶果已显现。当务之急，立即展开防御, 毕竟……五艘战舰，规模不算大，咱们的军队可以控制。” 神长空坐在首座，依旧一袭紫袍，依旧黑发如云。 只是一夜之间她似乎老了很多，狭长的眼尾出现了很明显的鱼尾纹，眼中布满了红血丝，往日白晳的肤色也变得暗黄。 “先别吵了，等前方战报。”神长空阴沉着脸，将四位长空扫视一圈，“当务之急，要把长空院的内奸揪出来。” “内奸？”几位长空讶然，彼此互望，眼中都充满了怀疑。 “这时机……选得好啊。两天后我就要宣布继承人，目前波依帝国一共有四十二艘战舰，二十二艘在各大附属星球基地。保守波依星球的二十艘，有三艘在战后维保，六艘正接受牧歌星球的适应性改造。能打的只有十一艘。” 筑长空一凛：“可这不是只在咱们长空院实会上说过，并没有对外公布吗？” 神长空冷笑：“所以在座的各位都有嫌疑。” 执长空心中已然感觉到不妙，只觉得神长空的话似乎有所指。但他想了想，觉得自己身正不怕影子歪，便道：“我们对对方一无所知，也没有证据证明对方是否因为现阶段帝国战力薄弱才决定叛变。大敌当前，不宜动摇军心啊。” 站在神长空身后的龙英同情地向执长空望一眼。 这话只会加速他的灭亡。 龙英暗暗难过。这就是被怀疑者的境遇，说什么都不合适，说什么都会成为罪证。 果然度长空皱了皱眉头：“执长空，你这话我不赞同。如果长空院有内奸，那这里的每一个决策都会被传递出去，这仗还怎么打？而且……” 他身子向后仰了仰，又望一眼神长空，似乎得到了某种鼓励：“而且在座诸位，去古奈斯星球次数最多、停留时间最长的就是执长空你了。如果我没记错，龙英小姐滞留古奈斯星球一个多月，也是跟你去视察那次吧。” 龙英微微一颤，心中满是不忍。 她也没想到，自己的一次倔强，会成为度长空攻击执长空的把柄。 龙英当然知道执长空跟这件事毫无关系，如果说长空院有内奸，那也应该是她龙英啊！ 但就算她龙英不支持母亲的行为，她也从未将长空院的机密泄露出去过。 她只是望见了结局，并没有试图改变结局。 仅此而已。 “那是我医治伤病，跟执长空没有关系。我也可以作证，在古奈斯星球时，我一直在执长空身边当助理，没发现他有异常行为。”龙英忍不住维护执长空。 执长空感激地望她一眼，心中却越发沉重。他知道，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任何的维护都只会加速他的灭亡。 果然神长空道：“你经验尚浅，别贸然替人说话。” 龙英无奈，低下了头。 执长空也老辣：“这个时候搞分裂，怕是别有用心吧。小心亲者痛、仇者快……” 话音未落，“砰”一声，议政堂的门被推开，战长空飞速走进来。 他看起来恢复得很好，已经不用再拄拐杖，只是人工下肢终究不如真实的腿，身形略有些僵硬。 众人皆注视着他。 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争，战长空才是主角。 战长空没有落座，直接将手中的一个袋子抛给神长空：“执长空有问题。” 所有人立刻望向执长空。执长空不由惊呼：“你胡说什么！” 神长空铁青着脸，打开战长空扔给她的袋子，拿出一个指甲盖大小的存储器。 “是什么？”神长空问。 “播放给大家一起鉴定吧。”战长空向执长空冷笑，一脸笃定。 神长空将存储器镶嵌到桌面上的星脑中，大屏上顿时出现一个画面。 那是交通器内部的偷拍画面。 术长空与执长空相视。术长空道：“……怀念那个和我们一起坐在议政堂的、意气风发、英勇智慧的战长空。仅此而已。” 执长空拍了拍术长空的肩膀：“你最近压力的确很大，努力吧。神长空不是老神长空，她欣赏的战长空，也必定不会是老战长空，你我都要适应变化，尤其是你，一定要将接班人的选择权拿在手里，万万不能旁落，否则……扶影就是前车之鉴。” 一小段播完，屏幕立刻黑了。 所有长空的脸色也黑了。就连龙英都万分惊讶。 执长空也是万万没有想到，术长空的专用交通器也并不安全。他记得这一幕，这是术长空和战长空为是否要出征牧歌星球一事争执后，他去劝慰的场景。 “视频被剪辑过！这是断章取义！”执长空吼道。 “够了！”神长空厉喝，“既然你如此同情他们，就跟他们去作伴吧！” 战长空一击掌，一队战士迅速进入议政堂，将毫无反抗能力的执长空控了个结结实实。 执长空怒极反笑：“很好，我再也不用昧着良心说话，再也不用眼睁睁看着波依帝国走向灭亡！” “不好——”神长空惊呼。 战长空立即要去控他的口腔，终究慢了一步，执长空咬碎了一颗牙齿，咚一声倒在地上。 “执长空！”龙英悲呼出声，冲过去抱起他。 执长空的身体温热，却已经停止了呼吸。 想起执长空对自己如长辈一般的照顾，龙英哭出声来：“他不可能是内奸！他不是！” “龙英，回来。”神长空冷冷地道。 战士从龙英怀中将执长空的尸体夺走，龙英手中空空的，心中也空空的。 “母亲，我想回去安静一下。”她忍着抽泣，低声道。 “去吧。”神长空显出一点点难得的宽容，却又不忘提点一句，“记住，这就是政治，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以后你要习惯。” 龙英脚步沉重地走出议政堂，悲哀地想，不，我一辈子都不会习惯。 我不属于政治。 … 议政堂内，五名长空仿佛瞬间忘却了刚才的变故，神情凝重地望着战长空。 “不好意思来晚了。”虽然只剩了一只眼睛一条腿，战长空还是那么不可一世，“五艘战舰而已，我们虽然正处于战斗力相对薄弱的阶段，却也不至于害怕区区五艘战舰。我刚刚已经对前线战事作了部署，六艘战舰正面迎敌，半小时后启航，进入深空战斗状态，决不让叛军抵达波依星球。” 听他说得运筹帷幄，众人终于稍稍缓了一口气。 神长空道：“叛军首领是谁，依然没有消息吗？” “已和古奈斯军方联系上，目前确认是五艘战舰上的高级成员联合反叛，古奈斯军方联络系统被破坏，正全力修复中。稍后会有具体信息过来。” 筑长空与执长空算是关系尚可，他尽力将自己从执长空的突然死亡中抽离，摇头道：“如果只是战舰上的高级成员反叛，他们破坏不了军方的联络系统。古奈斯军方的话不可全信，也或许会有推托之言。” 神长空想了想，觉得有理，点头道：“筑长空提醒了我。古奈斯军方怕是在等战斗结果，哪边赢了就倒哪边，想得真美。” 战长空有一丝尴尬。毕竟军方都是他在统领负责，此次政变，他的责任最大。 谁都看出来了，战长空起码在古奈斯星球多么不得人心。 “叮”，关键时刻，一声细微的提示音在战长空脑中响起。他立刻精神一振，这是对方传信息来了。 “有了！是叛军组织部分成员名单！” 战长空正要把名单投到大屏幕上，神长空打断了他：“转发给我。” 现在她一个人都不信。 哪怕执长空已经死去，在场的四位长空，她也不敢全信。 度长空、筑长空和判长空也心知肚明，交叠着双手不言语，等待神长空单独阅览名单。 专属悬浮屏在神长空面前升起，一份长长的名单，是五艘战舰上的反叛人员，无一例外。 她一个一个点开看，冷笑：“这种名单有什么用，就算给一千个名字，我知道他们是谁？” 战长空恭敬地走到她身后，一边向屏幕上瞅着，一边道：“都是混编的舰队，人手原因，只有舰长是帝国派驻的精英。但前几日，这些叛军将五艘战舰的舰长都囚禁起来了。” 也就是说，这名单上的全是古奈斯的庸众。 的确，这种名单要来何用。 神长空将视线从屏幕上移开，望住战长空：“你只需告诉我，叛军里有没有帝国派驻的人员？” 战长空摇头：“据我所知没……” 话音未落，战长空看到了屏幕上打开的页面。 那是第三战舰副舰长——绮儿。战长空看着绮儿的照片，惊恐地喊：“这是D5！” “帝国第一位女舰长D5？”神长空惊呼。 她不认识绮儿的模样，但她知道D5：“她不是早就死了吗？” 判长空已经迅速地在精英资料库中调出了D5的档案：“不，D5没死。她十四年前觉醒，送到秘密基地成为一名人体实验备选。她……” 判长空勃然变色，声音都变得颤抖：“去年的秘密基地潜逃事件，她……她是32名潜逃者之一……” “好……很好……”神长空咬牙，恨极，牙关在咯咯作响，“果然是一盘很大的棋。” 战长空像是想到什么，喊道：“五个副舰长一定都有问题！” 神长空已经迅速点开另外几个副舰长的详细资料，接连三名，都是秘密基地潜逃人员。神长空气到发抖：“好啊术长空，真是便宜你了。还以为你真是在做实验，原来养了一帮叛军！” 最后一名，第五舰队副舰长。不用问，一定也是潜逃人员。 神长空已经不想看了，胡乱地点开：“废物，全是废……” 突然，她的手僵滞在半空中。她以为自己看错了，下意识闭了一下眼睛，将头甩了甩。 不，没看错，屏幕上这位副舰长，竟然是龙英！ “怎么了？”战长空见势不对，想要凑过来。 “站住！”神长空猛喝。 战长空愕然地看着她，不知她这反常的表现是发生了什么。 神长空深吸一口气，艰难地稳住情绪：“按你既定的作战方案，深空狙击，不要将战事扩散到任何星球，就这样吧。” … 长空院仅剩了五位长空。 但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战斗局能否在几天内完成深空狙击。 神长空沿着乌瞳池的长廊，缓缓地向自己的私人城堡走去。一路上，她内心转过无数念头，唯有一个念头，她知道势在必行—— 解决掉这次政变之后，帝国亟需休养生息。 这个国家再也经不起扩张和战争了。 不过，在解决政变之前，她还有一个私人问题需要搞清楚，或许，龙英可以给她答案。 第106章 . [最新] 大结局 我们的祖先在那里 龙英就在神长空的书房, 静静地坐在沙发上，似乎早就知道母亲会这样心事重重地归来。 “是不是觉得我陷入了困境？”神长空低声问，语气中却依然高傲。 “母亲是永远的胜利者。”龙英道。 龙英还是表现得那样顺从, 但神长空知道, 这不是龙英的本性。龙英和她乖顺的外表截然相反，脆弱而倔强。 神长空盯着她, 良久, 才缓缓地将视线移开去。 因为她发现龙英那么坦然。 “你在古奈斯星球交了一个朋友，对吧。”神长空幽幽地。 龙英不以为意：“秩序员不是每天都向你汇报吗？你知道他叫汤玉……” 龙英看看她，又补一句：“是个庸众。” “不，我说的不是汤玉，是素冬。” 神长空的余光紧盯着龙英，果然，龙英微微一颤，脸色变了。 “汤玉带你去见的朋友叫素冬。是我大意了, 我早就应该亲自看一看素冬的资料, 也不至于今天才知道她……她居然和你长得一模一样。” 龙英垂下眼睛，心里沉沉的。 母亲终究还是知道了。的确，本也瞒不过母亲的。无论是汤玉还是素冬，母亲一定都是派人兜底调查过, 觉得没有威胁，才会对她滞留在古奈斯的行为网开一面。 “她是我姐姐。那个被你放弃掉的孩子。”龙英道。 神长空剧震, 充满血丝的眼睛顿时瞪得大大的：“你早就知道了？” 龙英缓缓地站起身，直视着母亲。 很久以前, 她就已经和母亲一样高了，只是她纤弱，看上去才那么不起眼。 “古奈斯星球的修复中心和中央医院在同一栋楼, 她在中央医院生孩子，我在修复中心修复皮肤，就这么碰到了。我请人检验过我和她的血液，是一母同胎无误。” “生孩子？”神长空又是一愣，“你是说，她有孩子了？” 龙英泛起微笑：“一个很可爱的女孩，叫希希。恭喜母亲，你当外婆了。” 神长空难以置信地摇摇头：“不，这太离谱了。当初她明明是进入了精英学校，怎么会成为古奈斯星球的一名庸众？” 龙英无所畏惧。从她知道战舰已经启航的那一刻起，她就不需要再有任何隐瞒。 “因为她有一个深爱着她的男人。她曾经是帝国最优秀的战士，却因为恢复情感而被送到秘密基地。她生为帝国、死也要为帝国，甚至肚子里的孩子都要成为帝国的实验对象。还好，那个深爱她的男人救了她……” 神长空敏锐地听出了问题：“等等，你是说，她也是从秘密基地逃出去的？这不对，叛逃名单里没有她。她的履历也没有显示有精英纪录。” “母亲……”龙英深深地望着她，“这个国家有无数被压迫的人，他们的反抗早就开始了。长空院、你们……太傲慢了。你们高高在上，看不到自己早就失了民心。你们以为那些觉醒的精英都消失了，你们以为反对你们的人都没有好下场，不是的！” “你也疯了！”神长空喝斥。 龙英勇敢地大声反驳：“我没有疯！我要告诉你，交出真心的人，才能收获真心。姐姐和姐夫跨越种种误会与艰难，相互信任和深爱，才有了姐夫的冒死相救，才有了姐姐的义无反顾！” 神长空深吸一口气：“难道你所谓的姐夫也是精英？否则他有什么资格救人？” “没错！”龙英骄傲又羡慕，“一个觉醒的精英，一个为了自己深爱的女人可以放弃一切的男人。你为什么不祝福自己的亲生女儿呢？” “祝福？亲生女儿发动政变，要置我于死地，我祝福她？我疯了吧。” 看着母亲扭曲的脸，龙英又是一阵难过：“母亲，你不觉得……你只有恨的男人，没有爱的男人，这是错误的吗？” “什么意思？”神长空咬牙望着她，似乎只要龙英的答案不让她满意，她就立刻会扑上来，将那答案塞回去。 龙英却是存了牺牲之心。她不惧怕。 如果母亲因为几句真话就杀了她，那她就把这条命还给母亲。嗯，这样也无憾。 “波依帝国看似强大，其实已经在失控中走向灭亡。无论是精英还是庸众，平均寿命在庞珀星系都是倒数第一。社会政策违背人性，科技政策违背自然。因为你们不尊重感情，不敬畏人性，你们以为数据可以操控一切，你们错了。” 神长空一声冷笑：“呵，这种论调我不是第一次听，看来你也被他们洗脑了。术长空真是死了还要兴风作浪……” 龙英却打断她：“那我再给你八个字，这八个字，你一定是第一次听。” 神长空皱皱眉头，疑惑地望着龙英，不知她会说出什么惊人之语。 龙英淡淡地：“得道多助，失道寡助。送给母亲吧。” 这是她从术长空那个废弃的书房里学到的，感谢术长空用生命给人类留下的宝贵财富。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神长空喃喃地重复，猛然间，像是咂摸出了什么，“你是想说，你也要跟那个素冬一起反我？” 神长空突然想通了什么，大笑道：“哈哈，好啊。原来是这样。你早就知道了他们的计划，原来内奸是你！” “我不是内奸。”龙英摇头，“我的确知道他们的计划，但我从来没有向他们透露过一点长空院的信息。” 龙英望着神长空，心中无比难过。 她知道母亲不再相信她，有时候，隐瞒也是一种背叛。 “我谁也不站。”龙英的眼中涌出泪水，“一边是我母亲，一边是我姐姐。纵然我知道姐姐是正义的，可你养育了我，我无法帮着姐姐来灭掉你。我只能说，如果姐姐败了，我会替她养大希希。如果母亲败了……” 龙英突然一阵哽咽，几乎说不出话来。 她想起素冬对自己的承诺。她知道素冬一定会信守诺言，但，叛军不止一个素冬。 “如果母亲败了……”她泪流满面，双唇颤抖，“我绝不会一个人苟活于世。” 神长空震惊地望着她，感觉自己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自己的女儿。 无论是眼前这个看着长大的女儿，还是远方那个要来攻打自己的女儿，她其实都不认识。 一阵挫败感，如山一般倒来，压得她喘不过气。 但她是神长空。是波依帝国至高无上的领袖。哪怕心中翻滚如海，也要保持领袖的尊严。 神长空冷冷地望着龙英：“我会允许你收养她女儿，仅此而已。” 龙英却已是泣不成声。 … “长空院最新部署，十一艘现役战舰中，调派六艘战舰正面迎敌，刚刚启航，战略局已宣布进入深空战斗状态。” 扶影从乌瞳池向古奈斯第七战舰发出实时信息。 素冬脸色严峻：“十一艘战舰出动六艘，这是志在必得啊。深空战斗状态对我们不利，立即启动第二套预案。” 她开启指挥部模式，五位舰长和扶影进入同一秘密线路。 “波依战略局出动六艘战舰正面迎敌，准备将战斗拖进深空战斗状态。现启动二号预案，第三、第十二号战舰按原有轨道继续航行，释放信号干扰，破坏波依帝国的深空雷达接收系统。第七、第八、第十五战舰立即就近降落塞拉星球，由塞拉星球深芒组织启航备用战舰迷惑他们。十二小时后，第七、第八、第十五战舰转为隐形飞行模式，直捣乌瞳池。” 素冬布置完毕，立即又单切给绮儿。 “绮儿，一定要小心。不要跟他们过多纠缠，不要进入单兵作战，打不过就跑，拖住时间就好。” 绮儿已经十几年没有打仗，兴奋得不行：“放心吧，我现在就是闻见了鲜血味道的猛虎，就怕他们不来！十二小时，小意思。当年攻打塞拉星球，我一艘微型战舰生生和他们的巨型战舰打了三天三夜！” 是的，这就是绮儿。性格和她的头发一样张扬的绮儿。 素冬不由笑起来：“知道你厉害，我是怕你打起来就不要命。” 绮儿也在那头大笑：“放心吧，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我才不是傻子，我跟鲁宾那臭老头，日子还没过够呢，我要留着这条命折磨他一辈子的。” 有绮儿这句话，素冬心定了。 关掉和绮儿的对话，素冬立即回到驾驶舱：“进入塞拉星球航道，准备降落！” … 波依星球战略控制室，战长空看着深空望远镜，惊得身子一晃，差点栽倒。 “这三艘不是古奈斯舰队的战舰！”他怒吼，“怎么回事！这三般战舰是哪来的！” 操控席上的操作员却是毫无波澜：“请尊敬的战长空稍候，正对三艘不明战舰进行分析，结果马上出来。” 分析你mua呢！战长空忍不住就想骂人。 但骂人没用，你就是骂到乌龟翻身，这些精英操作员也还是无动于衷。 片刻，无动于衷的操作员又道：“报告战长空，三艘不明战舰分别是塞拉工业基地的保卫舰——明星号，玉星号，闪星号。” “塞拉基地的战舰？”战长空目瞪口呆。 万万没有想到，塞拉基地也参与其中。塞拉基地可是多年勤勤恳恳当着帝国工厂的一头庞大却无威胁的老黄牛啊。 老黄牛也反了？ “接通塞拉军事基地！”战长空大声吼叫。 又一个无动于衷的声音响起：“联络出现故障，请求立即抢修。” 崩溃了，战长空要崩溃了。 突然多出三艘敌舰，而且是保卫舰，这防守能力不是一般的强。跟这样的战舰进入深空战斗模式，波依帝国派出的六艘主攻击的战舰，真正毫无优势。 更可怕的是，消失的三艘古奈斯战舰去了哪里？ 那三艘才是真正的攻击型战舰，如果他们发动突袭，波依帝国仅剩的五艘保卫舰能否保得住波依星球？ 形势陡然变得极为紧张。 … 乌瞳池工地上的设备房里，扶影和阿祥严阵以待。 “尊主这招‘调虎离山’之计，真正是兵家的精髓啊。”阿祥赞叹。 扶影从眼镜片上方看了看阿祥：“深空战斗能为素冬他们争取十二小时。从现在起，咱们两个哪儿都别去，乌瞳池一定在疯狂寻找消息泄露的源头。苍树上次就暴露过，这次一定是重点打击地区。” 说着，扶影向苍树发出指令，让虎姑婆和香丽迅速撤退至安全地区。 … 苍树，昏暗的小屋里，虎姑婆接收完最后一条指令，关掉了操控台。 她轻轻抚摸着陈旧的操控台，低声道：“我都不记得它陪了我多少年……” 香丽道：“咱们快走吧，船已经准备好了。” 虎姑婆恋恋不舍地望一眼操控台，突然庞大的身躯旋转而上，飞起一脚，重重地砸向操控台。 操控台顿时应声而碎，变成一堆破烂，碎了一地。 “虎姑婆——”香丽低声惊呼。 虎姑婆落定，整整衣衫：“再也用不上了，也犯不上留给别人。” 二人趁着夜色来到环苏河边，果然还是熟悉的小船。早先潜回波依星球的十几位深芒成员已经准备了大量武器在船上潜伏。 香丽先上船，转身要去扶虎姑婆，可是一转身，哪里还有虎姑婆的身影。 “虎姑婆……”香丽小声呼喊着。 可回答她的只有呼呼的风声。 半小时后，扶影和香丽的通讯器同时接到一条消息—— “天亮前，战长空将会从这世上消失” … 乌瞳池，扶影又接到了第二条消息。 “记得让希希喊我外婆。我在天上也能听见的。” 扶影缓缓地念出这条消息，阿祥将手指关节捏到发白，才终于忍住了泪水。 “她说要给世界一份最后的礼物，原来是……是同归于尽。” 扶影站起身，走到窗前。纵然外面一片漆黑，他还是凝望着无法给予他回馈的夜色。 “她是真正的战士。”扶影声音嘶哑。 地平线上露出第一缕红光时，监听器里传来惊恐的声音—— “报告神长空，战长空遭遇袭击，不幸身亡。” “什么！”神长空的质问几近怒吼，从监听器里传出来，显得无比诡异，“他在哪儿遭受袭击？对方是谁？” “战略局交通站，据他手下说，他当时正打算乘坐交通器前来乌瞳池，遭遇不明身份人士枪击，当场死亡。对方随后被秩序员击毙。” 监听器里，长久地沉默。 而在监听器的这头，阿祥终于捂住脸，轻轻地啜泣。 一只手拍在阿祥肩头，扶影低声道：“她需要的不是眼泪，而是我们的勇气。我们要用行动表达对她的敬意。” 阿祥抹着眼泪，点点头：“没有了战长空，还有神长空。我们……不能辜负虎姑婆的牺牲。” 扶影却显得异常平静。他曾经是这个帝国的最高军事首领，他太知道群龙无首的军方现在是什么局面。 “现在战略局一定乱套了。没有战略局的指挥，深空战斗必败无疑。军方重新确定领袖需要时间，感谢虎姑婆，她的牺牲绝不是无谓的。我有个想法……” 阿祥望向他，满怀期待。 这个了不起的人，一定有个了不起的想法。 “乌瞳池凌晨五点换防，现在还有二十分钟。战长空死讯刚至，乌瞳池一定忙着趁换防增加保卫力量，这是我潜入乌瞳池核心区的最好机会。” 阿祥猛然明白他想干嘛：“那太危险了！万一你暴露，连一丝生还的机会都没有。” “万一我不暴露，我可以直接控制神长空。只要军方发不出指令，素冬他们降落后，可以迅速解决保卫力量，全面接管乌瞳池。” 扶影低沉而坚定：“这是我能想到的，能将牺牲人员降到最低的办法。” … 神长空也是没想到，自己这一夜过得如此惊心动魂。 先是得知了大女儿的下落，又被小女儿的背叛刺痛了心脏，本已一夜未眠，天未亮又传来战长空的死讯。 一切都糟透了。 还好，军队的最高控制权在她手里。虽然日常作战，战长空才是发号施令的那一个，但神长空有终极决策口令。 “立即准备，我要去战略局，亲自指挥战斗！” 神长空向自己的助手布置完毕，披上了象征最高权力的紫色长袍，昂首挺胸站在大殿里，等待助手进来。 门开了，进来的却是一个陌生的男人。 神长空一凛，立即暗暗捏住了长袍下的武器：“你是谁？你怎么进来了？” 扶影摘下帽子和眼镜，手一挥，扔在了地毯上。 “别来无恙。千秋。” 神长空浑身一震。千秋是她的小名，自从她就任神长空，二十多年，再无人这么喊她。 而且这声音，竟然这么熟悉。 神长空仔细辨认着这个头发与胡须皆已灰白的男人，失声惊呼：“扶影！你没死！” “我没有叛国，当然不应该死。”扶影逼近她，“不要试图用你长袍下的枪械，你应该知道那对我毫无用处。” 神长空不由向后退了两步。这个男人虽然老了，可他还和二十多年前一样迫人。 “你怎么进来的？”神长空质问着，却是色厉内荏。 扶影冷笑：“还有谁比我更熟悉乌瞳池吗？” 神长空已经退到沙发处，她抵住沙发靠背，顽强地不让自己显出颓势。 “你想干嘛？报复我？杀了我？”神长空咯咯地笑，“你杀了我，也走不出乌瞳池，知道这里的守卫力量吗？” 扶影摇摇头：“我不需要杀你。我只要控制你。” 他一伸手，已是迅雷不及掩耳地扣住神长空的手腕。“噗”一闷声，她长袍里的枪械掉在了地毯上。 “你可以坐下。”扶影道。 神长空没有反抗，贴着沙发想要坐下。扶影却指指对面：“坐那张。” 神长空想骂人。扶影将一切都看得透透的，连这张最后能救命的沙发都不让她坐，而是指定了一张再普通不过的。 或许，是真败了吧。 神长空缓缓走到沙发前，突然诡异地一笑：“你也是素冬的人？” 扶影没有回答。 神长空道：“真是没想到，二十年前你为我卖命，二十年后为我女儿卖命。你还真是可怜。” 扶影没有被激怒，甚至望向她的眼神中还有一丝悲悯：“我只为我内心的正义和公理卖命。你不必试图激怒我，白费力气。” 神长空嘴角猛地抽了一下，强撑着，以最优雅的姿态落座：“就算你们成功了又怎样，我本来也打算让女儿当继承人，不过是从龙英换到素冬而已。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这不是换一个人，是换一个世界。破除掉你的世界，建立一个属于所有公民的世界。你不会懂的。” “是不懂。”神长空冷笑，“以为换个领袖就能建立新世界？幼稚。没想到你活了这么多年，还是这么幼稚。” 扶影却深深地望着她：“你有没有想过，素冬如果是为了当上波依帝国的最高领袖，完全可以在古奈斯星球扣留或杀害龙英，然后以龙英的身份回来当继承人，堂而皇之地继承这个帝国。可她没有。即便是反叛，她也是光明磊落的。这就是差别，她必定会带领大家建立一个完全不同的社会。” 神长空不理解，她的确不理解，在她的世界里根本没有光明磊落这几个字。 她只知道，今天自己或许要失败了。如果乌瞳池的守卫部队不能有效守卫……，那她这个神长空怕是真的当不下去了。 窗外的天色越来越亮，神长空的世界却越来越灰暗。 她听见外面传来厮杀声，又听着那厮杀声渐渐平静，可陪伴她的始终只有扶影，没有人进来向她汇报状况。 神长空的眼神变得颓然。 她看到了结局。 “我鄙视你，蠢货。你要是杀了我，自己控制帝国，我还敬你三分！”神长空给予扶影最后的回击。 扶影只淡淡地说了一句：“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意娶你吗？你虽然不是精英，但你比精英更冷漠。” 神长空的身形迅速地萎了。 扶影击穿了她的死穴。 … 波依帝国建立了新政府。 长空院被解散，精英们全面体检后定时发放觉醒药物。觉醒药物是致蜜之水的改良版，以确保精英们以正常庸众的状态生活。 庸众终于昂首挺胸走上政治舞台，他们将和精英们接受一样的教育、参与同样的竞争，在这个全新的社会享受同样的资源、承担同样的义务。 乌瞳池的模拟星空装置被扩建，在庞珀星系的旁边增设了太阳系。 这并非波依星球打算进攻太阳系，事实上，素冬执政后，立刻中止了牧歌星球的开发，只派驻了少量科研人员继续探测研究，其余人员一律撤回波依星球，开始休养生息。 星空模拟室的门被推开一条缝，一男一女两个小孩牵手进来。 男孩小些，指着一颗蓝色的璀璨星球问女孩：“希希姐姐，这个不是我们庞珀星系的星球，可是它好好看，还专门为它打了一束光，它很重要吗？” 女孩仰望着蓝色星球，一脸向往：“它叫地球，我们的祖先就住在那里。我爷爷说，我们的祖先不珍惜地球，把地球弄累了，再也走不动了，所以我们的祖先搬到了庞珀星系开始重新生活。虽然现在地球老了，但那里是我们的根。” 男孩似懂非懂：“那我们的祖先很辛苦啊，我爸爸带我去古奈斯星球走亲戚，都要走整整两天，我们的祖先从太阳系走到这里，肯定要很多很多个两天吧。” 女孩歪了歪脑袋，认真地思考了一下，很郑重地说：“这个问题等我问过爸爸再回答你。不知道的我不乱说。” 门外，素冬和龙英并肩而立，微笑望着两个孩子。 “希希还是像姐夫比较多，性格沉稳，好学求真。”龙英道。 素冬笑道：“直接说我爱打仗呗。” “哈哈，哪有。”龙英一拳锤过来，“人类和平小天使，非你莫属。” 素冬坦然地接受龙英的小拳拳：“我不在乎她像谁，自由地做自己就很好。” 龙英心中一动，想起多年前她曾经向自己的母亲说过同样的话。 “母亲已经不大认识人了，要不要带希希去看看外婆？” 素冬微笑着摇摇头：“不，希希只有一个外婆。在天上。” （全文完）